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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肩上血 ...

  •   老城墙下的商贩慢慢地歇了吆喝声,就着昏黄的落日,收拾货物准备回家。

      城南几家酒楼茶肆却刚挂上灯笼,满堂灯火迎客,在这里,听遍的是老城新事旧事,赚来的是纷乱之世苟且安稳。趴在小城南的雁回楼便是如此。

      雁回楼的老板姓胡,本是山东威海人,甲午战乱,无数平民家破人亡,他有几分门路,散了大半家财,留了一条性命,一路向南逃至晋城投奔远亲。几年之后局势平稳下来,又辗转拾起了旧业,开了这雁回楼。

      说是酒楼,倒不如说是戏楼。晋城属福建省,与山东相距甚远,饮食习惯大相迥异,雁回楼里吃喝是其次,楼里的客来,大多是为了听上那么一出戏。

      曾有名伶洛裳,现有戏子黎冉。

      雁回楼格局独特,呈回字形构建,一楼是寻常大厅,黄木圆桌摆得满当。四周红木雕花楼梯盘旋而上,在二楼中心搭了个高台,台前一层是类似于茶楼的大厅,人声不绝,而周围更高一层的是单独隔开的小间,半环形围绕戏台,一道幕帘分开了台前台后。

      此时,两名大汉正抱臂堵在台后,一个脸上留疤。一个断了条手臂,凶神恶煞的模样及其不好惹。

      刀疤脸对内间一名年轻男子客气道:

      “黎先生,我们三爷点名要的你,这个面子可不能不给啊。”

      “陪着喝个酒而已,一晚上可是这个数啊,您好歹给兄弟一个面子。”刀疤脸手上比了个五。

      许三爷是当地地头蛇,小混混出身,打拼二十几年笼络了一大帮手下,是晋城一霸。不过对于黎冉这样的小老百姓而言已经够强势了。

      可梨冉却是不买账的。

      黎冉今日不登台,清秀的面容不加粉墨,比起往常扮花旦的粉黛妆容,素净的脸庞更是顺眼好看。他淡淡地瞟了两人一眼,不为所动,声音沙哑道:“不是我不给面子,规矩在那儿摆着呢。更何况就我这嗓子,让三爷听见了也晦气。”

      刀疤脸和断臂面面相觑,好话说尽了,这黎冉还一副油盐不进的清高样,想想老大交代的话,断臂顿时急了,瓮声道:“你可别不识好歹!”

      收到消息的胡子韶噔噔噔踏上楼,瞧见门口那两人,冷下脸来。

      “二位这是来砸场子的?”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有些为难。

      胡子韶是雁回楼的老板,前两年才从他爹手里接过担子,这人手段非常,与福建卫戍副司令交情匪浅,因这层关系,晋城里大大小小的势力虽谈不上尊敬,但都得给他几分面子。

      “瞧您这话说的,胡老板,我们这不是来请人的吗。”

      胡子韶拨开两人走进内间,说:“请人也不能坏了我楼里的规矩,黎冉每个月只唱三次,这个月唱过了就是唱过了,况且我这里的人还没有出去陪客的。您二位请回吧。”

      刀疤脸瓮声瓮气说:“胡老板,这可是许三爷的意思。”

      “你少拿许奇说事!他若有什么不满,只管叫他来找我就是。”胡子韶猛地一拍桌子,怒声道。

      黎冉静静地坐在妆镜前,自顾自地扭紧手上的珠花,老板来了,这些闲事就不是他操心的了。

      还未等两人回答,他们身后传来一道略显阴冷的声音。

      “我这亲自来请,不知胡老板和黎先生可否给这个面子?”

      许奇原本在台前坐着喝茶,等了半天不见手下回话,又派个人来看看情况。陪酒这事儿本来也是他临时起意,却不知道哪个腿快的把胡子韶请来了,这人不好威胁,只能他亲自上场。

      胡子韶和黎冉对视一眼,黎冉轻轻地摇了摇头,胡子韶皱眉,道:“不是不给三爷面子,昨晚下雨黎冉他受了凉,嗓子不好,怕是不能再唱。”

      “不听戏,只喝酒。”

      胡子韶怒道:“三爷!我雁回楼可不是烟花馆,由不得你这样欺负人!”

      烟花馆是晋城最大的烟馆,同时也是花楼妓院,一个非常尴尬的存在。

      现如今,不光是晋城,华夏各地都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时代,半旧不新。

      旧社会的暗影刚刚从这片大地抬起身,人民刚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比以往更强大的压迫感就如潮袭来。自晚清鸦片战争以后,洋人的入侵就如同看不见一丝曙光的黑夜,在夜里,许多有志于兴国的人不得不缄默其言,许多地方受到外来文明的冲击,一些事物正悄然而迅速地改变。

      烟花馆是其中典型,白天容纳烟鬼们吸鸦片,夜里是销金窟烟花巷。

      许奇被喝骂,也起了怒意,但他也是个人物,知道胡子韶后台硬得罪不起,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胡老板,还请借一步说话。”

      老大和胡子韶上了三楼雅间,刀疤脸和断臂两人面面相觑,黎冉扭好了手中珠花,透过菱镜冷冷地盯了他们一眼,也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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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冉,这晚宴,怕是你非去不可了。”胡子韶苦口劝着黎冉,脸上却不见为难,余光一直瞥着门口,示意黎冉同他作戏。

      门后那人藏不住马脚,自以为隐秘地趴在木门上偷听。

      “我们平民百姓怎么斗得过这些人。”

      “左右不过喝个酒的事儿,别惹急了他们,咱以后的日子都不好过。”

      黎冉知他暗示,也随他怒声相骂,倒也不忘了做戏做全套,还装作一副沙哑的嗓子。

      门外小厮只听得两人争吵许久,最后黎冉摔了杯子,才无可奈何答应下来,眼珠子滴溜一转,忙跑去向人回信。

      黎冉拿过新杯子倒了两杯茶,递给胡子韶,喝了一口润喉,清朗道:“到底是什么事让你非卖了我?”

      胡子韶已不复方才为难,接过茶杯淡淡地说:“省城来人,听说是那什么商会大老板的儿子,许奇不知从哪儿打听到那人喜欢听曲儿,想讨好人非得请你去作陪。”

      黎冉虽居于晋城,但师承名家,名气不小,莫说是浙江省城,就是从北边来,指名要听他的戏的人都不少。

      只是······

      “就这样?这就能让你傲骨铮铮胡老板屈服了?上回方司令来你怎么没把我卖出去啊?”

      “自然不只是这样,”胡子韶突然靠近了他,低声道,“还是上回我拜托你的那件事,席间还有一个冯老板作陪,你得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说着,手底下递给他一个小铜管。

      黎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胡子韶也静静地与他对视,最终叹了一口气,妥协道:“最后一次。”

      胡子韶笑了,说:“这就不一定了。”

      一钩银月,几点星子,宅院里华灯繁繁,阿谀奉承,杯酒碰撞,种种声音渐渐低落,黎冉寻了个借口提前退席,在路过冯老板之时却身子一晃,似是醉得站不稳脚。趁着冯老板出手扶他的间隙,将东西塞在对方袖子里,轻声道了句谢谢便又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许奇原以为这人是假清高,却没想到自己真受了一晚上冷脸,他心想着还好白家少爷不怎么在意,只暗暗记下这笔账,挥挥手让人送黎冉出去了。

      却不想黎冉刚走,那白少爷就放下酒杯,问道:“那就是黎冉?晋城名角儿?”

      许奇摸不准对方的想法,但因着有事相求,便顺着他说。

      “我瞧他长得不错啊。”白烁微笑道。

      许奇诧异地看向白烁,对方向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许奇突然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心下顿时觉得十分怪异,黎冉随生得好看,但并不女气,没想到这白家少爷还好这口。

      白烁挥手招来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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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绝了别人送他回家的提议,黎冉慢腾腾地往雁回楼走,打算换身衣裳再回家。

      陪坐的也少不得喝酒,满身酒气让黎冉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他酒量不太好,喝不了多少就会醉,脑子也不怎么灵光。

      边走边想,今天刀疤脸比的手势是五十大洋还是五百大洋,这个月的月钱是不是该涨点,昨天翠衣让他帮忙选的料子是不是没有老胡选的好看,回去让妹妹闻见酒味儿肯定又要唠叨了······

      月上中天,商铺大多打烊关门,只留下檐下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不曾熄灭。

      借着昏昏的灯光,他慢慢往回走。

      人总是渴慕平静的,但是夜里总归是不平静的。特别还是在此乱世。

      快到雁回楼了,黎冉心里默默念着繁琐事儿,转过这条街,从梧桐小巷走可以少走几步,还能顺道去看看卖桂花糕的婆婆到家了没。

      刚走过梧桐树,就撞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拖着一人往巷角扔去。

      拖拉了一地的血迹。

      我的妈,好吓人。

      黎冉想着自己应该大叫,但还未张开嘴,一只冰冷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被人拖着靠在梧桐与巷子之间的阴影里,黎冉还有点醉,下意识地,一只手去掰捂着他嘴的手,另一只手屈肘狠狠向后击去。

      却不想那人手劲奇大,反应迅速,捂着他的同时还留有余地,侧身避过袭击,反手逮住他。

      滴答-滴答--,手里黏稠的液体往下落,黎冉余光一瞥,是血。

      “我把你放开,别说话,别动。”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股强大的压迫感笼罩全身,黎冉乖顺地点点头,脑子里的酒气却才去了三分。

      那人刚松手,黎冉便想跑,但到底反应慢了,又被男人抓住双手反压在身后捂住了嘴。

      男人尽量放缓自己的喘息,但肩上的痛感却逼得他一次比一次更急促地呼吸。但在这种时刻,他却仍分了一丝神,感受着掌下轻热的呼吸。

      借着淡淡的月光和小巷尽头的灯笼火光,黎冉也看不清男人的模样,只觉对方高了自己大半个头,劲健的身体压在身上,肌肉随着对方的每一次呼吸微微颤抖。微热的气息喷在耳边,有点闷。

      男人正低头盯着他,两人直直地对视,黎冉可能是喝了假酒,脑袋不管不顾地往前一撞,磕在对方的下巴上,鼻尖压在他肩上,一股粘腻的腥甜气息萦绕不去,血,是肩伤。

      脑袋里有些昏沉,一会儿想着琐事儿,一会儿想着眼前的情况,还未等他彻底清醒做出反应,男人先动了。他要做什么?

      不,不是他。

      尾随黎冉的两人没想到转角就丢了人,其中一个稍微警觉点儿的指了指梧桐树后的巨大树影,小巷只有这么大,也就树后能藏个人。两人对视一眼,慢慢朝他走去,却没想到藏得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在跟踪者靠近时,男人出其不意,一个回旋踢撂倒左边那人,侧身避过另一人的拳头,挥拳与那人厮打在一起。

      倒在地上的那人迅速爬起来,瞧见躲在阴影里的黎冉,大声喊道:“不是他!黎冉在这儿!”话音刚落,一回头就看到同伴被那名高大男子压在地上狠揍的画面。

      黎冉这才反应过来,那两人有点眼熟,是冲他来的?

      男人起身又补了一脚,冷冽骂道:“滚!”

      喊话那人迟疑地看了黎冉一眼,扶着同伴跌跌撞撞地跑了。

      本来渐渐止血的伤口因为他一番动作撕裂开来,他捂住肩膀,往黎冉这边走了两步,身形有些不稳,黎冉忙扶住他,让男人靠在自己身上。

      男人低头,刚想说话,就看见黎冉突然紧缩的瞳孔。

      砰--

      一声枪响,始料不及,在他身后,夜色袒护着的一个黑衣人正举枪对准他的心脏。

      黎冉反应及时,顾及到他左肩的伤,拉扯着男人往右倒下,子弹又从他肩膀穿过。

      或许是因为夜色,或许是因为男人身形高大完全挡住了黎冉,刚刚追踪到此的黑衣人未料到还有一人,一枪落空仍不死心,砰砰连射。

      男人在倒地的那一刻抱住黎冉往右翻滚躲避枪击,压着肩伤血流不止,在平地抹下一道血色的缎影。

      砰--

      最后一击枪声。

      来自于黑衣人身后。

      黑衣人瞪大眼睛,想回过头去看清背后黄雀,再无气力,只能不甘地倒下,在他身后,平民百姓胡先生举着还冒着白烟的枪。

      男人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暂时晕了过去,胡子韶收起枪,忙上前扶起男人,被压了一身血的黎冉不复平时冷静,惊愕地看着他。

      胡子韶无奈,说道:“先和我一起把人带回去,回头再和你解释。”

      之前的枪声已经惊动了卫戍营的人,训练有素的军人哒哒向这边跑来,沿途举着的火把映亮了晋城宁静的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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