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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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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到印度的第一天,按照朋友的推荐专门去了一家能远远看见恒河的餐厅。因为地点多少偏僻,餐厅里的客人并不多,本应是最热闹的晚餐时分店堂里也显出两三分的冷清来。
岳江远挑的是落地窗旁的位置,一扭头就能看见远方一袭锦带似的光芒——那是沿着恒河岸的建筑夜间散出的灯光。这时的恒河水纵然隐在夜色中,却也被清楚地指出了蜿蜒前行的方向。
其实朋友特意推荐他来此处倒不是为了风景,而是为让他亲耳听一听每晚九点之后餐厅的例行娱兴节目——双目失明的老人坐在椅子上,状若无人地用古语吟诵在这个国度里流传千载依然不朽的长诗。
岳江远靠在座位上,一只耳朵里是老者苍老嘶哑的陌生语调,另一只里则充满着临时请的翻译那口音极重的英语。其实在这日复一日的讲述中,故事早已展开到岳江远不可能理情剧情的地步,但是他没有放弃,耐心地等待着每一句的翻译。
其中有一句,翻译说,在这茫茫世间,无人能彻底摈弃所行,但若能摈弃所得,他就被称为摈弃者。
听到这里岳江远一抬头,盯住显然已沉迷到故事中去的讲述者,很快他又低下头,手不自觉地开始找烟。
……
翻译的声音和讲述故事的老人的声音交织着,在他耳边翻覆,可是很多时候疼痛像一只巨大的钳子,足以把任何人从任何状态中拔出来。
因为痛,岳江远渐渐醒来。起初双眼无法适应强烈的光线,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四面八方涌来的刺目的白光;终于那片白光也消去,但紧跟其后的是更为强烈的疼痛,偏偏又痛不到足以让人神志不清的地步。在多重的折磨下他费力地侧过脸,努力想看清模糊作一团的四周。也不知道多了多久,他才看清病房里并不只他一人,而安静穿梭在各个病床间的护士那娇小的背影看上去竟和简有几分相似。
几乎是下意识地摇摇头,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回忆到来之前,无可抑止的头晕和呕吐感更快,天晕地转之际一双手扶住他,一堆复杂的单词在同时飞快蹦出来。
岳江远哪里有心去听,为了看清楚她都挣出一额的冷汗来;护士见状不妙,忙收住十分紧张急促的语气,推他重新躺回病床上,飞快奔出病房不晓得找什么人去了。
她这一扶一推只让岳江远眼前一黑,半天都没有缓过来;他忍着一阵阵的钝痛,不肯放弃地继续回想他怎么好端端地会在医院里。
终于那暂时背离他的记忆被他收拢一些,好像一直有金属在互相撞击的耳内渐渐响起别的声音,男人女人的叫声,起来得极其突兀,结束得更加突兀……
“岳先生。”
破碎的思绪被短短三个字打断。岳江远听到熟悉的语言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迅速地扭过头去,他显然忘记了之前的教训,又一次痛出一身冷汗来;刚才与他打招呼的大夫见他脸色这么难看,脸色也一变,快步来到岳江远的病床前,先测心率,再查瞳孔,一番动作之后,大夫的脸色缓和下来,转头向跟在身后的护士用英语叮嘱了几个词,才又对岳江远说:“岳先生,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岳江远合起眼,等眩晕感稍加恢复稳定才再次睁开;当他看见医生的长相,多多少少还是吃惊了——中文说的这么字正腔圆,却没想到是白种人。
没力气盯着对方多看,岳江远习惯性地蹙起眉头,慢慢回忆:“我想大概是车祸。”
年轻的大夫点头:“山体滑坡导致的翻车,你是失事的几辆车上唯一的外国人,这段时间气象局和旅游局都发布了预警公告,不建议外国游客到这一带来。”
岳江远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对这个预警一无所知。这时护士回来,把一沓报告交到大夫手上,他瞄了两眼后收回目光,看着岳江远说:“你很幸运,没有严重的外伤,右手的腕关节中度扭伤,但没什么大问题;其他的擦伤和淤伤也不严重……不过从你这两天昏迷的状况来看,我们担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不晓得是在考虑是否告诉岳江远,还是寻找合适的中文词汇。岳江远心想是后一种,他没有力气也不想催他,小心地靠在病床上,闭起眼睛静静等大夫告知结果。
等了一会儿,大夫再次开口,试着解释,但还是在最后无可奈何地说起英文来。但这时岳江远已经听明白了:“脑震荡?”
大夫点头,笑了笑,继续说:“你被行李砸到了后脑,而且从前几天和现在的状况来说,轻微的脑震荡是可能的,而且不排除其他的隐患。所以我们建议你还是尽可能尽快去大医院确诊……很抱歉,这里条件不够好,没办法完成这几个步骤。”
他态度真诚,岳江远却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听完这番话后只是环视了一圈病房。发觉自己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他就不怎么费力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我现在在新德里的哪家医院里,或者回去了。”
大夫摇头:“车祸发生后道路中断,所有的伤者都就近送到这里。这是这一带为数极少的像样的医院之一,一般的外伤或许不成问题,但是像这种程度的确诊,我们无能为力。既然你持外国护照,可以请大使馆协助。”
但是岳江远无心多听,就说:“我觉得很累,想再睡一下,但是头痛,给我打一支止痛剂吧。”
那大夫却很坚持:“岳先生,明天路就通了,你至少应该和家人或者大使馆联系,选择去更好的医院就医……”
但是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岳江远没有把头痛和恶心告诉那个大夫,喝了一杯水后还是坚持只要一针止痛剂。他说:“我身体很好,而且只是被撞了一下,不至于脑震荡。”
“你的身体条件的确不错,昏睡的这一天多里各项指数也很稳定,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没有立刻把你设法转到更大的医院的原因。但是从概率的角度,遇上车祸的概率和轻微脑震荡的概率差不多,既然你遇上前者,为什么就能完全排除后者?”说完他露出不能算是完全从职业角度散发出的笑容。
岳江远瞄了他一眼,说:“大夫,你还负责算概率吗?我想要我的护照。如果行李还在的话,也请麻烦你找人拎过来。”
大夫再没多说,指导护士替岳江远打了一针止痛剂。那个护士看起来手脚很利落,但真的找起血管来简直要命。好容易推完针,岳江远不可思议地抽了口凉气,指着手臂上几个血点说:“我只是要一支止痛剂。”
脸上不见了笑容,那大夫这时淡淡开口:“岳先生,你不是在新德里孟买,恰恰相反,这里是全印度最贫穷的几个邦之一,专业的医生和护士都很缺乏;就连这家医院本身,都是联合国的产业。”
岳江远听到这里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又看了一眼那个大夫,忽然发觉他还很年轻,但即使在表达情绪,依然克制。岳江远再轻轻摇摇头,问:“如果顺利,多少天之后我能出院?”
大夫稍稍沉吟一下,说:“如果恢复得好,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有单人病房的话,我想就在这里住十天半个月。我还没到目的地。”
大夫有点惊讶地挑了下眉,却没有深问下去,他手头远远不只岳江远一个病人,替他再次测了脉搏和血压,等止痛剂的效力发作上来后,也就走了。
岳江远既然说了要住,就真的住了下来。大夫说的基本都对,只是些皮外伤,慢慢总能愈合。
病房外院子里有两棵菩提树,枝叶相依,郁郁苍苍撑出一片阴凉天地。岳江远没事的时候就到楼下走一走,医院里年轻的护士们凡是能得空的,都愿意找个机会和他聊一聊,说说笑笑的倒也很热闹。
那天天气不错,岳江远从自己的病房里搬了把椅子坐在树下晒太阳。一群孩子就在附近踢球,搅得整个院子尘土飞扬的,阳光慷慨地把那些灰尘托到半空中,本不起眼的灰尘在光线下顿时化身金屑,飘飘荡荡落在那群孩子们的身上。正午时光,岳江远容易眼花,好像只要一个不留神,就能看见那些笑闹嬉戏的孩子满身都是金光。
他看见那个大夫脚步匆匆地赶往病房,还是扬起手打了声招呼。看见岳江远悠闲地坐在那里大夫也停了下来,点头:“打过针了?”
偶尔又偶尔的,那个兼起主治医师职责的年轻大夫,也会在午休时候过来陪岳江远说一会儿话,这时岳江远哪怕再累也会打起精神——毕竟这是他在这个陌生地方说汉语的唯一机会。
岳江远低头看了眼手臂上的血点,然后牵一牵嘴角,也点头,说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你汉语说得太好,我都不习惯。”
大夫一怔,本来已经迈开得步伐又收了回来。他看了看表,觉得时间还早,就笑,慢慢说:“我念医学院的时候室友教的。太久没说,都忘记得差不多了。”
“已经说得很好了。”岳江远是那种看到别人笑自己也能笑起来的人,他也微微一笑,看着大夫说,“那天你说汉语吓了我一跳。对了,这里的护士告诉我说你快要走了?”
“嗯,如果不是这次的意外,这几天就要动身了,不过现在这么多病患,还要再待一个月吧。”
“我也听说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了,实在很了不起。”
那个大夫眨了眨眼睛,虽然最终又笑起来,那一瞬间的犹豫岳江远还是不小心看见了。只见他转开目光,也去看那群玩耍的孩子,还是慢慢地说:“当初也没想那么多,各种巧合之下,也就来了。后来看这里实在缺医生,不知不觉就待满三年。其实联合国给的福利不错,每年也陆续有短期的志愿医生过来,时间过得很快。”
“不管怎么说,都是很有理想和热情的工作。我没想到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真不容易。”
他忽然转回头,还是微笑:“很多事情到了最后,唯一的支持和安慰,不就是理想了吗。”
“嗯……”
看见大夫深色的眼中的光芒,岳江远心思一转,总觉得面前这个人不断微笑,却在同时不断地更深地隐藏什么。念及此他悚然一惊——不断地微笑,又在笑容里隐藏一切的人,到底是谁,他是在看别人,抑或是下意识地找一面镜子。
他再度准备开口随便说点什么,以拨散心中油然而生的不快,一个奇怪的声音打断他;还来不及看清楚,一个人影先一步栽到岳江远的怀里,惊天动地地哭起来。
岳江远看清是简,倒吓了一跳。她哭得实在太厉害,抽泣着说着破碎的话语,似乎随时随地都能晕过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还有人能有这样一个哭法,但最初的惊讶诧异过去,他平静地拍她的肩膀,并竭力听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但是,一切的一切,对止住简此刻的泪水,毫无用处。
她哭得久了,却还没有丝毫停住的意思。岳江远的目光无意中瞥到已经自觉站在十几步外的大夫的身上,继而发觉不知几时起,已经有一群人站得远远的,但目光无不投向他们。
他本就被简哭得心烦意乱,这下更是尴尬起来,安慰的节奏一乱,继而变得手忙脚乱起来。他手上的力道无意识地加重,终于引得简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只这短短工夫,简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手指神经质地紧紧扭住岳江远的衬衣,用力得每个指节都发紫。
嘴唇哆嗦了半天,她终于挤出一句:“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啊……”同样的话语哽咽地重复了两次,脚一软,就往地上坐去。
岳江远忙架住她,但最后却是陪她一起坐在了地上。他轻声地说“好了好了,我就在这里”;同时简搂住他的脖子,哭声埋在岳江远的颈项间,闷成这边夜晚常能听见的远方天边的夏雷,而滚烫的泪则顺着衬衣领口缓缓下滑,又被高温蒸发了。
说来也怪,当岳江远听清楚简在说什么,即刻不慌了,但隐隐而来的是某种置身事外的荒谬感,他也用力去拥抱她,等她镇定下来。也许是他拥抱的力量,也许是简自己有了意识,十多分钟后,她停止发抖,推开岳江远,低头从包里掏出面巾纸恶狠狠地擦了把脸,就不顾自己几分钟前还哭得天昏地暗,用哑了的声音指责:“你知不知道找到这里有多难?你怎么能出事这么多天一个电话也不打?大家都在找你,都在找你,又都希望只是虚惊一场没有宣之于众,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你真的不知道找到这里有多难……”
她一顿,眼看又要哭,岳江远苦笑了下,按住她的肩膀:“好了,不要哭。我差不多好了,都准备出院继续旅程了。”
简一听眼神顿时凌厉,忘了哭,盯住岳江远问:“你还要去哪里。”
这不是问句,说出来有着咬牙切齿斩钉截铁的味道。岳江远却不着急,与人周旋的本领很自然地用出来——就算对方是简。他微微一笑:“你看,你刚才一直哭,大家都在看呢。起来吧,去病房,我先给你倒一杯水。”
接下来的半天里简问他各种事情,从现在的身体状况开始,最终还是绕回怎么能受伤之后心安理得谁也不知会就这么待在医院这个话题上。起初岳江远避开了几次,转到其他话题上,后来简的倔脾气也上来,无论岳江远怎么样试图绕开话题,她就硬梆梆扔一句“我问的是你怎么能不通知我们”过去,面无表情,毫不动摇。
如此拉锯再三,双方都失去了耐心。简几乎是用吼的:“我赶过来,差不多三天没睡,从新德里过来的路还在修,颠簸得我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你是不是至少可以给我个理由?要是觉得你的死活和我们在国内的人没关系呢,好,随便你,但是你一定要跟我回去,我们去医院作全面的体检,这边我不放心!今天就走!”
岳江远还是没有动气。他坐在有阳光的椅子上,平静地看着又急又怒的简;简说完之后也看着他。两个人都不肯妥协,但后来岳江远忽然低下头,露出个笑容来,又保持着这个笑容抬头,轻轻说:“我已经出来了,短期内,就不会再回去了。”
他越是坚定,越是这种轻描淡写的表情,简不用多看也就明白了。但是此刻她听完这句话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脸色阴沉到了极致,反而能诡异地显出一丝笑意来:“好,岳江远,算我多管闲事,我活该!”
说完她拎起包,扭头就走,彻底忘记了自己来的初衷;手已经扶在了把手上,气急攻心的她眼前一黑,三秒之后才缓过来。简忽然没了发怒的力气,黯然地低下头:“不要再闹了,你这次出事,我们都吓坏了,你还是回去吧,你总要出面和大家有个解释,电影公司,影迷,这么多人……你总不能继续若无其事地旅行……”
岳江远想了想,摇头:“我还没到目的地,我也不欠任何人解释。”
她深深吸气:“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门被重重甩上,岳江远其实听见了简话语最后那一点点的哭音,但他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想,更罔论有所动作。他从病房的窗边听见楼下的庭院里高跟鞋匆匆跑远的声音,就再次睁开眼睛,极度疲倦地笑了。
……
不到一个礼拜之后,岳江远已然准备出院。那是他在这个医院的倒数第二天,他吃完午饭后照例到医院的院子里晒太阳,阳光依然很好,但是空气是潮湿的闷热,他走到那棵菩提树下的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坐下,目光就被散了一地的烟蒂吸引——很显然,在之前,有人在这个位置上,至少是以不稳定的情绪在抽烟。
他皱着眉头,踢开那些烟头,清出一片至少让自己看着舒服的空间来。但是进展到一半他又改变主意,转去搬椅子,想换去树荫的另一面。
他的动作猛然停住,就像是被人从脊背上抽去一根弦;僵立片刻,眯起眼睛细细观察了一番地上那数不清的烟蒂。
椅子被放了下来,岳江远坐在椅子上,往后仰,阳光顺着树枝的缝隙流淌下来,刺痛他的眼睛。他用手遮住双眼,手指的缝隙依然遮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光线。
可能就是在不久的刚才,有人坐在同样的位置上,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在沉思时维持着轻轻叩打扶手的姿势,他抽烟的时候眉心总是蹙在一起——像大多数他独处时那样,偶尔想起什么时候,嘴角抿一抿,又很快恢复成若无其事的状态。
岳江远不晓得他这天是不是戴着眼镜,如果是,光线又太强,他也许会在转动目光的同时不自觉地眯眼,眼底有琥珀色的暗光,然后眼角蜿蜒出细细的纹路。那是岳江远记得的纹路,他曾经亲吻过,手指也曾在其间寻找过出路,他仍然记得当时亲吻之时亲密的湿意,也记得抚摸之际划到鬓角那微微扎手的触感,当时他不知道,那是永远找不到的路。
拒绝再想下去,他放下手,低声说,懦夫。
第二天岳江远收拾好行李离开,走到医院门口想想,决定还是向那个大夫道别兼道谢。没想到找到大夫后发觉他也是一副收拾好行囊即将远行的架势。岳江远暗暗诧异,出于礼貌却什么也没有问,反而是那大夫难得开朗地说出自己的目的地。
“你也去那里?”
“你也不相信吧,我来印度这么多年,居然没有去过。”
“可是你……”
他想说的是医院这么缺医生,他怎么走得开。大夫心情很好,一摊手,告诉他:“如果不是这次意外,山体滑坡的第二天我就该走了。一个月了,新医生早到了。”
岳江远恍然,他竟然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他愣愣看着大夫背起旅行包,听他提议,既然去同一个地方,那干脆结伴吧?
思考了一下,岳江远就说,我随便。
后来他们到了目的地,待了一个多礼拜,有一天晚上两个人不知道哪里发了神经,搬了一箱啤酒坐在旅馆的阳台上喝。喝啊喝啊岳江远脑子糊涂了,就问已经熟络起来的大夫,喂,你曾经迷恋过什么人嘛。
酒精也让那个大夫有点犯晕,他点头,灌一口酒,说,有啊,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