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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山魅 ...

  •   第三十一章山魅
      江淮秋来多雨,细雨滴在青石瓦上,琢出一汪水润的青碧。郭嘉打着纸伞,陪曹操走过郊野的兵营,伞面上溅开数点霜叶的丹红。青年只随口道了声冷,曹操便覆住他冰冷的手掌,却见得那青袍玉带,较往日又长了几分。只是用块皓白的玉坠压着,看不出腰身消瘦。
      “奉孝前日说过,旬日之内,必能了结此间战事,”曹操沉声道:“既然如此,孤就只留十日的军粮。”
      “若是十日之内,不能破敌,我军外无退路,内无粮草,明公与嘉,都只一个‘死’字,”郭嘉浅浅笑道,“明公可会后悔?”
      曹操徐徐摇头,道:“何悔之有?若是此计不成,孤便是昏君,奉孝便是佞臣。如此君臣,死于乱世,不亦快哉?”
      郭嘉洒然一笑,道:“如此甚好。只是北有杜康酒,南有松醪春,明公和嘉都死了,这些酒可怎么办呢?”
      话音未落,他忽而一阵轻咳,曹操替他拭去唇边血迹,却被郭嘉捉住手腕,道:“明公切勿忧心,只是昨夜惊梦,染了些风寒。”
      “梦?”
      他当真做了个好梦。东风骀荡,柳色如烟,玄衣的霸主策马而来,骏马的毛皮上开出墨色的桃花。他心知曹操爱他的眼眸,便摘下来系作剑柄的明珠。梦中曹操俯身吻住他的额头,墨漆的眼瞳中飞出火羽的凤凰,栖落青年孤高的心头。一时心肝血髓,焚作万年膏烛。
      于是他含笑扬起头来,道:“嘉梦见明公和嘉一同踏青拾翠,明公为嘉折了枝桃花。”
      曹操攥住手巾,道:“你好好休养,十天后咱们就回去。等开春了,你想要许都城哪一枝桃花,孤都摘给你。”
      “只是孤怕奉孝还是旧伤未愈。”他轻轻道,手掌抚过郭嘉心口,当日吴子兰那一刀好似鸩羽,拔出来后仍沾着淋漓的毒液。再被江淮的冷雨一勾,几乎已成了痼疾。
      郭嘉强笑道:“这几日确实疼得厉害,嘉也找军医问过了,都说是无碍的,休养几月便好。”
      曹操轻笑一声,在他胸口一压,郭嘉疼得脸色煞白,几乎歪到在曹操怀里。他吸口凉气阖上眼眸,却听得曹操在耳畔沉声说道:“你这伤拖不得了,孤会找名医帮忙料理。”
      “嘉要先把这一计安排妥当。”郭嘉睁开眼眸,“不知明公是否选定了弃子?”
      “孤已勒令粮官严守机密,军中将士暂时还不知粮草之事。选定弃子,倒也不急于一时。”曹操沉吟道,“若是能瞒过去就最好,要是瞒不过去,奉孝觉得何人合适?”
      “董公仁精明强干,忠心耿耿。即使被当做弃子,恐怕也不会对明公心生怨恨,是上等的人选,”郭嘉笑道,“只是士人皆知董昭是明公心腹,贸然治罪,恐怕会令天下士人寒心。”
      “杨德祖倒也不错,毕竟他是汉室遗臣,不算明公嫡系。只是这时节与杨家结仇,最是不划算。”郭嘉仍是笑,语调愈发凉薄,“王必也可以,毕竟他无甚背景,只是说他盗窃军粮,怕是无人肯信......”
      曹操伸手扯住他的袍袖,笑道:“奉孝这是在陷害同僚?”
      “只是计谋罢了。”郭嘉负手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谋士来说,帷幄运策,本就寻常。”
      “先生教过我,军师最好要无情。”他道,曹操摇头一笑:“奉孝自认为是无情之人么?”
      “这是自然。”郭嘉张开折扇掩住面目,“嘉生来便是这般秉性,先生说大约是鬼魅不解人情。”
      “好个鬼魅不解人情。”曹操放开他的袍袖,徐徐拊掌,“那奉孝对孤有情么?”
      郭嘉难得语塞,曹操便含笑伸手去拨他折扇,道:“让孤自己来瞧瞧罢。”
      忽闻马蹄声响,曹操忙偏过头去,瞥见覆满黄草的小径上,奔来一队轻骑,皆是皂衣如墨,白马如练,甲胄上刻着鸿雁云纹,乃是军中的信使,羽翎一色鲜红。他心知必有急务,便把纸伞留给郭嘉,踱过去道:“军中有何变故?”
      兵士跪伏于地,仰头道:“粮官士孙萌以小斛分粮,兵士怒而哗变,还请曹公下令平乱。”
      曹操哂笑道:“这般小事,也劳孤来下令?先将士孙萌关押起来,再许诺多拨一日的粮草安抚军心。闹事的兵士连伍长和什长一并砍头示众,所部将领杖责五十。如此便可,不必多言。”
      他虽是笑,远峰般的眉目间却掠起杀意,栗冽寒凉有若古剑朔风。士孙萌是忠厚君子,忽而用小斛分粮,也不知是受了谁的蛊惑,存心要让军粮之事泄密。
      曹公这一笑,军中便是要见血的。兵士急急地牵过白马,正欲回营复命,忽而听见曹操沉声道:“传我死令,孤回营之前,谁也不得擅开粮仓,违令者斩。”
      “来不及了。”程武骑着枣红的骏马,急急奔过青黄的草野,
      信使纷纷驱马散开,好似薄云烘出一轮生铁的圆月。他拉住缰绳,脸上混合着雨水与血汗:“粮仓已然打开,发现亏失重大,军中各营皆是动荡不安。”
      曹操按住剑柄,冷然笑道:“我曹营的虎卫铁骑,皆是赤心之士,动乱者只能是江淮降卒,不占十之一二。各营皆乱,无非是谋反之人虚张声势罢了,孤回去自有处置。”
      “虽说如此,军粮无故缩减,总得有个交代,”程武拱手道,“否则士气低落,总归不利于战局。”
      “孤若回营,岂有镇不住兵士的道理?”曹操伸手去牵骏马的缰绳,头顶却飘来一片伞盖。郭嘉在他耳畔轻声道:“之前早已定下弃子的计策,明公何苦费心费力?”
      曹操偏过头去,轻声道:“弃子人选已定,只是孤今日偏生有些舍不得。”
      郭嘉将伞挪开,哂笑道:“明公这般优柔寡断,嘉不高兴。”
      他还欲说些什么,却被曹操捏住脸颊,抚摸脖颈,而后揉乱鸦青的长发。若是当真有条狐狸尾巴,这会儿恐也要被曹操揪出揉捏。他惘然地抬起头,却闻得曹操在他耳畔微微地叹了口气:
      “小狐狸,何苦自己往坑里跳?”
      言罢曹操回过头去,将腰间墨黑的兵符掷到程武手中,道:“孤疑心是郭奉孝暗通袁氏,盗窃军粮,你先把他押回去罢。”
      纸伞脱了手,伞面上缀着的雨滴宛若珠串,薄薄打在郭嘉脸上,却是荡漾不成圆。他仰起头,低声唤道:“明公?”
      曹操伸出手指,仿佛拭泪一般,一滴一滴拭去青年脸上的雨珠,仍是那副苍白秀逸的模样,宛若初时相见。
      “跪着罢。”他道,“你戴罪之身,不好这么和孤说话。”
      “怎么可能?”程武甩开马鞭,“曹公又不是不知郭先生为人。像他这种人,就算断了头,丢了魂,也不会做出如此勾当,更何况毫无证据!”
      “奉孝平日和孤形影不离,”曹操笑道,“哪愁没有证据?”
      程武铿然跪倒于地,道:“在下愿以性命担保郭君无罪,还望曹公不要自毁栋梁。我,我还能以父亲的名义立誓......”
      “这是你能掺和的事么?”曹操哂笑道,“莫管许多。”
      程武跪在地上,只觉得秋雨好似铁水一般往下浇灌,将他铸成铁打的人偶,眼睛和脸庞都已僵透,唯有顿首而已。
      一声,两声,声声钝响,腥热的血液自额头渗出,好似蚕蛹慢慢破裂。程武猛然大叫一声,明晓了曹操的意图,一群黑压压的飞蛾,自心头往眼前一涌。他高大的身躯颤栗着,嘶声道:“曹公是要杀人、曹公又要杀人......”
      锵然一声,曹操从信使腰间拔出虎纹朱漆的环首长刀,掷在了程武面前,看着他三次将手伸出捏住刀柄,又三次抖索着收了回来。最终他扑过去,好似拥着雪肤花容的恋人,双臂紧紧箍住刀身,肩膀割出淋漓的血痕。这时他抬起头,脸颊上尽是雨痕,幼狼般的眼眸却是干的,像生硬的绿玉黄晶。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刀剑,”曹操俯身道,“武将以精铁为刀剑,刺杀敌人;君主以权谋为刀剑,谁都可以去杀。”
      “要是我父亲的话,这时应该在帮着曹公动手。”程武摇摇晃晃站起来,抱着那柄长刀,“但是我不是他。”
      “我不是他,”他嘶哑着说,“我只会厮杀,弯刀和马槊握在手里,锈了磨,磨了锈。让我带着东阿的兵士去杀敌,这等害人的计谋能做到的,我的刀也能。”
      可曹操早就撇开了他,只居高临下地看着郭嘉。昔日的宠臣跪倒在潦水中,脸色苍白,鸦丝散乱,好似寥寥几笔枯墨,画不出风流形貌。
      “郭奉孝,你可认罪?”曹操拔剑出鞘,剑刃上雨痕阑干,被西风吹得明亮有若白发。郭嘉徐徐抬起头来,看见潋滟的剑光映出自己苍白的面容。他含着笑捏住剑刃,道:“明公还是太多情了,弃子要由弃子的模样,还是让嘉来教教明公罢。先要用刑,再要囚禁,嘉痛极无奈,才会一点一点供出真相。”
      割破的手指涌出鲜血,丝丝缕缕地淌下来,好似红线一般裹住青年的手掌。他仍是笑,摘下曹操腰间的螣蛇玄玉,道:“这块玉佩,嘉念念不忘了许久,如今就请明公给嘉藏在身上,等用刑时碎掉最好,彼此都痛快。”
      “可惜没什么可以作为还礼,”他自顾自道,“嘉唯有眼睛生得好看,不如把这双眸子摘下来,用红绳系好,明珠也似悬在倚天剑上,替嘉看明公一统河山。”
      说着他抬起手来,却被曹操攥住了细瘦的手腕,白皙的肌肤上登时有了青紫的淤痕。青年看着螣蛇玉佩被曹操生生夺回,漆黑的双眸中似有魑魅栖息,魍魉游荡。这时曹操覆住他的额头,轻笑道:“真是病昏了头,尽说胡话。说好的鬼魅不解人情呢?”
      “孤怎么舍得伤到奉孝?”曹操俯下身子,在他耳畔轻声说道:“适才只是相戏罢了,阖上眼睛,孤带你回去养病。”
      郭嘉闭上眼眸,雨声好似江浪,卷过身畔岑寂的青山朱楼,他的眼中吹来天青色的云雾,脸颊上满是雨痕。良久他笑道:“好,嘉还等着开春的桃花呢。”
      “试出来了,果然奉孝对孤不是无情。”曹操轻轻拊掌,“只可惜孤是。”言罢缓缓捏住郭嘉的手掌,在掌心画了个瞒字,抬手道:“你们几个把郭奉孝押到死囚牢去,孤今晚亲自来审。”

      死囚牢最是阴湿昏暗,终年不见天光。曹营的死牢俗名唤作饕餮腹,但凡进了饕餮口中,拖出来时往往都不成人形。新来的犯人要先用铁索穿了琵琶骨,再用铁烙止血,而后痛加鞭杖。
      饕餮腹本部设在许都地下,可狱卒常常带上刑具随军出征。饕餮爪牙所在之地,皆为饕餮之腹,哪里分什么城内军中?
      赵达披着银灰的鼠裘,斜倚在牢房正中的铁柱旁,眯起眼眸欣赏刑凳上垂死的青年,左脚的脚筋挑断了,烙下一滩红黑的血迹。
      “吉本,”他轻声问道,“你们当年叛迎吕布,到底是图个什么呢?图财?图权?图名?总不能是图色罢?”
      言罢他抬起一只脚,覆在吉本血肉模糊的背脊上,青年含糊地□□着,赵达却只是笑。他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两鬓却是斑斑灰白。眉眼皆生得细长,挑起的眉梢,扬起的眼角,皆是锐利如羽。银鼠裘子裹着漆黑的软甲,甲胄细密有若鱼鳞,手背烙着枚青黑的印子,正是饕餮爪牙的印记。
      “说到底你是被陈宫他们卖了。”赵达嗤笑道,“曹公可以原谅张邈,因为他是死人;也可以原谅魏种,因为他是懦夫;甚至可以原谅陈宫,毕竟陈公台有才。可他却不能原谅你,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你自己清楚。”
      “我从未后悔。”青年嘶哑地喊道,这时他抬起头来,露出黄褐的脸庞,左脸处一块青黑烙印,是饕餮的纹样。
      “算来你是我的前辈,可如今这些刑罚,都落在你自己头上了,真是有趣。”赵达抚摸着他脸上的烙印,“你说你下葬之时,要不要把这块脸皮割掉呢?”
      “我要见曹公。”他低声道,“见曹公,见曹公......”
      “这话你都念叨几年了,”赵达哂笑道,“他恐怕都把你忘了,见他又有何用?况且他现在用不着你,军中不缺好大夫。”
      “隔壁有病人。”吉本忽而道,赵达睨他一眼,道:“又开始胡言乱语了。饕餮腹里的人,大多皆是奄奄一息,有什么病人不病人的?”
      “我嗅到药味了。”吉本轻声道,“这方子毒性很大,是用来镇住伤口的,想来这人胸口受过刀剑之伤,忍不了疼痛,便用这药来勉强吊命。”
      赵达负手笑道:“久闻你是当年曹营第一神医,所以曹公才舍不得杀你。你留给饕餮腹的几味毒药,也是沿用至今。我今日也想开开眼,看看你是否有传说中那般能耐?”
      吉本扯动嘴角微微一笑:“外面的传说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是曹公肯求我,半死之人,我也有六成把握医活。”
      铿然一声,一个铜瓶滚到刑凳底下,冷光烁烁,像一滴鸩鸟心尖的黑血。牢门前站着个玄袍的男人,黑沉的眼眸睨过来。赵达即刻退后几步,跪倒施礼,有若一座沉凝的冰雕。吉本则哑着喉咙大笑起来,好似浑身的血都在滚滚腾沸。
      “吉本,我要你救人。”曹操负手道。

      郭嘉昏睡在锦衾里,青衫已被褪去,只余下宽大的素色中衣。饕餮爪牙皆知他是曹操的禁脔,倒不敢擅作主张动刑。曹操怕郭嘉受不住麻绳捆缚,特意换成了数丈红绫。红素交织间,露出大片白璧也似的肌肤,当真像是被擒的灵兽,折翼的凤鸟,纵使爪牙受钳,不减鳞羽光华。
      先前审问时,王必问他前几日夜里身在何处,郭嘉只勾着眼眸盈盈地笑,说和曹公在一处。
      这倒是实话,这几日夜晚,两人或是抚琴闲谈,或是商议军机,或是云尤雨殢,好似凤珮鸾影,片刻不曾分离。可曹操敲着墨玉兵符,唯有摇头而已。
      “曹公前夜可曾召见郭嘉?”
      “不曾。”
      “曹公昨夜可曾召见郭嘉?”
      “不曾。”
      “既然如此,”王必躬身道,“那郭先生这几夜行踪,可真就是说不清楚了。恐怕当真......”
      “当真暗通袁绍。”曹操替他说完。
      郭嘉只静静地听着,暗笑自己弈棋十余年,到头来自己做了弃子。曹操的话语传到口中,皆是锥心之痛,深深浅浅,好似绣花针在心头游走,绣出血羽的鸾凤。原来自己对于曹操也不过如此。
      “话已至此,嘉自是无可争辩,只有认罪而已。”郭嘉跪伏道,“还请明公定罪。”
      “郭先生觉得自己该当何刑?”曹操摩挲着兵符,徐徐问道。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不逆诈。君王法天,刑不可以委屈生意。”郭嘉浅笑道,“事已至此,唯死而已。”
      “奉孝果然聪明,”曹操喟叹道,“罪名已定,带他回去罢。”
      “属下倒有一事不解,”王必躬身道,“郭嘉秉性颇为高傲,不会甘为袁本初驱使。况且他与曹公,当初也约为知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不曾。”郭嘉忽而低低说道,“我不曾与曹公......”
      “不曾与孤约为知己?”曹操挑眉道。
      “不曾与曹公相识。”他回过头晏然一笑,忽觉心中血绣的朱鸾毛羽翩翩。滴上最后一滴心尖血,凤鸟生出绛色的眼眸,舒展羽翼一去不归。
      倏而他呕出一大口鲜血,还未挣开红绫拭去血迹,嗓中又是一片腥甜。吐了几口血,周身都觉轻快,好似隐隐发疼的肺腑,都熔成了一片呕出的丹红。
      他阖上眼眸,看见西北朱红的高台上,月色疏朗有若流水。远山覆着微银的绒光,好似披雪的鹤鸟从云外飞来。曹操递给他乌鹊的羽觞,饮尽后觞中开出夭夭桃花。
      于是他睁开眼睛,满目皆是桃花的灼华,如光如焰。

      “吐血吐得太多了,”吉本沉吟道,“伤势已勉强稳定,但还要好好休养。”
      “孤本以为奉孝是鬼才,没想到也这般痴气,”曹操叹道,“孤和他做戏,本是寻常计谋,他居然一时当了真。”
      “你没想把他当弃子?”吉本哂笑道,“曹孟德何时这般心善了。”
      “奉孝便是奉孝,和旁人不同的。”曹操沉声道。
      “四周皆有袁氏眼线,想来曹公是想将计就计,诱骗袁军卧底将郭君劫走,而后动手清除隐患。”吉本袖手道,“本是妙计,奈何他对曹公用情太深,一时便失了谋算。”
      “等他醒了,再与他解释罢。”曹操道,“只是他胸口的旧伤,不知吉先生有方子治么?”
      “治不了,”吉本哂笑道,“多则三年,少则一年,这伤便能要了他的命。等他醒了,你好好宠着他罢,毕竟没多少时日了。”
      铿然一声,三尺秋水横在吉本脖颈处,曹操笑道:“孤这双眼睛能洞察人心,你明明是有法子救他的。要么说,要么万劫不复。”
      “我在饕餮腹里待了三年,还有什么可万劫不复的?”吉本仰起头,“我早已不怕痛了。”
      “孤会放你自由,给你和乐的家庭,一如往日,”曹操道,“然后再让你进去,最终一无所有。”
      “果真是绝妙的刑法,”吉本拊掌大笑道,“只是我不在乎。何况我不想要自由,不想要安宁,我要的是复仇。”
      他拈起一支银针,笑道:“曹孟德,我给你头上扎一根针,然后救你的心上人,如何?”
      “我有药能救他。用极快的刀划开伤处,再涂上烈性的药膏,虽然剧痛无比,却真的能救他的命。”
      “你曹孟德的为人,向来是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想来也不会同意,”吉本道,“只是给你一个选择,要你生生放弃自己此生的知己,倒也有趣。”
      曹操忽而一笑,攥住吉本手腕,额头抵上银针的锋芒,“你对我曹孟德一无所知。”
      “请,”他笑道,“一针换一药。”

      无星无月的夜晚,山鬼在林间歌唱。城北多战死,城南闻鬼哭。这是先生年少时的见闻,独独说与他一人。山精鬼魅最是无情,冷眼觑尽世间兴亡。
      郭嘉挑起车帘,看见薄雨好似白雾一般弥散。墨色的天和水,云间凫着青黑的重峦。月亮还没有出来,星光如丝如发。
      他攥住手掌,想起掌心的瞒字,唇边浮出安闲的笑意。他本以为曹操要他死,现在看来,倒是看轻了曹孟德。先用他诱出袁绍的卧底,然后再一并斩首,方叫做物尽其用。
      曹孟德是一味毒药,早就渗入他的骨髓,令他终年如醉,如今该有个了结。驰往邺城的马车朱轮华盖,车轴上绣着鸾鸟锦纹。马车外挂着一枚燕子风铎,衔住中夜的清露。
      “你们这些谋士,大抵是轻于去就的么?”车夫回头问道。
      “嘉的秉性与旁人不同,无甚建功立业的心思,无非是笃好谋略。弃了曹公,去投袁公,无非是换一方棋盘,也能自得其乐。”他轻声答道。
      “郭先生当年不是去过邺城么?”
      “是啊,”他轻轻笑起来,“袁本初还曾将我奉为座上宾客,赠我莲纹的玉佩,缀珠的长剑。只是我不喜欢,索性丢邺水里去了。虽说如此,想来袁公也忘不掉我,毕竟他知我是个奇才。”
      “郭先生既然看不起袁公,又何必让我们把你送往河北?”车夫按住马鞭。
      “因为我想让曹公来追我啊。”他勾起一双桃花眼,笑得狡黠如狐。车外流涌的雨声中,杂着嘈杂的马蹄声响,声声皆如琵琶断弦。他抽出折扇挑开车帘,看见山外涌来滚滚的烽烟。

      “大军殿后,各部依我军令而动,三通鼓后,从山谷外蜿蜒而出,”曹操按住剑柄,“孤自率轻骑截击马车。”
      “明公,”董昭拱手道,“若要追上马车,恐是只能带数百精骑兵,若是遭逢埋伏,只怕明公会陷入险境。”
      “袁绍的部下不通用兵之道,能奈我何?”曹操道。
      董昭却轻轻摇头:“他们还有个郭奉孝。此人性情高傲不羁,不能以常理度之。若是怨怒之下,报复明公,又当如何应对?”
      “正是因为奉孝在那里,孤才要去,”曹操沉声道,“他只属于孤。”
      “为了一个谋臣,也未必要做到如此地步,”董昭恳切道,“还望明公三思。”
      “孤爱他少年意气。”曹操道。
      董昭瞥见曹操解开狻猊的金扣,卸下玄铁的甲胄,身上只着一件漆黑的软甲。莽莽的云纹勾勒出他健硕的身形,修长的手臂骨肉匀停,人马皆是矫健至极,宛若传闻中洛阳飞鹰走狗的游荡少年。
      他好似黑鸢一般翻飞而出,拔出龙纹的长剑,袁军的血液仓皇溅出,与雨水织作一处,好似珊瑚珠与白珍珠串成的荡漾珠帘。
      曹操杀敌,偏爱割人脖颈,是上古的大辟之刑。剑刃过处,人头落地,血液溅在身后,好似张开丹红的羽翼,羽翼下螣蛇咆哮。
      螣蛇身后,数百名玄甲的精骑手持长槊,冲阵宛若云崩。曹军过处,溅朱流丹,满山的枫色在血雾中素淡有若流水,细细匀匀淌过青黑的山峦。
      登至峰顶之时,曹操勒住绝影,只见得山下水黑,坡上泥青。雨水渐渐减了些,月光暗若白沙。
      麴义拦在马车前,横过长戟,沾血的鬓发散乱,好似和□□烈马,身畔西风熔成一体,皆是生铁的雕塑。
      “曹孟德当真胆大。”他冷笑着倒转戟尖,“为个谋士自己奉上人头。”
      倏而他策马疾驰而来,长戟划开两道圆弧,凌冽有若朔风。此招名为雁回,是边地骑兵独有的手段,长戟两道锋芒一前一后,翻转而来,好似白雁回旋。
      曹操扯住缰绳,矮过身去,雁羽也似的戟锋堪堪从头顶掠过,而后反手一剑,直劈麴义脖颈。麴义翻转手腕格住剑锋,却闻得长剑尖啸有若鬼哭,漆桐的戟杆与包铁的护臂,皆是应声断裂,胸口烙下三寸来长的剑痕。
      “不愧是天下名剑。”麴义勒马退后几步,丢开断戟拔出腰刀,“也不知和袁公赐我的宝刀,谁者更胜一筹。”
      “孤怎能与你这等匹夫争强斗勇?”曹操收了剑,策马从麴义身畔走过,袍摆曳成墨羽的飞鸟,飘然而去不染云霞。麴义怒吼着翻出雪亮的刀光,直直向曹操后颈砍去,倏而三支素翎的飞箭,流星一般先后贯穿他的四肢与躯干。
      他直挺挺地坠下马背,嘶吼着发出一声呼啸,西风烈,红叶碎,白雁回旋。曹操并不回头看他,只策马飞奔向朱红的马车。
      马车两侧的兵士拔出长刀,雪亮有若海鸥的羽翼,纷纷刺向雕花的车厢。麴义下过死令,若有变故,先杀郭嘉。
      曹操翻起玄黑的袍袖裹住左手,伸手拨开叠影的刀锋,好似挥开五弦。他指尖扣在剑刃的薄弱处,好似捏住灵蛇的七寸,一捻一抹,而后一挑,七八柄利刃纷纷拨开,修长的指尖滴下几点朱砂。
      他并不回首,亦不抬头,只将右臂画出冷月般的圆弧,霎时三尺青锋次第划过兵士脖颈。一握青蛇尾,数寸碧峰头。疑是斩鲸鲵,不然刺蛟虬。鲜血好似落英一般飞溅,从桃色洒成梅色,车门坠下一枚燕子风铎。
      啪。
      车中伸出桐木的折扇,抵住曹操的下巴,清朗的声音传将过来:“明公,久别了。”
      青年掀起车帘,脸上落了点滴的血珠,仿佛昔日桃花美人。他伸手攥住曹操的手腕,让人想起乡野的传说,山鬼爱慕战场的英魂。折扇覆在面上,只露出勾魂的桃花眼,曹操爱这双眼眸幽黑的色泽,将身畔的血色漂得清淡如水。城北多战死,城南闻鬼哭。郭嘉贴着他的耳畔轻声说道,孟德,这只是个开始。
      曹操回过头去,瞥见连绵的群山中,拱出一线稀薄的晨光,袁术的蟠龙旗号插遍山野,旗帜上拖着三寸长的银亮流苏,好似饿急的流涎。
      “明公用嘉为弃子,嘉可不能饶过明公。”郭嘉笑道,“以曹公为诱饵,诱来袁术大军,此计如何?”
      在郭嘉清朗的笑声中,曹操横过龙纹的长剑,剑刃一面似鲲鳞,一面似鹏羽,皆是素灿如雪。剑身几道凹痕,正宜弹铗而歌,歌的是月死珠伤麒麟失,唯余万丈青冥。
      “奉孝逃往河北,究竟是真心对孤失望,还是另有图谋?”
      “奉孝将孤作为诱饵,究竟是想报先前之仇,还是想助孤一举破敌?”
      他将剑锋抵住郭嘉胸膛,郭嘉却只用折扇掩住面目,笑道:“明公不妨猜猜嘉的心思。”
      曹操倏而抓住折扇,沉声道:“奉孝,你是山间的鬼魅,还是孤的谋臣?你是人是鬼?”
      郭嘉忽而一滞,却见得曹操生生撕开折扇,手指拂过他的脸颊,一字一顿道:“郭——奉——孝——”
      扇面上青年的笑颜撕作两半,曹操望向郭嘉秀逸的面容,好似隔着一轮秋夜的皓月,眉眼无处不清莹,眸子分外地亮,仿佛蒙了层月光的翳,眼下曳出半寸来长的血痕。
      郭嘉将帛纸递到他手中,“这里有破阵之法,能助曹公杀散袁军,此其一也。”而后他抚过曹操的胸口。“嘉已做了明公的弃子,助明公平定江淮,此其二也。”
      而后他盈盈笑将起来,捏着剑锋轻轻探入半厘,胸口染了浅浅一层花红,“明公现在就取了嘉的人头祭旗,提振军心,此其三也。”
      “嘉已然活不成了。”他道,“血吐得太多,周身都冷,生死不过朝夕之间。”
      曹操不答话,只把剑刃慢慢往前探去,郭嘉空茫地仰起头,眼中含着月下的清露。他想起先生的话,你终是做不成鬼魅。
      旧伤撕裂开来,伤口处溅出丹红的血雾,好似飞出一只血色的孤凤,眼角曳出半寸红痕。
      雨声好似江浪,卷过马车外岑寂的青山朱楼,教他想起十余年前的夜晚,满月即是好光景。他抱着自家的小於菟,轻声唤他阿满。他同阿满说,士死知己。先生温暖枯瘦的手指轻轻戳上他的额头,道:
      “我怜你慧而情深。”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最近老是忘记在晋江上更文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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