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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今朝 ...

  •   在未苏的迷梦中,一切都不可触及。白砂折出细细的光,四野蒿草生得繁密,在凉风的吹拂下声如幽咽,草尖白露泪珠也似的清明透亮。天穹几无微光,遥遥看去不过是一方深邃的漆黑,像是要坠入谁人的眼瞳。
      郭嘉自梦中醒来,昨夜的酒意还没有褪尽,像一团琥珀色的小火,在肢骸间安静地燃烧,让周身都暖洋洋的。窗轩被晨光浸透,一片明亮的白色刺得眼睛微微发痛。他半眯着眼睛在软榻上摸索外袍,可找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这才支起身子揉揉眼睛,发现袍子叠好了放在床头,可衣襟处的药草却不见了。低头一看,碧绿的草茎便插在自己的中衣领口。他在苦辛的气息中审视,发现多了一根细细的藿草。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他轻声默念,不由得哑然失笑,昨夜的情景历历浮现眼前。那位诗人想继续昨夜的哑谜,竟用这种方法送来了留客的口信。
      直到这时他才环视周围,屋里摆设是一色的漆黑,席子朴素简净,梁柱上没有雕刻过多的花纹,却都高大笔直,显出轩昂的气象。这屋子像是官府的构造,《周礼》中又云司空司冬,黑色为冬日之色,那么......他低下头沉思,眼中微微闪起亮光。
      “程少将军,你这么快就要回兖州?”掩着的门外忽然传来声响。 “本来也就是来办事的,事情办完了就回去嘛。”爽朗而有些熟悉的青年嗓音响起,“我受够老年人的脾气了。前些日子戏先生的凶问传到兖州,我家那位老爷子可真是与众不同,别人听了凶报都要哭,可他偏偏骂起人来了,不是平日里那种扯着嗓子骂,骂我的那种骂,是那种,那种......”青年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哈,我也形容不出来。总之,他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很不守信用,连多陪他这个老家伙几年都不肯多陪。骂完了他又一个人进里屋了。他不肯亲自到许都来吊丧,但却强要我来。”
      “少将军还是再多留几日为好——司空府外似乎有人来了,少将军且等片刻。”
      “是曹公回来了?”程武的声调一扬,郭嘉在屋里听见了这个名字,微微愣了一下,起身把门推开一条缝,却见程武双手抱肩往柱子上一倚,抬头道:“好嘛,是那个姓董的。”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门开了条缝,当即回身舒臂把门拉开,“喂,你酒醒了”
      郭嘉还未说些什么,程武就把他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嘴角一翘先开了口,“我先时还觉得你这个人有毛病呢,但那天曹公回来后就非要把你安顿在这里,我问他什么,他也不回答。总之你就先待在这里等他回来吧。介绍一下,我叫程武,估计和你差不多大,刚才过去那位——”他手遥遥一指,“姓刘名馥,是司空府里难得性格好的人。待会儿要来的那个,名气大些,叫董昭,听说过么?曹公这些日子挺信任他,但这个人我可不太喜欢。今个荀军师不在,当值的是功曹毛公,就因为毛公他老人家在府里,我都没敢穿新衣服!”
      说话间,平稳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朝官服色的人,迈着四方步子,缓缓地走将过来。
      这是郭嘉第一次见到董昭。他身高与郭嘉仿佛,体态却更为丰满,宽额大脸,面色红润,留着三绺胡须,头发梳拢得很是整齐,动作慢条斯理,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的笑意,看上去就像惯见的官员。但郭嘉曾听闻过关于董昭的一些传闻,他转过头直视这个人的双眼,暗褐的颜色让人想起泥土,或有虫蚁的踪迹暗藏。与此同时,董昭也仔细地审视着郭嘉。他看人时总有这般的神态,脸上的微笑不曾消退,眼底却透出审慎的光,就像是在看一件精巧的铜器,带着几分商人估价的神气。而他眼前的年轻人与先前料想的有些不同,年尚未及而立,身形瘦削,怎么看也有几分虚弱,但神情中透着闲适,处在陌生的司空府中,好像待在自己的家中一样,双眼明亮,像秋日里晶亮的光。
      “在下董昭,忝居符节令之位。”董昭先施了一礼,郭嘉散漫地还了个礼,看见董昭探询的目光,才说道:“我叫郭嘉,颍川阳翟人。” “哦?”董昭眉头忽地一扬,郭嘉瞥他一眼,自顾自地道:“我长大后就搬出去了,不怎么和我同族的人来往。”董昭先是点点头,然后笑了一声,道:“昭今日上朝的时候,曹公说府里来了一位贵客,特来一见。” “没什么贵客,只有个被他骗过来的人。”郭嘉答道,脸上却带了点笑意,不再去看董昭。
      却听门外又传来一个声音:“董大人,我可以进来了吗,你不是说跟着你走就能找到郭兄了吗?我进来了啊。” “蒋子通?”郭嘉认出了这江淮口音,不由吃了一惊,只见蒋济当真跑进来了,身后一人紧紧扯住他袖子,道:“蒋大哥,别急......”正是和他们同住客舍的温恢。他的年纪比蒋济还要小,生的也瘦瘦小小,俨然还是个大孩子,一张黝黑的脸,短眉毛,圆眼睛,眼角微微下垂,总有一种温和的神态,有点像一只幼犬。这会儿攀住蒋济,像是生怕他惹出什么祸事来。 “这是郭先生的两位朋友吧?”董昭不紧不慢开了口,郭嘉瞧了蒋济一眼,道:“是住在一起的人。” 董昭道:“这位蒋小兄弟等了郭先生一晚上,有些急了,想到司空府来问问消息。但司空府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我就帮他们一把了。” 温恢规规矩矩地向董昭行礼称谢,蒋济可不管那么多,抢前几步道:“郭兄,你一晚上不回来,我还以为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人家抓起来了呢。你这个人从不叫人放心。”
      “蒋大哥你自己都是我从酒馆里扯起来的还好意思说别人!”温恢小声埋怨道。蒋济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又转过身去,见郭嘉去房里取了袍子穿上,又道:郭兄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点?那披风是哪儿来的,你就这么一裹?我要是这府里的西曹,我就得参你一本。”
      “你蒋子通当西曹,我有生之年怕都看不到。”郭嘉凉凉说了句,“天天在温曼基面前摆出副大哥样子,曼基比你老成多了。我要是个割据一方的,就把你派去当曼基的下属,看你羞不羞。”
      “谁怕谁啊。”蒋济瞪他一眼,还准备说些什么,董昭却拦住了他,道:“我听这位蒋小兄弟说郭先生擅长军略?” “略知一二。不过比这天底下不少人都强就是了。董大人想必也精于此道?” 董昭并不回答,只是领着他走到厅堂间,指着一副沙盘道:“如果郭先生不嫌弃的话,在下倒想讨教一二。”
      温恢有些紧张地看着跪坐在沙盘面前的两人,认真地偏着头看了半晌,又拉拉蒋济的衣袖:“蒋大哥,你说郭大哥沙盘技术如何。”
      蒋济也压低的声音,道:“曼基,你看见过他床榻底下堆的是什么吗?”
      温恢茫然了片刻,“不知道。是兵书?” 蒋济摇摇头,“不是,是喝剩下的酒器。”
      温恢睁大了眼睛,“酒......酒器?”
      “嗯。”蒋济忽然抬高了声音,以手掩面道:“全都是我玩沙盘输给他的。你现在明白了吧?”
      “明......明白了。”温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去观看战局。蒋济也前倾身子看了一眼,很快又半躺回了席子上,“郭兄这次倒真是认真了。郭兄在军略方面要是真认真起来,走的就不是人的路数,三分是人,七分是鬼。就我所耳闻目见,罕有匹者。就连当年那个姓刘的都没法赢他。嗯,不过那个姓刘的比他小几岁啊。”
      温恢也不知道蒋济口中那位姓刘的是何方神圣,却见蒋济磨了磨牙齿,像是忆起了旧事。他再一次去看郭嘉,大概是蒋济之前的话带来的印象,他这会儿看郭嘉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倒觉得里面如栖妖魔,而嘴角不自觉的微笑,也颇有促狭的意味。
      董昭又前倾身子移动一枚棋子,忽地停了手,缓缓移了回去,挺直身子看着沙盘,好几次想伸出手去,可又缩了回去,终于把目光从沙盘中移开,深施一礼:“佩服,佩服,这场算在下输了。” 郭嘉听闻此言,往后一躺,“好,我赢了,拿酒来。 ”
      “郭兄,你现在又不是在和我玩!”蒋济在那边大叫一声。董昭笑呵呵道:“这沙盘演兵之道,不由让人想起书中春秋战国数国争雄之景,而如今天下——”他抬头去看郭嘉脸色,便又忙道:“如今我大汉国威尚在,不似周朝,怎好相比?昭刚才失言了。勿怪,勿怪!”
      他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道:“郭先生当真是思维敏捷,有时就像想都没想一样就移子。就这点昭就及不上了。” “我从小就玩这个,练出来了而已。”郭嘉道,“反正家里也不怎么让我出去玩。”
      “曹公能得足下这般贤才,昭颇感喜悦。”董昭说着,忽见郭嘉朗朗笑出声来,“曹公能得董大人这般心腹,嘉也感喜悦。董大人三番两次有试探之意,说到底还是想看看我这个人对汉室态度如何,我就不捉弄董大人了。我这个人啊,”他闲闲一笑,“生在这个世道,少年时就想做点事。至于为谁做,那要看我个人的偏好了。人生如寄,我可没什么义务去到我不喜欢的人家做客。只要我喜欢——”
      “不必多言!”董昭忙截住他,露出明晓的神情,真会儿他那张雍容的脸上,似乎有了些真心的笑容。忽然门口有人喊了句什么,他便略一拱手,而后离席迎了过去。郭嘉一个人对着沙盘,优哉游哉地用左手和右手在那儿自己和自己下着玩。蒋济耐不住性子,刚准备走过去,温恢却轻轻拍了拍他,向那边一指——
      当朝司空走了进来。
      郭嘉仍对着沙盘走神,只是不再用两只手了,只一只手握着棋子,另一只手将披风裹得更紧。蒋济低声喊他,他像是没有听到。曹操并不看别人,只径直走到沙盘前,推动棋子,郭嘉并不抬头,眼睛只看着沙盘,手却很快地做出了应对。
      温恢伏在地上半天,不知道该不该起来,便想去问蒋大哥,蒋济见没人理会他,早就自行从跪拜中解放出来,过去看两人玩沙盘了,随手一提便把温恢拉起来。温恢看蒋济脸上笑嘻嘻的,便问:“蒋大哥,你笑什么啊?” “我笑郭兄啊。”蒋济道,“你看看他玩沙盘,手法和刚才那场就不一样。”温恢抬眼看过去,只见郭嘉这次落子极快,有种气势汹汹的样子,正自纳罕,便听到蒋济评说道: “郭兄这次可没认真。如果说刚才是野兽捕猎,现在这会可以说是狸奴撒娇。嗯,由着他性子玩会吧。”
      曹操又走了几步子,不由得住了手,“怎么,生气了?有人只许自己谎称是别人心腹,不许别人骗自己是重臣?这一番沙盘征伐,孤可让着你,让你出了半天的气了。”
      郭嘉这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只有些轻微的笑影,但一双眼睛,明明然如朝露未晞,透着清亮而逸豫的光采,“在下倒不是生明公的气,只是想凭着这番征伐,向明公讨一杯酒,以永今朝。”

  • 作者有话要说:  董公仁其实并不是坏人,他早年当县令是巨鹿唯一的清官,贾琮来巡视时只有他敢留下,晚年虽然位居高位,却被人看不起,还要买通侏儒为自己说几句好话。小时候看三国演义恨他,长大后多看了一点史书,就对他再也讨厌不起来了。
    注释:“以永今朝”,《诗经·白驹》里的句子,指宾主相会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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