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一命换一命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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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呼啸，马上的伤者不动声色，反而静静问：“……你是谁？”
那人脸上滑过些微诧异，一摊手，笑答：“看不出来吗？我是剪径的强人，是送你们上黄泉路的朋友。”
伤者缓慢却坚决地摇着头：“你不是——若你是恶匪，怎会如此称呼自己？何况，此地并非关口要冲，你若真是为了拦路杀人，绝计不会守在此处。”
那人脸上的笑容猛地破碎，他扬一扬手中铜哨，话语中渗出些许冰寒意味：“放一辆空车在路上跑，算你聪明；只可惜聪明的还不够——守株待兔的故事听过么？”
伤者点头：“是，我承认。我考虑不周，留下太多纰漏，竟然作茧自缚——这哨子是你从车里找到的吧？我实在不该留下它的……”
那人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自己的对手——明明是个遍身血污摇摇欲坠的垂死书生，竟还能有如此敏捷的心思……可惜……
——只可惜我要找那个人，非要找到她不可……宁可错杀，决不放过。
马上的书生依然沉静如水，双眼微垂，说道：“在下晏清明，不过是位悬壶卖药的乡野郎中，行医路上误入此劫。我不知道你找谁，我只知道自己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还望高抬贵手。”
那人沉吟道：“哦，竟是医籍……”依太祖皇帝谕令，世间百业，均父子承袭。从医者为医籍，从军者为军户，从商者为商贾……除却读书科举之道，子子孙孙，永无变更。医籍虽不算尊贵身份，却毕竟有一技傍身，做的又是从阎王手里抢人命的活儿，倒往往受人敬仰，果然，就连那盗匪的口气都有了些微松动。
晏清明并未即时回答，他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声音越发低了，竟道：“在下并非医籍，乃是……罪人之后……”
他话音未落，对方已了然一笑：“原来如此，原来你是贱民。”
“……贱民又如何？生为贱民又不是我们的过错！”一直旁观缄默不语的珠儿忽然叫喊，声音之大连自己都给吓了一跳。她与晏清明生死与共这样久，期间种种变故接踵而来应对不暇，始终没来得及互通身份，未成想竟是在如斯境况下听到恩人的名姓，还有……原来他也是贱籍……
珠儿并不感到失望，相反的，更加生出了一层特别的亲密。果然，人的尊卑善恶是万万不能以出身论的——小姐说的话果然没有错——为着这句话，她时常都觉得，自己即使为小姐死了，也是应当的……
——即使今日与恩公……与晏……大哥死在这里，因为小姐而死，那也实在没什么。
于是她骤然间胆气横生，朗声道：“只要挺起胸膛光明正大做人，贱民至少比拦路杀人的贼子高贵一百倍！”
那“贼子”本一直凝神望定晏清明，听闻此言却将目光转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冒犯，脸上并无不悦之色，反笑道：“有意思，小丫头，你又是谁？”
珠儿一愣，她方才全凭一时冲动，只为了竭力维护同舟共济的朋友；维护那个救了她、也被她救了的这一生从未有过的“朋友”；维护两人身为贱民得之不易的自尊；也为了维护自己记忆里那个不容亵渎的白梅音……她没料到竟会惹火烧身，这下自然不能讲真话，可假话……一时半会却又编不出。
晏清明的声音冽冽响起，犹如透明的水滴顺着碧绿的竹叶滑落，跌在一尘不染的青石上：“这是舍妹。”他答。
——珠儿紧张的情绪顿时松懈；却莫名的，丝丝惆怅盘旋而上，怀里空荡荡的，仿佛失落了什么。
“……有意思，”那拦路的强人又笑了，饶有深意地笑：“瞧在你们两个这么‘有意思’的份上，给你们一个选择：一命换一命，一死换一生；交给我一条命，我就放过另一条——如何？”
珠儿心头俱颤，双手死死抓住缰绳——只能……活一个？她是……不能死的，可……可她怎么能让自己的恩人丧命，自己独活？
谁料，晏清明却立刻答：“好，一言为定。”
珠儿张口结舌，就连那提出条件的劫匪也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见晏清明苍白的脸上挂着狡黠笑意，徐徐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要反悔……可还来得及。”
片刻沉默之后，那人冷哼一声：“男儿处事，一诺千金——何悔之有？”
珠儿脑中忽然闪过适才晏清明叫她独自逃走时说的那番话，再也按捺不住，径直叫道：“你可不能死！”晏清明微微一笑，滚烫的手指如蜻蜓点水般拂过她的肩：“放心，我不能死，你也不能死，我们要一起活下去……下马吧。”
珠儿愣住，没有听懂，他想干什么？
“放心……信我，就听我的——”晏清明紧咬牙关，用酸软的手臂勉强支撑自己，翻身下马。珠儿连忙跟着跳下来，抢着去扶他，依然满腹狐疑。
晏清明双足落地，乏力的双腿微微踉跄，但很快便调整好了身体，站得笔直。他一扬手，对那人道：“既然‘一命换一命’，便请这位兄台将两匹畜生留下，放在下兄妹二人一条生路。”
那劫匪一怔，似乎没有听懂，可转瞬便明白是着了对方的道儿：只说是“一命”，却并未强调是谁的命，自然可以以马换人，这道理绝非说不通——竟给人如此将了一军，他像是真真切切动了怒，神色骤变，连带着周遭的气氛也赫然变了，碧空朗日下似有阴云滚滚，山雨欲来。
晏清明脸上越发雪白，不由自主地握紧珠儿的手，只觉体内那股热意烧得自己一阵一阵晕眩；他并非胆大包天，更谈不上胸有成竹，只不过……赌一把罢了。
——像之前那些次一样，命运依然在眷顾他，他赌赢了。
不过转眼之间，那片隐有雷鸣电闪的阴霾便忽然烟消云散，几乎与它到来的时候一样快。那怪人竟又大笑起来，笑声依旧清澈明亮，绝无愤怒绝无戾气，有的只是浓浓的自嘲。他将把玩已久的铜哨揣进怀里，右手拇食二指曲起，置于唇内，尖声吹响。珠儿身边的白马立时竖起耳朵，回过头向方才的主人望了两眼，见他们二人一个茫茫然不敢置信，另一个则兀自淡然微笑，统统沉默并未阻拦，便迈步疾奔过去，立在桃花马旁边。那大笑的匪徒转过头，爱怜地摸了摸白马的鬃毛，眼睛并未望向晏清明，声音也仿佛在自言自语，话却分明是对他说的，发自肺腑——“好胆色！”
晏清明满面严谨，毕恭毕敬拱手为礼，虽是牵扯到背上的伤口，额间冷汗直冒，那态度却一丝不苟郑重之极——“好气度！”——端的是拿得起放得下，这胸襟实在令人不得不赞叹。
那人哈哈大笑，一翻身跳上白马，又俯下身在桃花马的鬃毛上摸了一把，说道：“真是好马！得了两匹好马，今日也不枉来……有趣，真是有趣……”
——说着，大笑着，双腿一夹，坐骑即刻向前疾驰；□□的白马四蹄翻雪，紧随着的桃花马如雪中影影绰绰的红梅，一人二骑，转瞬就消失在曲折九回的山道之间。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之后许久，直到那急促的马蹄声彻底无闻，珠儿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竟然就这样解决了？竟然又一次死里逃生？她无限快活地望着晏清明，眼中满是敬佩和仰慕——他可真是厉害！他又救了她一次！
可谁料晏清明却神色肃然，全然看不到劫后余生应有的喜悦。他的目光一直望着那怪客离去的方向，几乎望了半盏茶功夫，这才回过头来对珠儿笑了笑，却道：“你又救了我。”
珠儿讶异以极，只顾眨眼——明明是他找到了那人话里的空子，又挤兑他不得不言出必践，不是么？自己什么都没做啊！
晏清明见他不解，便道：“那人……本是定要杀了我们灭口的，直到你说出那番话，他才变了主意……”
“……我？”
“是，当你说到……身为贱籍……也可堂堂正正做人的时候，他身上的杀气立时便消弭无形了……”
珠儿依然不敢置信，连忙摆手：“那话是我家小姐告诉我的，并不是我自己想的……我……我当时只是气极了，随便乱说……”
晏清明温和地望着她，点了点头：“无论是不是有心如此，你总归又救了我一次……”
珠儿此时竟觉得，比方才骤然脱险时还要欢喜百倍，原来自己并不是没有用，还是能够帮得上忙的。她陡然生出从未有过的骄傲，胆气一壮，竟冲口道：“晏大哥，那人很厉害，是不是？”
——这“晏大哥”三个字一出口，脸上立时红透。
晏清明唇边的微笑愈加旭暖，回答：“是很厉害。武学之道，我……虽只是初窥门径，也不难察觉到他身上凌厉的杀气……无论他是谁，定然伴着腥风血雨而行……定然不简单……”
他既这样说，珠儿也不免担心起来，可很快便释然了。那人厉不厉害，可有什么关系呢？她马上就要到江东去了。小姐说过，只要过了江便是江东，便是……成王殿下的地盘，她就会安全的……如果……如果带晏大哥去江东，江东也会有好郎中替他治伤吧？成王殿下一定会帮他找最好的大夫的……哦，是了，几乎忘记了，晏大哥自己就是个大夫呢……他既是贱籍，又怎会习了医？
她只顾沉浸于自己的胡思乱想，晏清明叫了好几声也恍若无闻。待终于反应过来，连声道歉，对方却摇头说不必，只道：“我会在这里藏到天黑，然后便折道向北，去皖城——你呢？”
珠儿心里记得前夜小姐说过的话，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晏大哥，我要去皖云渡，我要过江，到江东去。”
晏清明满脸诧异，问道：“江东？你去江东做什么？”
珠儿垂下头，咬着嘴唇，沉吟许久，方才答道：“抱歉，晏大哥，我不能说……不过我非去不可、非去不可……”
晏清明谅解地笑了笑：“没什么，不说便不说了，人人都有不能讲给他人听的故事……只不过……只不过你怕是去不了江东的，皖云渡三日前便封了江，如今大小船只一律不得南去——你明白么？许是要开战了……当今皇上，还有……成王。”
作者有话说第9章 一命换一命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