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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靛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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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黄沙漫漫,风烟燥热。
尽头的天上悬着一枚鸽蛋大小的落日,血红。橘红铺了满天。
“丹先生,就快到了。您看,黄沙快到尽头了。”
我接过这奇异生物递来的水壶,仰头饮尽。
那麻雀一般、却生着两颗头颅的白鸟殷殷抢过空壶,问道:“先生喝酒吗?翠镇里的那汪泉,酿出来的酒,是人间寻不到的甘美……”
酷暑腾起阵阵热浪,扭曲了视线。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像从云端飘过来般:“……不了。喝了酒,笔就拿不稳了。”
白鸟忙应了,扑着翅膀,像是想为我扇风,又问:“先生为什么接下了这份工呢?我们找了好久,好久,都没有人……”
我的长襟已被汗湿透,背上的蔑篓似有千钧。
“不为什么。”我闭了闭眼,道。
今上好丹青。
自从那新科状元郎因一副奔骏图被圣上一眼相中,金榜折桂,又有那江南画师因几笔山水而官运亨通,天下画匠都想拿出看家本领,妄图以匠人之籍谋得个一官半职。
我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单靠一杆笔行走江湖,勉强糊口。虽是个不能入仕的女子,却也抱了平步青云的幻想。
天下好画皆已被画尽。我自知无甚奇才,那么,该画什么才能博得青眼?
所以,当这自称妖怪的小雀儿飞到我眼前,求我帮翠镇的每个妖怪画一幅画像时,我心道,机会来了。
上古流传的《山海经》,曾记载了世上千百妖怪。那些一鳞半爪都可入药的妖,引起了术士的围追堵截。
然而那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妖怪们大都已销声匿迹,遁入深山。只有那些个狐花精魅,还会痴恋人类的男男女女。被道士发现后,再挣扎着化为青烟一笼,魂飞魄散。
白鸟说,当今世上所有的妖怪都在翠镇里了。它已经飞了五年,只求在那些各自族群里最后一只的妖怪消失之前,给它们留一副像。
它找得小心翼翼,却一无所获。也难怪,妖怪经传说扭曲,都成了穷凶极恶的邪魔,落魄的画师,谁不惜自己的小命呢?
而我不。我年轻气盛,野心勃勃。
黄沙终于到了尽头。此地便是翠镇所在。
那是一汪湖。
蓝得逼人,蓝得妖异,好像把世间所有的蓝色都摄进了这一汪水中。烟波浩渺,一望无尽,一人一鸟临在湖边,好似芥子微茫。我几乎要怀疑这是海市蜃楼的幻觉了。
“先生,到了。”鸟怪道。
它话音刚落,忽然一阵狂风,卷着我和它直向湖心坠去!
“……呃!”
我来不及呼救,便被湖水淹没。
陷入昏迷前的最后意识,是这湖水,冰凉又苦涩。
……
……
……
黑暗之中,我似乎是做了一个长而纷乱的梦。
有泰山般的白色大鸟从黑蓝的海中浮出,声撼天地,腾跃而上,洁白的尾羽像垂落的云;有浑身金鳞的巨蛇爬过千里黄土,所过之处,草木皆枯,吐出的火焰点燃了天际的晚霞……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们就都逝去了。
春华秋实,四季流转,沧海桑田,千年变换。
白羽落尽,金鳞枯萎。
梦境最后,所有曾纵横天地的惊艳,都化作了小小的一汪蓝,像神的一滴泪。
贰
……醒过来的时候,满枕湿凉。
我撑起身子,白鸟递给我一碗黑色的药汁,道:“丹先生,您可算是醒了!”
我呆了一呆,摸摸自己脸上的泪水——怎么会做那样一个梦?
眼前苦腥的药味熏得人掩鼻,我皱眉道:“这是什么药?”
“这是靛公子的药,可保入翠镇的人类不被妖气侵蚀。”
——靛公子,一个没听过的名字。妖怪也有名字么?
我囫囵将那药喝干,正要下床,白鸟塞了一粒糖球给我:“靛公子料到先生怕苦。”
我捏着蓝盈盈的糖球,觉得十分有趣。这妖怪倒是细致体贴。
“喂,你有名字吗?”我问。
“有的有的,”鸟怪道,“就唤作阿四。”
我调笑:“唔,‘四’……你是有三个哥哥姐姐么?该不会叫阿三阿二阿一吧?”
“……曾经是有的。”阿四顿了顿,“都死了。”
我愣了一下,有些讪讪,拍了拍它的两颗脑袋聊做安慰。
“我领先生去作画。”阿四道,带着我打开了门。
翠镇的风貌与人间无甚不同。
抬头的时候,看到好一片蓝天,有奇异的波纹闪动。
“那是……湖底?”我很快联想到了我们掉下来时的湖泊,不觉被迷住了。没有哪个画师忍心拒绝这样的蓝的。
水是天上水,天是水中天。
“是,它叫靛湖。也是我们的天。”阿四停在我肩头,“出入翠镇的唯一通道。”
第一幅画,是镇上最老的妖怪。他要求在屋前的花田里,画他和他的妻女。
远远地便见一片灿灿的明黄。阿四飞高望了一会儿,道:“围了好些妖啊,都来看先生作画了。哎!……小阳,别惊了先生!”
猝不及防地,一阵风卷了如云的花瓣漫天地扑过来,像下了一场金黄的雨。花瓣簌簌而下,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躲闪不及,被砸了个劈头盖脸。
“啊呀!砸到先生了!!”
一声像小孩子一样的惊叫。
我狼狈捂脸,忽然,一只微凉的手替我遮住了眼。打在头上肩上的花雨随之停止。
有微苦的药香。
我睁开眼,却不由一怔。旋即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像在刹那间褪却——
像是天上最蓝的一滴落进了他的眼睛里,晕染出千万段山色湖光。
我见过人间最昂贵的蓝,竟不及他这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