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七居

1、海祭

　　茫茫无际的大海里，有一艘古朴雕花大船。船上高高的二层甲板上静静地立着一位着白色舞衣的女子，大船的后方以扇形之姿列有四十九艘略小些的船，每艘小船上皆如大船一般立着一位白衣缚黑带的舞女。五十位与那些花香软侬的普通舞女所不同的女子皆静默在此，列队中竟隐约可见铮铮之势，令人不由得肃穆而视。
　　再往前观之，竟见前方不过五丈之遥，有千军万马般的船队密密麻麻停驻在海上，桅杆顶上皆系着长长的白布条，为首的七艘大船更是白幡素裹，好生凄冷。再细看，七艘大船的船首各站着一位持刀的黑金软银的铠甲将军，年纪有老有壮更有俊美青年，七位将领皆威风凛凛气度不凡，神情却是肃穆无比难掩悲痛。其余众船上的士兵们亦是铠甲裹身神情悲恸，手握长枪或弓箭静立于甲板。
　　隐隐海雾中，舞队与战队相对而立于海面，两军神魂相交，悲怆之情满溢于海，使得这片海域之内，除却他们再无他物。
　　七艘战船之中居于中间处亦是首领般位置的战船将领，便是那位俊美青年。青年狭长的丹凤眼中一片冷凝，嘴角微抿，脸上并无多余表情。
　　青年凝视着遥遥的海平面，那里水天一色，什么都没有。
　　少顷，似是等的时间过长了些，右起第二艘船的络腮大汉向青年这边看过来，想是想要像往常一样操起大嗓门喊起来，但又想到这是什么场合，连忙闭紧了嘴，以内力向青年传音道，“颜大统领，祭祀的时辰快到了，咱可不能耽搁了，小雲她们也在那船上候了许久了，不能因为少主赶不回来……“
　　“老范，时辰还未到，我自有分寸。“青年沉声打断了络腮大汉的话，眼神更是冷了几分。
　　又略等了半柱香的功夫，海上雾已渐成规模之势，愈发浓的看不清远方之物。
　　颜钰抬头看了看只剩下微烛之光的太阳，沉下了心神。这时颜钰左边大船上年纪颇大的老将缓缓开口道，“颜统领，时辰已经到了，再等下去，便是对故去的老统领的不敬了”。
　　颜钰拱手回道，“宁将军，时辰已到，颜钰自然不敢多等”。
　　说罢这位年轻的颜大统领拿起右前方插着的黑红色旗帜，左右挥舞了三下，又猛地向上扬起。船上的号令官看到号令，连忙拿起鲨骨号角，吹响了祭礼的第一发信号。
　　祀乐破空而起，全军随之吼出号令，对面船队的领头宁雲听到信号，右手向前甩去，带着暗劲的长袖打到甲板前方的大鼓之上，鼓点从蒙蒙海雾中传来，这方军队整饬动作，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微微弯腰向着前方。
　　宁雲的鼓点是号令，也是开始。舞队开始齐齐动起来，鼓点合着舞步响彻在这方天地，伴着祀乐的哀痛敲击在每个人心底。
　　颜钰目光转向左边海面，老统领临终前在等的人，小雲、甚至全军…都在等的人，到现在依然没有出现。
　　他不知道宋颜殊在外面遇到了什么，老统领重病的这段时间他传过无数的信件给宋颜殊，但少年就如同消失在这世间一样没有任何回信。偏偏他半步都离不得，老统领病来如山倒，又很蹊跷，光是应对别有用心的人就已经耗费他八成精力了。
　　东临海师有叛徒，也有想取而代之者，老统领宋奕在世时他跟在身边就已经得知。偌大的东临海域，被这位三十年前就闻名大庆国的前松昌候宋奕以一己之力收复并编立东临军，使这支水师雄踞帝国最东方，十几年来一直成为大庆国统治之外的水上之国，不与大庆国相争，亦不以己之长欺大庆之短。以至于东临人民只知宋统领、只知东临军、只道自己是东临人，不言自己是大庆人。
　　要不是老统领临终前立下遗嘱要他接任这东临海师的新统领，他又全部精力扑在稳定军心及挖出…背后那个人上，怕是动乱将要大起，连这海祀都做不了。

　　鲨骨号角的第二声响将颜钰跑远的思绪拉回来，宁雲她们已经将自己的祀礼部分完成，接下来就是他们这边。
　　颜钰举起旗帜，也不见他是怎么动作的，天地间好像忽然暗了下来，浓雾弥漫的更甚，烛火般的太阳全部藏在了海雾之后。
　　颜钰猛地将旗子挥向禁地海墓的方向，刻意压低声音的话从他口中念出：
　　“东临禁墓，万千海灵，无根之火，葬吾先人，听吾号令，出！”
　　他这段念词一出，旁边年长的宁统领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起来，他飞快的扫过颜钰手中那只双色旗子，把到了嘴边的冲动给咽了回去。
　　海墓那边慢慢传来一波冷气。像是从地底深处蔓延上来的寒冷一般，冻得人骨头都在打寒颤。冷气没有持续多久，一个眨眼的瞬间，所过之处全变成了泛着白光的大火，火焰似有生命一样蜿蜒过两军之间的通道，诡异的从海面上飘到了海岸驻扎处。
　　这就是无根之火。老范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异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一张憨憨的虬髯大脸憋得通红。
　　颜钰冷冷的看着这道连接海墓和人间的火路，这绝不是人能持有的力量，老统领以及这只庞大的吓人的东临海师的秘密，太多了。
　　火焰很快就烧尽了。天也瞬间放晴，仿佛一场无根火也烧尽了海雾一般，干净的不留一点痕迹。
　　然后一艘高蓬大船从岸边火断处驶来。
　　一见到这艘船，众人皆列队悲痛而呼，跪立在地。

　　颜钰拿起左手边的鎏金长弓，右手一搭三根黑羽长箭就出现在他手中。
　　鲨骨号角吹响了第三声。他该把黑羽箭燃上火，射向大船，让老统领顺海而去魂归海墓。但这本来是宋颜殊来做的事情。
　　宋颜殊。宋颜殊！
　　颜钰在心底默默的念起这个名字，万千思绪一涌而上。他甚至不知道少年是死是活，老统领暴毙而亡，他游历在外……要是被暗中那人盯上了……颜钰不敢想，握住弓箭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一旁的宁老统领似是察觉到颜钰的不对，不满的低咳一声。
　　颜钰微微颔首，然后就要取火种，燃祭礼最后一步。
　　然海面上一个突兀的黑点就这么晃进了他的眼睛。
　　一搜黑色的小船从海平面飞速的划来。
　　是宋颜殊。
　　少年着白衣立在船头。颜钰心头一紧，他看不清少年此时的表情，但是他仍能感受到少年身上传来的悲恸的绝望的气息。风扬起白衣飒飒，少年终于孤身一人。

　　颜钰目不转睛的盯着宋颜殊越来越近的身影。
　　少年也盯着颜钰，目光灼灼像是要再次燃起那无根之火。他凶狠的看向颜钰握着弓箭的手，暗暗地想颜钰那丫要是敢失手把他爹的遗体给点着了，他非得把颜钰大卸八块了再说。
　　似乎是接收到这样的怨念，颜钰手心一抖，默默的将弓箭放下。
　　宋颜殊到了他爹遗体的大船三丈外，因着祭祀之礼，也许是因为别的，他不敢上前去看宋奕最后一面，精神矍铄的老头子再怎么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定了船身，双膝跪地冲着宋奕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

　　宋颜殊把小船驶到颜钰的大船下面，纵身跃上。
　　他先向左侧的宁沧拜了拜首，宁沧是他爹建立东临军时的好兄弟，叔叔一样的长辈。然后他看向许久没见的颜钰，少年眼眶突然又有些发红，父亲重病的这段时间没有人通知他，就连颜钰也瞒着他，阻止他回来好让自己坐上那个位子吗？他根本不稀罕。他一日是东临少主，就永远都是。还有那些来暗杀他的人，他不知道是谁派来的，但明显有好几波队伍，身形和功法都不一样，但他既然活着回来了，就必定能查清楚。
　　宋颜殊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然后拿起了颜钰刚刚放下的黑炽弓。他看向周围千军万马，众人期盼，还有对面宁雲的舞队，少年定了神，拿起一支长箭，
　　“临海而祭，愿天地听我东临之恸！”
　　一支带着火种的长箭稳稳地射到船身。
　　“万千海灵，愿佑我东临安久长存！”
　　手微微一抖，第二支箭差点射偏。颜钰心下生疑，默默的往前站了一步。
　　“不肖颜殊，送别我父！”
　　少年第三句带着明显哭腔的话喊出来，像是拼尽了全部力气一样把第三支箭射出去，三支火箭燃起的火焰顷刻包裹了大船。
　　燃烧着的大船顺风而行，缓缓驶向遥远的海墓。
　　少年目送自己唯一的亲人向海而去，终于忍不住连日的逃命奔波和丧亲大恸，双眼一黑一头扎了下去。只是在他的脑袋摔到坚硬的甲板摔成碎西瓜之前，一双熟悉的手抱住了他。
　　宋颜殊没有挣扎，放心的把自己晕在颜钰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