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不苏杭》antioch

1、雨夜惊喜

　　外面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好像要将这世间所有将落未落的泪水全部回收利用一样。何静一个人看完又一部电影长片。她懒懒地半躺在床上，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窗帘随着风雨一阵阵地鼓荡起来，片中男女主角的爱情恋曲继续在她的心中发酵。一个月前，因为一场车祸，她的手受伤了，不得不请假在家里疗养一段时间。她打算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把之前想看没来得及看的电影统统看个遍。虽然她已经数不清这个月一共看了多少部类似的爱情片了，但是每一部，都还是让她感动。关于爱情，她永远求知若渴。

　　“多么希望那是我。哪怕是悲剧，多么希望，未来的某一天，也能有关于我的爱情电影缓缓上演。”何静略带苦涩的想着。

　　作为一个程序“媛”，她本不该如此多愁善感。从小跟大院里的男孩子玩在一起，她在外人面前一直都是“假小子”的形象。小时候的她不爱蓬蓬裙，不爱Hello Kitty，不爱粉红色，只爱积木和各种电子游戏。印象中，她总是在纠缠着不同的男孩子，让他们教她打游戏。她喜欢通关的那一瞬。屏幕上的小人突然跳跃起来，闪着烟火弹出“成功！”或者“恭喜过关！”的字样时，她会油然而生一种莫大的成就感。为了那一刻，她可以几个小时重复地练习着某一关、甚至某一个动作。她因此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非常渴望成功、结果为导向的人，决不会流连于儿女情长，也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所谓爱情、所谓命中注定而甘心停下脚步。但是，在过去的一个月，她不可抑制地想要去感受，想要去体验那种原始的激情，那种只有在小说和电影中才会出现的，爱情故事。

　　何静已经25岁了，还连一场像样的恋爱都没谈过。她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一定是只会学习、还没开窍的书呆子。但是，何静自己心里知道，她不是没有感受，也不是不会感受，只是在她的人生规划中，有太多其他更重要、更想完成的事情。她在读高中那个情窦初开、该初恋的年纪，按照父母的要求，“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如愿进入最好的大学后，当身边的人都热情拥抱突如其来的自由，开始游戏人生时，她又爱上了编程，一心只想成为国内顶尖的程序员，改变人们关于男女有别、女生不适合编程的刻板印象。大学里，大部分人用来打扮和社交的时间，她都花在了Debug上。毕业之后，为了圆儿时的一个梦想，她选择进入一家初创游戏公司，开始了高强度的“996”工作模式。几年之内，公司顺利成长成国内IT行业首屈一指的独角兽，上市在即，何静自己也成了公司内部元老级的人物。虽然从职业规划的角度上看，何静用几年的时候便在事业上取得如此好的成绩，已经算是小有成就，但是代价是，在个人生活方面，何静还没来得及品尝初恋的诗情画意，就到了该谈婚论嫁、柴米油盐的关口。

　　其实，25岁仍然是女生如花似貌的年纪。对于何静而言，最大的挑战并不是自己的实际年龄，而是自己到了这个年龄还没有谈过恋爱这个事实。她一想到要向任何人说明这件事，甚至要忍受对方异样的眼光，为自己曾经所做出的选择辩护，就感到满心的厌恶。事实上，她一点也不后悔，她觉得自己在每一个阶段都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即使让她再选一次，她也会按同样的优先顺序安排自己的人生。只是，当清单上的待办事项一条条地被划掉，最后只剩下爱情甜蜜、婚姻美满、家庭幸福这几项时，她突然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一种面对未知束手无策、只能等待的仓皇无助。

　　说到底，恋爱不是单机游戏，不支持自导自演。它是否发生、成功与否，都不受个人的掌控。虽然何静从小就习惯了单枪匹马地解决所有问题，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确定性，但这一次她却不得不正视人生之无常。很多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意识到这一点，对何静来说，无疑是一场信仰危机。她曾经只爱自己，也只信自己，现在却发现她不可抑制地想要去爱别人、信别人。在25岁的年纪，她不愿意再孤军奋战。她热烈地渴望着亲密关系、渴望着与他人建立联系。但是，现实仿佛是压在她肩头的一块巨石，让她步履蹒跚。

　　何静成长于那个一切还没有联网的时代。那时候的人们仍然满足于在黑白屏幕上用俄罗斯方块堆出LOVE、用贪吃蛇围成爱心，在红白机上拼命操控着马里奥，披荆斩棘去拯救公主。那是一个剧情直接、人物关系简单的游戏时代，也因而是一个还在为想象和留白摇旗呐喊的游戏时代。那时候游戏吸引人的点不是华丽的服饰、精美的界面，更不是炫技和排行榜。它模拟现实社会，却并不将现实的残酷逻辑代入其中。任何人，在任何一个关卡，都能感受到游戏的乐趣。强者与弱者之间只有相对的差异，没有绝对的距离，更鲜有成王败寇、优胜劣汰的鄙视链条。也正是从那时候起，何静立下了要成为职业游戏玩家的志向。虽然她后来没有真的成为电竞选手，但是毕业之后选择在游戏公司工作，也算是不忘初心吧。

　　当时何静决定进入这家公司的时候，本来很不被看好。特别是父母和老师，非常不能理解她的选择。他们将虚拟的游戏世界看成洪水猛兽，认为年轻人玩这个纯粹是虚度光阴，一不小心陷进去更是贻害无穷。“游戏有什么好的？你打赢也好，打输也好，对你的人生会有任何影响吗？游戏玩得好，对你的未来会有任何帮助吗？”从小，爸妈在她玩游戏的时候都是这样教训她的。小时候的何静一度非常困惑，不明白为什么在成年人的眼中，不可以变现的东西就毫无价值，不能成为你未来的垫脚石、辅助你走向人生巅峰的事情就统统是在谋财害命。

　　现在，曾经的大人慢慢老去，曾经的小孩慢慢长成大人，何静仍然保留着她那颗赤子之心，但身边的人却似乎与她渐行渐远。那一批玩着大富翁、魂斗罗长大的少男少女，在成年后，有的转而厌恶游戏，避之犹恐不及；有的成了人民币玩家，靠着虚拟的装备和排名自我麻醉、逃避人生；还有的将游戏变成交友平台、生财之道。一切精神的东西都被舍弃，一切物质的东西都被无限放大。在这样一种社会风气下，何静不可避免地感到自己对纯洁爱情的向往有些逆势而行。在那个该浪漫的年代，何静选择了物质；而当人们开始追逐物质时，她又开始怀念过去。她似乎永远都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耳边不断传来雨声和隐隐雷声。

　　“男女主人公相识于一个下雨的夜晚，在公交车站，又或者，在通宵营业的便利商店门口。他们都被困在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的大雨中，等待着一个契机。女生不停地在手机上按着什么，也许是在给其他人发消息，也可能是在翻看通讯录寻找救援，而男生心里正惦记着一场球赛，焦急地四处张望，盼着能拦上辆车。此时此刻，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

　　何静把这段内容发给了苏武。苏武是何静的大学同班同学，两个人又是老乡，所以多年来关系一直很好。毕业后，他们是班里唯二两个没有继续深造、也没有去主流IT公司的人。何静选择了游戏公司，而苏武则去了金融界，成为国内最早一批量化交易的弄潮儿。因为这一层联系，两人在毕业之后的往来反而愈加紧密。苏武当然知道何静目前的困境，所以他一直鼓励她不要对生活失去希望，要始终对爱情充满向往，才不会错过属于她的缘分。这话是说给何静听的，也是苏武对自己的自我催眠。虽然他身边一直桃花不断，但是从没有人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他喜欢跟何静一起编故事，幻想惊天动地的爱情。比起白纸一张的何静，感情经历丰富的他反而更迫切地想要相信。

　　只是，他两聊天经常驴唇不对马嘴，因为苏武近乎偏执地认为，何静曾经默默地喜欢过大学班上的另一个同学，曾帅，但是一直不好意思承认。不管何静如何跟他解释根本没这回事儿，苏武都觉得她只是在掩饰，还因此觉得何静不够信任他，不愿意跟他说实话。苏武从最开始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的，对何静来说，一直都是一个谜。

　　“然后呢？”苏武迅速发来回复，“他们互相搭讪，然后一见钟情了？”

　　“切...那算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顶多是《故事会》的水平。”何静回他。

　　“那不然呢？”

　　“不知道。没想好呢。”

　　何静刚打完这条消息，还没发出去，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苏武。

　　“干..嘛..啦！”何静拖长声音说。

　　“你又咋啦？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苏武略带调侃的问道。

　　“没有...无聊嘛! 躺着瞎想呗。” 何静敷衍道。

　　“你又想他了？”

　　“谁？”

　　“还能有谁。那谁呗。”

　　“谁啊。你别瞎说。没有... 我就随便想想。看电影看的。”

　　“你又看什么电影了？看得这么入迷。”

　　“瞎看...我这几天挑了爱情故事片的分类，一部一部这样刷片刷下来的。”

　　“看来你在家呆的是真无聊了。”

　　“可不是么！闲得都长毛了。你也不来找我high。”

　　“high啥呀！我天天加班，加的我都快疯了。”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呼呼的声音，好像有风在吹。

　　“你现在还没回家啊。”何静问道。

　　“没呢。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风声了。外面这么大的雨，你还不赶快回去。”

　　“嗯。我知道。在车上了。”

　　“好想下去淋雨啊！”何静突然感慨道，慢慢起身走向客厅的落地窗。

　　“你可真是。围城啊，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我都巴不得赶快回家。你在家呆的好好的倒想出去淋雨。”

　　“真的啊。电影里，浪漫的故事大都发生在雨里。爱，要跑去雨里爱。哭，也要冲去雨里哭。你没看《重庆森林》里，金城武一失恋就去雨里跑步。要是雨滴也能替我哭，该多好。”

　　“你哭什么啊？无缘无故地。你想那谁了就跟他说呗，又没什么。”

　　“哎呀，你烦不烦。你到家了没？”

　　“还没，快了。你现在在哪？”苏武问道。

　　“家啊。废话。”

　　“不是，我是说，你在哪个房间？”

　　“你问这干嘛？”何静感到莫名其妙。

　　“就，问问啊。”苏武说。

　　“我在客厅呢。我家客厅不是有一面落地窗嘛。看外面特有感觉。”

　　“你看到下面了吗？”

　　“什么？”

　　“楼下。你看到什么了吗？”苏武追问道。

　　“没啊。就一辆车。其他什么都没了。”

　　“现在呢？”

　　何静看到下面突然有一道白光闪来闪去。“你在下面？”她激动地问道。

　　“你想像电影嘛！这够电影了吧。”苏武在那端说。

　　“神经啊你，这么大雨天的。快点上来！”

　　“我有件事儿想跟你说。”

　　“有什么事儿上来再说！门开了没？”何静问道。

　　“开了。先挂了。”

　　何静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门开了，门口站着两个人。

　　“嘿。这是周杭。周杭，这是何静。”苏武湿漉漉地站在门口，兴奋地介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