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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山外云 | 3.3 ...


  •   近午日景落在集贤楼翘起的飞檐上,沉凝成一段缱绻于杯沿的流光。张晏换了常服,单手把玩着只银釦黑釉天目盏,就听得阵前中后轻的脚步,径向这边而来。少顷房门大开果见赵瑞一身销金织银,明晃晃地闯进眼帘中。那厢行得略有气喘,进门就端过盏中茶汤一饮而尽,尤自觉得不够解渴儿,又展臂勾风炉上的铫子,刚动作便叫张晏抬袖挡去,顺手随意地扔过俩旧银瓶道:“口渴自去叫香饮子来,我这可是明前的建安青凤髓,没得净糟蹋了那好东西。”

      赵瑞早被他调侃习惯,也不以为意,招手唤来候着的茶博士,让其快快取壶冰淋的荔枝浆,差遣完了方才撩起衣袍在桌对面坐下,张口说笑道:“亏得有你来信与我爹作保,你不知道,这些日我让高管事盯得连半步门都出不得,便是个绣花的小娘子也没这么拘着的,当真是要命!”张晏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语调不波:“我瞧老郡王在理,明年就要结亲的人了,不定定你性子再没个轻重连累妻儿么?”

      当年大相国寺给赵瑞批命说他弱冠前不宜结亲,荣安郡王府上念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甚晚才定下与施相公家嫡孙女的亲事。彼时赵瑞人尚在西北,回京后又赶上施家小娘子守孝,明年开春眼见期满,两家自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耽误了。赵瑞被他一句堵个正着,刚要回上声你不也跟我一样,话到舌前忽想起不对来,连忙讪讪地闭了嘴,端过茶博士新上的荔枝浆埋头饮起。

      这心思自瞒不过张晏,那边提铫的动作顿了顿,水流声却半刻未停,只见得一盏茶斟下来有如行云流水,便同其本人般从容自然望之赏心悦目:“你莫要不服,在这点上咱俩确实不同。”他越是风轻云淡,赵瑞心里头便越觉得不是个滋味儿。两人结识在西北军营中,行兵打仗不带女眷皆不觉得,其实那会张晏早有妻室,正是段青梅竹马的好姻缘。却不料那年里裴氏前来探视,路过京西南路的时候不幸正遇上当地流民叛乱,被认作府衙的家眷而惨遭劫杀。

      那些作乱者原也是乡间的下户客户,皆因西北用兵来朝廷倍增征纳,京西荆湖及夔州三地兼并之剧本就远胜于他路,更加有官府巧立各色名目,折变摊派悉数落于贫户身上,终叫民不堪忍受纷纷揭竿而起。京中闻讯命枢密副使卢衡暂任宣抚使领兵平乱,很快便安定了两路的局面,事后又依所行逐个赏功罚罪,而彼时伊人却早入黄土,消息传到泾原路来时,正值白夏犯境西安与怀德告急,张晏甚至不能够抽身回乡安置亡妻遗体同一并丧葬之事。

      那会儿军中将领们昼夜里研搉舆图,大帐中的灯火成宿亮着,但无人晓得张晏究竟是何时歇下的亦或者根本就没有。赵瑞不知道那时候他是怎么过来的,京西南路上那些个杀人劫径的流民固然可恨,可有此祸又岂只是流民之过?后来白夏进扰愈发频仍,朝廷深感久拖必纵成大祸,着意采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桓俦早先经马铺递上的提议,发泾鄜两路兵力反击,力图举一役压制下白夏的气焰。

      同任副使的范文祥与泾原路副总管荀祥皆不认为是出兵的好时机,奈何京师里用意已决,荀祥本欲再寻范公上言,却被都监张晏给劝阻下来。道官家阵图已赐王命不可违,且西北屯兵日久开销不减诸路百姓早深受其苦,既然箭在弦上不若趁严冬方过,敌军最为困顿之时,主动出兵抢占下先机,并议定对夏作战五大策。

      其结果世人便皆知晓,甜水峡一役非但未能如众将领所料想,反而自始便一败涂地,输得不可谓不惨烈。再后来他们这些人被贬黜各地,也不止一次地回头想,如果当时未曾因朝中意向而那般仓促,再坚持几日,缓上缓,是否便能察觉白夏对郑军部署早已超出应有的范围。但舆盘可推翻无数次,甜水峡万余将士却是再也还不回来了。

      赵瑞张了张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还是张晏端盏稍抿了口,笑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向老郡王求这个情面,自然不是平白让你出来的。”赵瑞见他尚且有余力说笑,也就知道确实无须担忧,遂收拾了先前的心思,回道:“你那次还曾便宜过我,又要打甚么主意便快说来,我掂量能办倒罢要真行不得,莫若请早儿回去面壁才是正经!”张晏却不与他调笑,但敛着目光一字一顿道:“郭善死了,昨夜后半宿,趁狱吏放松自己结绳缢死的。”

      赵瑞不以为意:“就是前些日子传言住金梁桥西的那个富户?半百之年好容易得来个子嗣,还叫他自家里疑邻盗斧,生生下手给掼死了,这事搁谁身上不得后悔得抹脖子去?”张晏提过炉上的铫子,声音亦如倾下的茶水般从容:“那你可知晓得日尨山上中了你一箭的朱六,曾经在林虑山与汤阴驿做过马步递,后因错被逐回京后不知遇上那路贵人,虽欠赌债无数,却始终能在柜坊催逼之前将将填补上。”

      说罢复将余汤置回风炉上的的温着,迎向赵瑞略讶异的神色,轻旋盏托道:“朱六不通文墨家里却藏了页用词颇雅,但错漏百出的话本,我差人寻遍开封书肆,只有一家出于人情往来挂名售卖此书,其间辗转联络之人所报书馆名号恰是郭善名下的产业,而我刚把郭善带进军巡狱,就有人自称其远房表亲代之变卖田宅带走了所有家眷。”

      这一长串话语说下来显然颇耗气力,张晏端茶压了压胸肺间的滞闷,抬眼望向对面的赵瑞。那厢并不知晓背后尚有这许多的说道,闻声顿不由哑然忘言:“你这个路数……”张晏不语,许久方才拂袖叹道:“你也看出来了不是?”眼前不提倒罢细思却何止似曾相识,当年在泾原路上便有家颇具名气的绸缎庄,专门做大户人家娘子们的生意,起先边军亦浑无察觉,直到后来亏吃得多了才逐渐暗生警惕。

      具体事发还是因某副将娘子送贴身使女二嫁,偶然挑中一匹素净的凤穿百花文锦缎,回家做了成衣试穿才见那纹样间有颇多杂色,细看竟觉其中俨然暗藏玄机,于是招呼了军中来瞧,果然为细作传递消息的手法。驻军闻讯后当即控制了绸缎庄的掌柜并差人严加讯问,那掌柜却是浑不知情,只说同乡做生意压了批布料,托他放在铺子里面代为出卖,那人到也讲究,每回只送同样花色样式的那么几十匹,说不好平白占着地方,只求时日长了慢慢回个本钱。

      再依其言寻那所谓托卖锦缎的同乡,却如何还能勾找得到人。说来合该着这胡涂东人倒霉,他入狱不多时牢中就接二连三地有囚犯染恶疾而亡,绸缎庄掌柜自然也未能幸免。当地狱吏生怕招了时疫,禀报过上官便匆匆拉到城外,胡乱找地方埋了尸身。待消息传到张晏及赵瑞耳中,除了那两段绣有密文的锦缎,其余线索早已无迹可寻。

      那年距离白夏立国不过三载,边境最大的威胁仍是先帝时定下和约的北迢。荀副总管亦曾怀疑迢地细作越过河东将手伸进了泾原,但几番遣人查探皆无功而返,后郑夏两国战事频发,守军无暇他顾遂渐搁置下来。如今再想来那时众人竟是都低估了白夏的野心和手段,亦或许甜水峡的败局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初现端倪,只是大家都未曾深思过罢了。赵瑞动了动唇,只觉从喉头到肺腑一路似断流的河道,干得几乎要龟裂开来:“那你如今端是个甚么打算?”

      如果当下发生在开封城的事真与数年前泾原路变故不无关系,那他们一手将荣安郡王府牵扯进来,其所图何在便不能不让人心生警觉了。张晏身形不动,但抚着手边光可鉴人的茶拓子,在他惊疑的目光下郑重道:“我要去趟河北西路。”赵瑞却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笑道:“想去便去呗!”说完自家也记起来此话不妥,张晏乃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如何能比得他素来随心所欲,且不说现今方履任自无假可休,就是真报到了谢珏的案头上,也指不定那黑面阎王作何反应。

      思来想去一时间竟毫无办法,不由搓手皱眉道:“早先让你去刑部,那主判徐广渊我爹对他有知遇之恩,出了差错好歹照应得到,你倒好要非去做甚么军巡使,自己送到谢相公手底下,那可是号连祖宗面子都不给的人物,纵使我爹愿意出面,没个子丑寅卯怕也难办。”

      张晏却不在意,但安稳地倒了碗汤递给赵瑞道:“前朝刑部掌天下刑法及徒隶句覆,至太宗便只令阅四方所上案牍而不复遣鞫狱,都官为三司兵案所分,比部归勾院、磨勘以及理欠司,详覆之权几经反复,虽留存至今却在其上增置了审刑院,至于立法议法更早沦为御史台和大理寺的辅助,如今刑部自侍郎以上皆为虚职,纵使官家有意巩固刑部职权以期之与台寺相平衡,也并非一时半刻便能奏效的事。”

      说着又自斟了盏温茶,含笑袖手道:“我若去刑部有你作保,便不能显贵也足可以清闲无忧地度过余生,却是就此远离了那些脚踏实地的案子,而今在南衙左院虽然事无巨细皆需亲之,但谢相公秉公持正,也并无甚不好的地方。”天光澄澈,透过轩幌间隙落在临窗的风炉缘口上,折作一段流光映进其人似笑非笑的眉眼,“再者说来,我何曾让你为这点儿小事去劳烦老郡王了?”

      赵瑞方欲言你到底还是放不下那事,让他这般神色言语一激,登时便将那点儿惆怅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直言追问:“那你到是要怎样?”张晏偏却沉得住气,直到黑釉盏中的浮膏渐次泛出层水色,方才悠然道:“我来京不久,左右只有一个阿良可用,委实分派不开人手,所以需得借你几个伶俐人使,叫他们近日去河北西路走上走,若当地吏治果真清明便罢了,倘真有那负屈含冤之辈,这些打京中而来的贵人们见多识广,还不兴动恻隐之心,开口给人家指条明路么?”

      饶赵瑞再迟钝,这话却也听明白了,合着张晏是叫他去河北西路兴风作浪。想那京西偌大的地界,要说其治下浑无一处藏污纳垢,未免有些许强人所难,当中但凡出一两个生性直拗的,拼着受杖也要越级上告讨,则在京鞫狱官便皆可能受诉,到时遣人前去查探真伪,即为情理之中的事情。赵瑞已经端到唇边的汤顿了顿,看着对面云淡风轻一张脸,到底心情复杂地撂下杯盘来,暗道要么人都说这些当官的心眼儿多似马蜂窝,就自己这点儿直来直去的心思根本不够看的。

      如此相对无言了片刻,又不甘心道:“就算有人打河西来京,也是状交登闻鼓检院,由其主官视情状择要上达天听,到时自会有官家指定刑部、大理寺或者御史台勘实真伪,何至叫开封府来插手他州事务?”阳景自铫柄上滑落,映出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老郡王惯会四两拨千斤,如何到了你这里便恁地实诚,乡野百姓有几个晓得当中内情,你偏要讲得这般详尽,怎不想谢相公在民间素来有中正之名,只消言语时稍加提点,人不就自然都奔着青天而来了。”

      按说南衙在诸官署中位同地方州府,本无权越界去管辖他路的狱讼,然其官长毕竟为常参,但凡官家直接有所差遣,便亦可代行巡视四方之实。若这折子真由开封府递上来,那么不管鼓检两院还是三法司,亦或者审刑及理检院,都不如最先收受状纸的衙门所知详细,最后依旧是指派开封府前去的可能更大些。

      何况以河西路四府九州六军半数以上皆是守旧官吏的情势看,若遣旧人总有偏袒回护之嫌,可要让那新政之流前往,又难免会借机打压,除却向来两边皆不偏不倚的谢天章,台寺间似乎也并没有更为恰当的选择。赵瑞千言万语哽在喉,想骂声奸诈之徒,偏人家每句话都说得恁般光明正大,端是叫人挑不出理,如此天人交战了好半晌,只得悻悻道:“那又怎知谢相公就一定会带你去河西?”

      张晏拈着杯盏,眉梢笑意若有似无:“开封府两厅六曹之间,除检法议刑,要论推鞠勾追,无非仍旧在左右军巡院,而那右院的蒋军巡向来无利不起早,自有的是办法推脱。”说罢袖手松散下坐姿,略眯了眯眼,复又慢声言道,“南衙近年来少有调动,谢相公既然为主官,还有甚么能比外出办案更快了解下属为人处事能力大小的呢?”

      风炉里炭火已经凉透,赵瑞看着那偏灰白余烬,一张嘴蚌蜃般开合了数次,终于无言以对:“张清和,我爹究竟怎么会觉得你为人稳重,是进退有度的?”想当年他被自家老爹扔到西北历练,虽说仗着宗室身份,作天作地的确实招人厌了些,可毕竟没真做过那扰乱军政祸国殃民的混账事。谁知有朝一日在仪州遇到张晏,叫其三言两语勾引着定下甚么不论尊卑后果自负的比试,结果他二十多年里算是头回晓得何为作茧自缚,那一通不消便打当真连半点儿面子都不给留。

      事后越琢磨越不对劲的赵瑞,终于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自己被算计了,恨得当即手书一封差人去京里告状。那成想他极有主见的爹,间隔足两月方才回信,里面轻描淡写两行还不如没有:我观此子胸有丘壑,立身行事亦颇得章法,你自幼叫祖母与娘亲宠得厉害,今在泾原不可任性,当仔细安分守己才是。非但如此还特地托话嘱咐刘庠,年轻人肆意些是好事,不必过分苛责拘束,由他们自行解决。

      从此赵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本来好好一个作威作福的钤辖,硬叫手下都监治得服服帖帖。再后来白夏犯境,他应镇戎军告急带兵驰援,不幸正入彀中被合围在高平,定川寨守将为求自保闭门不出,恰逢张晏因议事而留滞城中,闻讯捆了林季誧,带着三千骑兵抄了敌军两万人后路,生生打乱夏主部署给他们挣出条突围的口子。

      那领兵的谟宁令乃是唐乌贵族中最出色的子侄,打十五岁上披挂纵横河西,何曾吃过这样的明亏,当即便调转方向直逼定川寨前。说来也合该着他倒霉,那时日里正起震风,本来寻常弓箭手一射多不过百二十步,偏张晏那箭似长了眼,百余丈外直奔着敌帅心口而去,若非到最后力道稍减,叫旁边副将举枪一挡斜透肩胛,只怕不等退出泾原,便可叫他们全军批素。那一役后张晏在西北三路间声名大振,非但叫荀祥格外倚重,更让赵瑞对他死心塌地的服气。

      后来张晏在甜水峡伤了脏腑,不宜再于风沙苦寒的西北久居,赵瑞便去信商议家中将之平调回京城将养。适逢两国间休战,荣安郡王奉命亲往泾原议和,也不知两人在帐里说了些甚么,老郡王出来后便连声道好,当即应下助张晏回京,还招呼不成器的儿子好生学着。往事说来实不堪回首,赵瑞瞧着满炉炭灰,心下里五味杂陈:天可怜见他空背着纨绔顽劣的名声,干过最出格的事儿也不过就是偷偷出城去跑马射猎,再看人家不声不响专玩大的,当真是人比人要气死人。

      张晏却不管他心中作何感想,伸手倒尽最后一盏温凉的茶汤,复慢声问道:“那日阿良送去的东西老郡王可查出眉目来了?”赵瑞耸肩:“我这些日净被他关在家祠,那还能晓得原委,不过听说背后出面的干当,似乎与枢密吕家颇有些干系,我现今细思起来,也觉得那日吕家子侄的举动,委实有些个表现太过叫人生疑。”张晏旋了旋黑盏,沿着杯口留下半圈浅淡茶膏:“无凭无据的总得有个说法罢。”

      赵瑞以肘支桌,微微前倾过身子道:“我自忖眼力算得上佳,当日也只隐约瞧见片影儿不敢确定,偏这吕家子侄全无犹疑,接着又说看到人往西北去了,引得大家绕着附近转了好半晌。后来你我再探尨山,那彭班头登高张望时,分明言道遍地青蒿只在榆树周遭倒伏,便是说其实当时并无人从其他的地方离开,若真有伤者也只能暂且隐匿于冠盖间,待到我们皆离去以后再沿来时土路返回。”

      说着面隐有愤然之色:“那老榆树你也见过了,便生得再如何茂密,想要藏住两个大活人也是捉襟见肘,何况我们一行足有六个,十二只眼再瞧不见树上有人,说出去端叫旁人当笑话。偏当时我们看地上有血迹,又听吕家子侄那般言之凿凿,便只顾着惶急地去寻人,都不曾想过留意头顶与身后,现下看来却是正中圈套。”

      张晏却不言语,只无晴无雨地端量对面说话者,直盯得人有些发毛,方才轻声笑了:“倒也不傻。”说罢舒口气仰靠向搭脑椅背,旋即摇头道:“但没道理啊,那吕家在朝中根基尚浅,虽说是出了个吕婕妤颇得官家恩宠,可也落着裙带名声,往来行走终归立得不稳。如今有机会交结荣安郡王府,应当想巴结你都来不及,为何要闹这么一折,非但对自家没有半点儿好处,还平白把老郡王给得罪个彻底?”

      赵瑞本要被他一句气得倒仰,待听完这段话又不由正经以对,奈何到底没那玲珑心,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也只得先且作罢:“我若能想得明白,何苦三番五次烦劳你,不过那吕家子侄是打定主意要跟着章三郎君谋前程的,倘要章家背地里许下甚么好处,说叫吕家上下作陪不至于,但那族那户还不分嫡庶远近,这两人并非本支的子弟,论恩荫自是断无指望,章家若有意,施些小恩小惠便也足够。”

      张晏端觑着他,目光似笑而又非笑,隐约有光华流转:“这是郡王的意思,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赵瑞探身去摸面前青釉汤碗,入手才瞧见只剩个底,便也懒得再来回倒,径直提壶而饮道:“自然只是我猜测,我与俩吕家子侄虽说一道出游过三五次,却不过是看在同行章三郎的面子上,并未曾说过几句话。我爹与吕家更无甚往来,倒是与那章相颇有些政见上的不合,但至少明面里说过得去,不然我得是有多缺心眼儿才会跟我爹政敌的儿子玩到一处去。”

      窗外天光融融,张晏交手拢在袖中,语调不紧不慢道:“章相风评虽然说褒贬不一,但行事却素来直率,你若要以此相询,我也只能道句不像,毕竟咱如今不是闲散宗室就是下层官吏,对朝中的人物典故难免皆囿于耳闻,再往下谈无非妄言。”说罢略直起身,眉眼之间别有深意,“镇日同这些公子哥儿相伴,也着实难为你了。”

      赵瑞不期他忽尔冒出这么句,当下怔愣了片刻,方找回一贯的神色:“嗐,好生生地说这个做甚!”京中都传言郡王府人丁不昌,好容易盼来一个嫡子,却偏生得子不类父,没有老郡王半点儿在朝的贤明,倒是成日里勾栏瓦子地混闹。好在小郎君本性并不坏,许是年纪尚轻还没定下心性,往后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便好了。

      张晏起初亦只当他是寻常膏粱子弟,待到真正交往起来才算看明白,其实这赵瑞天资品性皆不差,但凡稍多些经验与历练,便也可够得中人以上的才能。只是荣安郡王府已经出了位内外称道的贤王,锦上添花说来好听却未必真是福分,倒不若只养个富贵公子,于人于己方才最好,是以无论假浪荡还是真纨绔,赵瑞都必须是那会玩的。

      不过他自己绝口不提,张晏自然也就无需将话摊开来,遂只拈了块栗糕道:“最近整饬河道一事颇打眼,听闻当中更有户苦主三个儿子具在甜水峡一役中折殁,举家妇孺生计煞是艰难。”言语未尽,赵瑞便已满口应承道:“甚么都不消说了,我回去便叫六子打听看能否接济则个。”张晏却不应,但摇头拿湿帕擦着手道:“早春的事,谢相公已经差人办了,我也是之后才晓得,说来你家别院那处水榭亦是致使河渠壅塞的元凶之一。我担心若真有人要设计郡王府,朱六案只是个开始,真正厉害的不知在那里等着,还需请老郡王当心才是。”

      赵瑞直听得面色发沉,尚不待酝酿出个所以然,就见那张晏揽袖直身而起,当下更把思绪一股脑抛开道:“怎么这就要走,好歹叫茶博士上些点心果子,祭过了五脏庙再去衙门里不迟。”那侍者自是个有眼色的,听闻这话便知道贵人有吩咐,立刻上前来候着。却看张晏似笑非笑地袖手道:“不消麻烦,早先等你那会儿便已经用过了!”

      站了站身又道:“小郡王尚未用食,还不快备点儿新鲜样式,多糖少油乳酪子能加多少便加多少,不必我多说的罢。”言讫意味深长地拍拍茶博士肩头,便自开门走出雅间。赵瑞直看着他背影渐远,这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舒了口气,招呼旁边侍者问:“他先前都点了甚?”茶博士生得张好嘴半点不带含胡:“一盒茶香米糕配栗块,俩酥油鲍螺,半碟紫苏膏外加三两明前的建安青凤髓。”

      赵瑞眼角不由抽了抽,果不出所料,他张晏一贯的胃口不大,但样样只挑那最为时鲜讲究的小食,合着这次肯赏脸等人里面几分真情假意不知,喊他来交钱结账倒是十成十的货真价实。自己好歹也是皇家早晚的嫡亲郡王,旁人攀都攀不来的,怎到这人面前差使他办事还赚顿吃喝,朗朗乾坤圣人脚下到底有没有一点儿天理公道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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