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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解连环 | 2.4 ...


  •   两只鹁鸪儿扑棱棱地飞上枝头,振落几片刚刚泛起嫩绿的海棠新叶,季孙筹看眼巴头探脑往下方张望的鸟儿,伸手将笔洗水倒进墙下花篱之间,便阖上轩榥,重新从盂鉴里接满清水端回案前,忽看见谢珏正端着笔不错珠地盯着自己动作,当即顿住脚步,拢着袖子讪然乾笑:“相公这不顺手了,前儿个往你鱼盆里头添墨的可真不是我。”

      京畿多传言,开封府的季孙司录是个能知天文晓地理,文经武律无所不通的妙人,尤其生得白面美须好姿仪,虽功名平常,却不知盖过多少榜眼探花。可有道是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季孙筹才学智识具是过人,只唯独懈怠于打理私务,能随手取用的绝不多迈半步,书房里杂乱无章倒还好说,只可惜了窗下花草,不知遭过多少祸害。

      而谢珏其人恰相反,看着甚是严谨无趣,却最喜闲来弄些花鸟鱼虫,听闻其早年还曾私下写过本专门教人侍弄花草的册子,只是后来位列朝班,似此等行事,传开未免有失庄重,方才渐次收敛了这份心思。虽说是按行自抑免得玩物丧志,案前到底还是留了件缠枝菊纹的划花白瓷,养着三五条玲珑剔透的寸大金鲫,早晚撒上干净鱼虫,隔日子换半盆晒熟的井水,便可以在案牍劳行之余怡情悦性。

      谢珏镇日忙于公务,私下里拢共就存了这么个玩物儿,自宝贝得紧。当初参知政事兼枢密副使范文祥范相公未左迁时曾来府议事,看中这几尾金鲫想讨了去,硬叫他引经据典护食般强留下来,这些年养在府中闲时自己打点忙来便嘱咐差役看顾着,也向来是相安无事。那知昨日午后自都堂回转,却见盆里金鲫鱼眼见就要翻了肚,仔细一瞧水底还沉着墨渣,却是被人给顺手涮了笔洗。

      心疼得谢珏就差没把衙役唤来挨个盘问,奈何为几尾活鱼大动干戈毕竟不成体统,只能咬咬牙忍下。如今见季孙筹当着自己面前,洗笔换水加顺手祸殃花草,动作流畅得简直一气呵成,那儿还能全无想法。季孙筹本是想借机探听些风声,只因见那笔洗底下积了渣滓,用着未免影响字迹,难得勤快回挽袖伺候笔墨,谁知道却正拍在马蹄子上,当下忙见机岔话道:“谢相公,官家今早可是又犯了头风症?”

      刚点过辰卯,案头呈报便又摞了足有大半掌宽,谢珏低头书写批示,只不咸不淡地哼了声权作回应。季孙筹倒是浑不在意,袖着手继续找话道:“官家年前还想恢复旧制单日朝,可端量而今这情形,能坚持着既旦闻奏,谘访政事至中夜,便已颇为难得,纵有励精图治之心,到底还需保重身体,只是整饬河道之事又得再推延了。”

      此话说来似不经意,却是正敲在谢珏心坎儿上。当初官家赐别宅给荣安郡王府时,水道两侧还未曾似今日这般的鳞次栉比,临水建个亭台也是一时风雅之举。谁想不知那来个青乌先生,张口便说此地的清气太盛,府邸有池榭疏导才能叫风水流转,使家宅兴旺,直唬得四邻纷纷有样学样,如今不过只是初春两场急雨下来,就积水涣漫了临近的农田,倘若再到雨水充沛时节,尚不知会至何等情形。

      眼下为河道清淤自属当务之急,然而毕竟是扬汤止沸,根本还得落在拆除亭榭上。事关京畿百姓的民生福祉,开封府倒是不怕得罪官户,但要想从荣安郡王府下手立威,便不能没有官家点头。纸窗外鹁鸪相唤树影婆娑,谢珏若有所思的撂下的笔,忽没头没尾地开口道出句:“官家今日虽说称病散去早朝,却仍叫内侍引了度之去便殿。”

      谢珏所称者与他同年登科入仕,范阳卢氏余脉,名衡,度之便正是其表字,自范相走后就正经做了这权知枢密院事。季孙筹官品虽不显,却是常年担任幕职,在风向上何等通透,当即接话道:“甜水峡兵败后郑夏相安,与迢地亦有通流,此时突然召见,必是西北出了变故。去年边事几番动荡,郡王着实出力不少,眼下若再拿荣安郡王府下手治河,难免叫人觉得别有所图,怕是只能另寻办法了。”

      这话自是明面儿上能说出口的,不能言道的却是打对夏用兵连败后,宋廷大改先前锐意开拓的态度,非但把几个陕西经略安抚正副使捋了干净,贬降去西南作知州通判,更是将六路将帅掉换了大半。新上任的经略是旧党老臣,主张专修筑城池坚守不出,倒是避开了白夏铁骑锋芒,一时半刻之间颇见成效,唯苦了沿边州县百姓,塞垣冗长兵力自难免有别,既要保重城无失便只能任由夏兵袭扰临近村镇。

      自前朝拱手送出了幽云十六州,中原王朝非但失去北方屏障,更断绝了通往马场的道路。迢夏野心勃勃地厉兵秣马,大郑却不得已拿步兵阵对抗骑兵,早已经吃了军马上的暗亏。而今主动出兵惨败,似这般合拢兵力以求自保,平心而论亦实属无奈之举。

      官家想来也必是出于此等考量,方遣了擅长守城的曹业去陕西坐镇,既然用着旧党的人,就不好再在贡举职田诸事上头削得太狠,用人治事难免便要向着旧党一方偏斜。官场里面都是何等精明强干的主儿,眼见新政趋向式微,弹劾新政要员桓俦、范文祥等人的折子又纷纷飞上御前案头,官家无法只得把刚在府丰落脚的两人差往汉嘉。

      荣安老郡王毕竟是为大郑祖制操持多年,虽说不曾阻难新政,可也并非全然赞成其举厝,更有数次一针见血指出当中弊端,加之在边事上主张缓进同旧党见解不谋而和,早被视作守成派中极有分量的人物。其实拆亭疏河此事,若开封府出面调停,以老郡王之明理未必不肯首先做个表率,可是说起来容易,官场上都是望着风向办事的,难免叫人觉得在打压旧党,如此想要治河暗中阻挠只会更大。

      谢珏官宦世家出身,两代皆曾位列三公,族中才俊车载斗量,亦不乏许多才德平常全靠恩荫进位者。他年轻时候眼界颇高,不愿仰仗祖父盛名,更瞧不上那些徒有出身的庸碌者,与同宗政见可谓格格不入,最厉害的那阵几乎要叛出氏族。这些年谢珏自己也上了年纪,心性逐渐沉稳下来,明白真正有用的是能吏而非单纯的清流,此时碰荣安郡王府,虽得个不畏权贵的名声,绝非明智之举。

      季孙筹素知其心意,当下心领神会地沉吟须臾,言道:“说起荣安郡王府,下官倒听人说来个新闻,仿佛是赵小郡王牵连进了人命官司。”谢珏闻言抬起眉,亦不问道听途说真假几何,语调倒是如常的不动声色:“难怪昨儿个都入夜了,郡王府忽想起请知宗和大理卿赏花,西域南海各色奇葩异卉流水似的往外搬,真难为老郡王用心。”

      荣安老郡王行事素来稳重低调,若说除了那份忠弼之心外还有甚么,便唯独爱花如命了。官面上的人不论真假总有些交情,闲时唤来三两人吟诗作对听清品茗亦属平常,从前温公与景川先生同宦江南之时,曾秉烛夜游小清潭,还被传为当时佳话。不过以老郡王为人,似日前这般行事未免仍是太张扬了些,说有所求倒还在情理。

      季孙筹心有戚戚焉:“如此看来天下父母为儿女之心皆是全然无二,任何等贤名在外也不能免俗呐!”谢珏却自听出他言外之意,撂下笔意味深长道:“老郡王是极有分寸的人,这案子只怕没有看来那么简单罢!”季孙筹没料到话头刚起便被他出言切中要害,便好似得了新奇玩意儿拿来显白,人家却早见怪不怪,登时只觉意兴索然,叹道:“下官连案情都不曾细说半句,您这可就真没意思了!”

      谢珏乐得看他吃瘪,袖手在旁火上浇油:“你若是说来无趣,大可早些回去吃茶。”季孙筹叫他这话不偏不倚地堵个正着,颌下细须抖了两抖,到底屈服道:“相公可还记得前些日小郡王过来递状子给家人做主那事儿?”开封府的公务向来繁杂,每日呈到案头上的文牍多如雪片,谢珏袖手仔细回想了下,方点头就着言语说道:“有些印象,赵小郡王知道护短,却未必清楚这些家生子在外是何等行径。”

      达官显宦家的仆从,多有仗势欺人之辈,但凡主家疏忽管束,往往便被欺瞒了去。季孙筹知其所指,当下颔首附和:“下官记得前些年僖王孙出城游春行猎,只因车马被人冲撞,便招呼家丁将其打至伤残,后来苦主告上官府,还是僖王亲自出面才将此事给平息下去。小郡王想要为自己人出气,没堵了朱六动私刑,倒能记得来府衙击鼓递状,可见老郡王平日里教导得不差,起码规矩还都是有的。”

      谢珏闻声斜觑了眼,倒没发话,但听那厢里接着说道:“事儿可就坏在这上面了,他告官要拿的那朱家六郎,前日被人发现死在了尨山。偏生山下乡民还亲眼见过小郡王与人进山游猎,如今听说害人的箭镞和遗留于尸首上的银票等线索,都指向那荣安郡王府,虽说暂时尚不算铁案如山,可没个说法恐怕亦难善了。”

      两只鹁鸪落在窗外,隔着细绢偷眼朝屋中打量,却被猝然投来的影子惊吓,呼喇喇的竞相振翅飞走。谢珏临踱到窗前的步子顿停,回身就着季孙筹方才言语,正色追问:“此事你从何处听来?”那边似早有准备,应声作答道:“讲来正有些蹊跷,乃是下官早间在浚仪桥头,听拨赶早集的乡民闲谈说起的,下桥遇见打相国寺来的同僚,才知道州桥那边也有传言,便好事差人去打听,竟果然有这么桩事。”

      说着双手拢在袖底,低声沉吟:“下官记得查勘此案的陈留县令是景元年间进士,考课历来都稳居中人以上,按说应当晓得轻重,起码约束手下人管好口风,似这般张扬得生怕不能人尽皆知,未免有些说不过去。”窗前花影犹自里摇动,谢珏半靠在云水纹的背板上,无意抚着圆润光滑的案角,声音徐缓仿佛自话:“那依你的意思是?”

      季孙筹细着双凤眼看那座上人,似笑非笑的并不明言:“相公怕有所不知,这开封城里虽遍地可见散铺游摊,但细分起来却是大有门道。就拿州桥两岸来说,北倚大相国寺南去便是成片民坊,当然大到床榻小至骰子凡寻常百货无一不全;而那桑家瓦子本是游戏取乐的所在,又直通大小甜水巷,难免要拿出些精巧玩意和讲究的饮食果子来招揽生意;至于东角楼与浚仪桥北,来往的多是达官显贵,最不能少了那珍玩字画珠宝香料,以及各色鹰店银铺茶楼酒肆之属。”

      “陈留多时鲜山果,赶上月令附近乡民便会进山采集,贩至京来补贴家用。桑家瓦子周围的小食铺面最喜收这些新鲜山货来的制点心,再次是州桥集市上也有挑来直接买卖的,不过难免多花上一天半天的工夫,进项未必及得铺子给的。通常是先由糕点铺挑拣剩下,才把品相次些的送去州桥,至于那些茶肆酒楼都有商议好的田庄按期送货,偶有急用自会叫学徒出去择选,散卖的可是轻易进不了门儿。”

      说完便袖手静立着,只垂眼盯着面前那片香楠木案几,端得规矩本分模样。话到此处便是说明白了,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平民百姓家生活大不易,没点儿零碎银钱可图,谁会绕远来浚仪桥赔上时辰气力。陈留去开封不过几十里路,那知县但凡有心爱惜前程,便不会叫此事传至京来,换言之,即便当真平庸没管住属员,两处集市间传些闲话也就罢了,能至如此自是有人暗中生事。

      倒不必特地差人找来那些乡民,使银两叫他们到京中各集市上散布消息这般露骨,真正会办事儿的绝不着相,只消打发几个面生的家人,去那四城的酒食铺子里下定钱,点名要最新鲜的山货作饮食,接连来上他三五回,便自会有去寻村人送卖的。

      布衣百姓日子皆过得清苦平淡,这长路漫漫无可消遣,自然就好说些新听来的家长里短,若是再聊得兴起了,添枝接叶地胡猜乱想便也是常情,如此不愁消息散不出去。官府中人向来只自扫门前雪,既已眼见背后水深,便有那目力敏锐者察觉出其中暗合蹊跷,也多半是避之若浼,更莫论此事若做得停妥,想要沿波讨源只怕徒劳人力。

      何况那朱六案发至今不过两日,能有心力借题发挥的,非朝中者不作他想。谢珏神色间几不可见地凝重起来,指节在案上悄然叩击两下,忽而作声道:“广策平素与下县之间多有往来,此际若是要换作你来筹谋,约莫至快何时能得消息?”那厢仍自拢袖而立,忖度着应道:“若列县中可巧有相熟者得信即遣人来京咨问,应当也就在这一两日内了。”言罢便复又敛襟垂目,再无半句多余的言辞。

      聪明人间说话就这点儿方便处,凡事点到即心照不宣,不似那些个拖泥带水对牛弹琴的。谢珏既然问出此话,便是已经想到了关节所在:朱六案发至今不过够消息灵通者探得些许音讯,而若要有心将之散播出去,犹需预先着手加以布置,只消一县父母官还未太过昏聩无能,那这背后翻云覆雨之人不是在县治下别有耳目,就是从此案初时便开始布局行子,想见所图者必大。

      本来地方出了人命,理应由县正亲自勘验问案,纠得其间始末真凶,逐级报州府、宪台乃至大理寺审覈待决,若是明公不能裁断,则当具书报上级官府定夺。按说该案既已然牵涉皇亲,依律交与大宗正司,同这开封府内外亦无多少干系,季孙筹于言语间提及此节来,只因说起荣安郡王,念此事背后多有诡诈可疑,倘日后朝中果真生出变故,早些知晓其中厉害也可有个准备以防措手不及。

      可是道理又说回来,那荣安郡王府毕竟在宗亲当中颇有分量,如因党派争斗而使计打压,从老郡王言行上无处着手,转而以其子射猎行凶之事,借民口传扬的满城风雨,叫官家不得不顾及人心向背,贬斥冷落荣安老郡王流辈,乍看上去是个取巧的法子,可倘要再仔细往深处琢磨,似其如此之行事却不免有些只见眼前得失而不计后果。

      想那宗室王亲终归与寻常公卿大臣不同,好坏皆关乎着官家的威仪,只要不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多半仍然要看在这天家体面上头轻拿轻放。何况荣安老郡王为社稷出力不少,于当今圣人更有辅佐之功,官家历来宅心仁厚,纵使一时抵不住群情议论下旨加以迁谪,日后难免酌情起复。而老郡王再有贤名到底也是朝中数十年的人物,倘真自理亏倒罢了,否则又安能轻易善罢甘休,那背后作此谋划之人无非为在朝堂上有所图谋,而似这般到处树敌说来也未免太使昏招。

      常言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谓君子坦荡,不怕那当面锣对面鼓的针锋相对,唯独这不动声色步步为营,又看不出深浅的筹谋算计,最是叫人防不胜防。不过眼下风波并非朝着南府而来,倒也不须太过忧虑,且自安神坐观其变即可,季孙筹也心知单凭听来的只言片语,一时半刻难有定论,当下便回转话头道:“倘要较真儿细论,这府衙里倒是有人比我们先行了半步,或已有所得也未可知。”

      谢珏闻言眉梢微挑,颇有几分意料之外:“此事还与这开封府里的人有关?”季孙筹此话半隐半露,便是算准谢珏非那糊涂主儿,有意引他于其间多加留神,眼见对方果然上心,不免自觉在面上扳回半局,心下里得色,面上却半点不显,仍作副周全仔细形容:“话倒不是这般说,相公可知左院有位姚子实姚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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