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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 ...

  •   一千五百年之后,仍然保留着九十三岁时外表的瓦伦西亚在铸造她的第三千七百一十五件兵器的时刻,有时会想起多年之前的那个下午。即使经历了漫长的岁月,那个身影依然清晰一如往昔。
      瓦伦西亚出生在矮人城市伊塔,但是她不是矮人而是侏儒。伊塔是一个座落在代瑟山脉之后的石头小城,那里的居民只有矮人与侏儒。瓦伦西亚并不在乎自己比别人矮,因为她总是在想着别的什么。
      但是她仍然无忧无虑地活了九十三年。一千五百年之后,在所有亲人都已离开的时候,那时甚至连矮人们都因为气候的关系离开了伊塔,瓦伦西亚却仍然住在老地方,沉默地铸造。
      时时有一个不速之客来到这里,每当影月的第一个日子来到,就会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掠过新城纳伊撒的天空,落在瓦伦西亚的门口,那是一条碧龙。
      龙的名字就叫做龙,他是瓦伦西亚唯一的友人。龙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善解侏儒意地缩小直至她的体型。龙是一个少年的模样,有着银蓝色的发与眼眸。龙每次来这里都会带走她铸造的兵器,送来她需要的影域矿石,亚莲娜的焦炭,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他们有些时候会聊聊天,但是更多的时候龙只会坐在瓦伦西亚的小炉前,看着那个侏儒少女用小锤敲打着烧红的金属,然后告辞,化成龙形飞走。
      瓦伦西亚并不关心龙的去向,于是每一年都这么度过。她偶尔会想到多年以前的那一天,那是影之大陆上的侏儒第一次见到一个神的那一天。
      那是雾月的第四个旬日,那时她九十三岁又七个月四十五天。

      那一个下午一个透明的身形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本以为那是某个从外地来的黑暗精灵的恶作剧,但是那是一个握着风之笛的神灵,有着纯青透明的身形,那一双也是青色的眸子里有着淡雅的光,“你好,瓦伦西亚。”
      “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瓦伦西亚问,那个透明的人轻轻开口,“我是在大陆上掌管风的埃佛林。”
      瓦伦西亚伸出手,却一点没有惧怕的感觉。那个身体是不可捉摸的,于是她轻轻问道:“你是风神?”
      那个神灵笑了笑,点点头。他挥动手的时候,瓦伦西亚已觉得一股风卷住了她,“你要带走我吗?”女孩问。
      “我一直在看着你。”风的声音回答她,“纯洁如同光的女孩啊,待我带你去看过一切,再向你说我是为了什么才来找你。”
      风将侏儒少女卷了起来,瓦伦西亚在飞向天空的时候也没有害怕。这就是魔法吧,她这么想着,这就是飞翔。
      蓦然她发觉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简单的天地之分,却都是缥缈的。在天与地交接的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建筑物,苍青色,一座坟墓。瓦伦西亚回头望了望,风神的身影显示了出来,却并不是如同方才的缥缈,“那就是创世神迪卡西雅沉睡的地方。”他轻声说着,“那是她的宫殿,是她创造了我们一切。”
      “神……也会死吗?”瓦伦西亚问,侏儒少女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让她喘不过气,她望向风神,那个青色的影子沉默着,久久不曾回答。
      许久,瓦伦西亚就那么望着风神,后者取出一支同样是青色的长笛,吹了几个长调,蓦然一个火红色的影子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嗨,埃佛林,不去做事在这里闲逛什么?”他蓦然看见了瓦伦西亚,愣了愣,“创世神让你选的人,就是她?”
      风神摇头,“现在还不能说,要看她自己的选择。”
      他弯下身子望着一脸迷惑神情的侏儒少女,“你会选择什么呢?是忘记我们和一切,继续你自己的生活,还是选择拥有和神一样的生命,走进三千年的考验?”
      瓦伦西亚眨了眨眼睛,“考验?什么样的考验?”
      风神沉默良久,“一千五百年的孤独,和一千五百年的流离。”他低声开口,“在你通过那些考验之后,第一个一千五百年之后,我们会再次相见。”

      瓦伦西亚叹了一口气,继续着未完成的铸造工作,不久一把短剑的雏形就在她的手中出现了。瓦伦西亚用沾水的指尖试试温度,然后从身边的箱中取出最后一颗蓝宝石,按在了炽热的剑脊上。侏儒少女轻声开口,“我们的火之神灵,别卡洛斯哟,请将你火焰的力量赐给我!”
      火焰猛然跳起,瓦伦西亚戴上了石棉手套,便把手伸进火焰中敲着烧红的剑身。宝石在炉火中发出明亮的光,不久侏儒少女就举起了通红的短剑,浸入水中,看着白雾中剑身从红色慢慢暗下去。
      她取出了带着余热的武器,坐在了磨石旁,洒了些水便开始细细的磨着剑刃。这是她的第三千七百一十五件作品,至今为止,已有一千五百年的岁月悠悠过去。
      瓦伦西亚抬起头,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如果一千五百年以后你的心灵还是如同光一样,我们会再见的。
      再见,再见又是为了什么呢?

      瓦伦西亚曾经问过那个神灵,风神不再回答,而与神相同的命运,便蓦然走进了她的生命。
      于是瓦伦西亚九十三岁,一个又一个的雾月悠悠过去,她的时间却如同停止了一般再不流动。她总是微笑着的,因为她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不久那条龙就走进了她的生活。
      那是一条闻到宝物气味而飞到小屋上空的龙,瓦伦西亚打开窗子透气的时候看见了龙的蓝眼睛。那只眼睛比整个窗子都大,瓦伦西亚却没有害怕,只是开了口,用她一贯轻柔的声音。
      “那个,龙先生,你累了么?……要不要吃点火炭?”她小心翼翼的问,龙的身形却立时在她面前缩小了。瓦伦西亚打开门,那里只站着一个与她等高的少年,银蓝色的长发,银蓝色的外衣,他整个人都是银蓝色的,就像那条龙……不,他本来就是龙。
      “你好,瓦伦西亚,风神昨天从我身边经过,他让我来看看你。”龙开口了,少年的面上有促狭的笑意,“那么我的谢礼呢?”他伸开手。
      她给了龙一朵镶着紫水晶的花,那是她在闲暇时铸的,“你要吃点炭么?”
      “不,谢了,我可不吃那种东西。”龙露齿笑了,“不过这么简单就让我进来,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一条大坏龙哦。”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就叫龙啊。”龙又笑了,“好好保重,风神说你们终将重逢。”

      如果在时间的洪流中,你不曾磨损那光一般的心灵,那么……
      她突然跳起来,放下了手中的铸造品,走出了她的小屋。一千五百年的岁月几乎破坏了整座城市,只有她的小屋和她在时间之中,没有受到一分磨蚀。
      她伸开手,“我的风神,”她喃喃道,在已经成为废墟的伊塔城中走了起来,“瓦伦西亚等待了一千五百年,就只是为了在这一刻见到你。”
      蓦的,有风吹起了她的头发,瓦伦西亚回头,那个透明的风中神祗正飘浮在他的风中,微笑着望着她。
      你的心灵抵御了一千五百年的孤独岁月,瓦伦西亚,但是这还不算结束,在一千五百年的孤独岁月之后,去带着我的笛子周游影之大陆罢,再过一千五百年,如果时间与世界都无法污染你的心,那么,那么……
      他的身影便消褪了,只有一支长笛落了下来。瓦伦西亚握住了风神的长笛,望向天空。
      “又一个一千五百年,我的风神。”她轻轻开口。

      走到梅拉城外的时候,已经是风月的第一个日子了。她整整花了三年才用自己的双脚走到这里,然后她想起了魔法。她的种族本来并不是合格的魔法师,但是在一千五百年中龙送了许多书籍给她。那是龙收藏的各种语言和文字的古籍,她记下了它们是因为她的时间真的太多。魔法是让她前进的速度加快百倍的唯一方法,但是她并没有想要用的念头。
      然后她在梅拉城结识了自称米露卡的小妖精,自称已经活了一千二百年的妖精便跟随着她进行着旅程。那时她有时会在半夜惊醒,不知道自己所经历的关于风之神灵的一切是不是真实的。
      但是风神的长笛毕竟还在她的手中。
      那是她最痛苦的几十年。在无休止的漫游之中,她想起了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死去的父母,想起了离去的亲人以及衰败的伊塔。那样的时候她会吹响那支风神之笛,听着风的声音在耳边呼啸。
      在影之神祗撤去轻纱的时候,光明的艾德麦尔将麦种洒向影之大陆,那个时候瓦伦西亚已经上路许久了。

      妖精离开以后又过了三百年,瓦伦西亚漂泊在暗影的大陆上。她曾一连三个月坐在月之沙滩靠海的一边,将脚放在静寂之海的水中。有时她会用身边的沙子堆起一座城堡,然后召唤来火之精灵将沙堡凝成漂亮的玻璃。
      她会想起火焰的神灵,那红色的别卡洛斯,还有风神,她的风神。她会想起他带着她飞翔的感觉,那种感觉在她吹起长笛之时更加真确。她有时会握着风神之笛在海边呼唤那个神祗的名字,却只有风吹过来,用沙迷住她的眼睛。
      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只是躺在沙滩上,望着天空直至影之神将轻纱覆在她的身上。她有时会感觉什么在她耳边轻声作语,但那声音总是稍瞬即逝。
      连龙都成为成人形象的时候,瓦伦西亚的旅程仍然没有结束。她开始知道那些引领着光影大陆的众神,那永远沉眠的创世神,她青眼睛的风神,火神,还有美丽的海之神与森林之神。光之精灵艾德麦尔将光线的麦种撒向影之大陆。她有时会看见有着金翅膀的艾德麦尔在空中飞过,还冲她微笑。她揉揉眼睛,却只有温和的白光从空中洒下。
      龙后来不常来了,瓦伦西亚也再一次到了人类的城市梅拉。她看见那里短命的人类的生死,时间的洪流也将她推着前行。于是她又上路了,却是向着不可越过的白骨平原。
      那个地方只有骨骸,和白色的幽灵。她有时看着那些灵魂撞到自己身上,却不躲也不害怕。
      然后另外一个白色的影子出现了,就浮在她的面前。侏儒少女伸出手想要去拉那个影子,却又什么也拉不到。影子是沉默的,瓦伦西亚也是沉默的。然后巨大的黑色压了下来,瓦伦西亚却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你是勇敢的姑娘。”在黑暗之中,那个影子又出现了,“但是这里是我的领地,你本不应来此。”
      “风可以来这里吗?”瓦伦西亚问,望着那个白影,“风可以来这里,为什么我不可以?”
      “你是在和一个神说话。”那个声音远去了,光也重新出现。瓦伦西亚看见地上的几根骨头,已经变成了晶莹的水晶。风神的笛跳到了她的手中,少女握着那枝长笛,眼神缥缈起来。
      你知道,瓦伦西亚。作为这个世界上的神,我们无处不在。

      她知道她必须离开了,于是取出镶着蓝色宝石的小杖,用精灵的语言念动了时空导标的咒文。
      咒文将她送回了伊塔,她的房子还在原处,但房中的一切却已布满尘灰。几百年已经过去了,这里的时间却似已经停止。她找到了最后一本魔法书,那上面记载着一个魔法。魔法是用通用语写出来的,但要读出来却会绕痛舌头。侏儒少女盯着羊皮纸上的古老咒文,发现字迹闪亮起来。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她从来没有接触过暗影的魔法。用通用语念出那些字,字迹突然闪亮,然后黯淡下去。整个屋子立刻变得虚空了。她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了风神的长笛。
      周围是一片黑暗,瓦伦西亚低声念起光的魔法咒文,她似乎又一次看见了金翅膀的光之神灵,却只是伸开了手用精灵的语言低声唤道,“美丽而睿智的光之精灵,艾德蒙啊,我呼唤你,请将照明的光线赐予你之下的子民……”
      光在她的四周涌起,却转瞬即逝。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线声音传了出来。
      “不知敬畏与恐惧的少女哟,你为了什么,将我从沉眠中唤醒?”那个声音平静,却有一种奇异的巨大力量。虚空之中破出了一线路途,在路途的极远之处,有一点白光亮起了,“在这世间,又有谁将我予众神的权利随意发放?”
      那个身影浮现了,却又虚幻得不真实,恍惚可以看出是个人类女子的模样,却又模糊得什么也看不真切。侏儒少女立在那里,久久不知如何开口,“您是……”
      “我便是创世神。”那个身影开口,一挥手,便是她曾经来过的地方,“你为了什么才将我唤醒?”
      瓦伦西亚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我的风神。”她轻轻开口,“我希望再见到他。”
      “你不过是我这片大地的子民,谁允许你见到一个神的?”创世神的声音骤然严厉,“你是来告诉我,你打破了这世界的规矩么?”
      那个身影突然凝结了,是一个苍白的人像,高大而严肃。侏儒少女叹了一口气,“我很抱歉,我的创世神。”她仍然站立着,凝望那边创世女神紫色的眸子,“我从来不曾知道,这是违背您的意志。”
      创世神的像融化了,片刻那一个人形又显现了出来,“瓦伦西亚,我赞美你作为我作品的勇气,但是惊扰创世神的睡眠,你知道会得到什么吗?”
      “不论什么,既然是应得的,我甘心接受惩罚。”少女低下头去,但依旧握着风神之笛。创世神望着她,静静开口,“即使是永无转世与超生的惩罚,你也愿意接受吗?”
      她挥了挥手,那个白色的影子立刻伏在了创世神的足边,“伟大的创世神迪卡西雅啊,您从长眠中醒来并呼唤属下,是为的什么事由?”
      “带她去你的世界,静寂之塔。”创世神开口,“与那些违背我旨意的人一起,锁在塔顶,一万年。”
      “创世神,这个女孩和埃佛林……”
      “我的话,并不是以你可以违背的。”创世女神现出身形,“康菲,你应知道你所掌管的,但是这个女孩与神有着约定……”她顿了一下,用严厉的目光望着瓦伦西亚,“将她带进海之宫,那个永远没有风的地方,告诉希拉狄赛……一万年以后,再让这个少女继续她的旅途。你作我的使者,康菲。我心软了一次,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请不要再唤醒我。”
      白影依然伏在她的脚边,直到那无色彩的影子真正消失。死神站了起来,飘到瓦伦西亚的身边,“小女孩,创世神发怒了,没办法,我只有遵照她的意旨带你去海之殿。”
      “我做了不应做的事情,自应该接受惩罚,死神。”少女望着掌管死亡的神灵,“请转告风神,我们终将重逢。”
      她感到死神冰凉的手握住她的腕,转瞬便置身于海蓝的世界之中。远远有一个影子飞来,和周遭几乎一样的颜色,“死神,今日为何来我这不可通过的路途?”
      那便是海洋女神希拉狄赛,有着冰蓝的翅膀与眼眸。她飞过海之宫的大殿,落至两人的面前,“这个小姑娘是什么?她怎么会在这里的?”
      “她惊扰了创世神,被罚囚禁在你这里一万年,希拉狄赛。”死神简单回答。
      “海之宫的一万年?”海洋女神开口,“那让我看看我的囚犯吧。”
      她的手触上瓦伦西亚的前额,画下一个V形的记号。瓦伦西亚望着深海的女神,“我是来接受惩罚的,海神。”
      “你的愧疚,就已经是惩罚了。”海之神微笑着开口,“死神,多谢你护送她来。”

      死神走后,希拉狄赛带着侏儒少女走遍了海之宫的每个角落。她对少女说她不同于别的神灵,并没有多的事情做,因为她所掌管的海洋不可通过。她对瓦伦西亚说关于神灵的故事,她说迪卡西雅创造了一切包括神灵,她说火神曾经犯了错误被挂在龙谷里,又让水神天天在那里下雨,直到巨龙之主前来抱怨才作罢。她说迪卡西雅对于创造和破坏一样感兴趣,这光影大陆之间不可通过的海洋,只是她一根手指划过的痕迹。
      “但是,”海神开口,“她也创造了你,我亲爱的瓦伦西亚。她创造你是为了验证她的力量。你与每个侏儒都不同,你可以做你想要做到的一切,那是因为你也拥有一部分创世神的力量。”
      “我?”侏儒少女那时这样问,海神只是笑笑,“你会明白的,在与风神的约定到期之时。”
      在海之宫殿瓦伦西亚是孤单的,她只剩下了风神之笛。有时她会吹它,没有风再来了。这个宫殿安静沉默,她在这里的每一日都无比漫长,但她知道这是属于创世神的惩罚,一万年。
      她会想念龙,想念风神,甚至想念那个叫自己米露卡的小妖精。但是她知道他们不会再次相逢,她依着她的命运而活下去,正如龙和妖精依着他们的命运而消逝于这个世界。
      瓦伦西亚。她有时会回忆那风之神祗和他的青瞳,如果那么多年之后,你还是如同初始一样,那么……
      那么怎么样?她无声地问,我的风神,那么怎么样?
      我亲爱的瓦伦西亚,海洋的女神有时会这样开口,你距离风神希望你成为的,只差着一点时间。等待吧,瓦伦西亚,他会来的。
      七个一千五百年,二万六千件铸造品的时间。她等待着,时间也在漫长的等待中滑出她的指间。她依旧是那许许多多年之前的模样,如同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神一样。
      她是孤独的,海之女神也知道。她现在毕竟是一个平凡的侏儒少女,有着黑曜石一般的眼瞳。她会吹那支风神的长笛,看着海之宫的涟漪在她身边回荡。
      但是她依旧孤独,她自己知道。她那么想再见风神一面,那个青眼睛的风神,那个和她一样孤单的风神。她想见到他,她想问问他,经过这么多年的岁月,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在海之女神的指尖划出蓝色通路的时候,瓦伦西亚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她依然记得久远之前的一切,但它们亦已变得模糊。她道了谢,便回到了影之大陆。她站在沙滩上看着巨大的海之通途在她的面前关闭。过去的事情如果是一场梦,也已经和现实再也分不开了。
      那么这一切对于她是否是真实的呢?是否她睁开眼睛,又可以看见伊塔城与母亲的面容?她忧伤地想着,坐在莫瑟斯其亚河口的一块大岩石上。那是雾月的第三个旬日,萨诺瓦,古拉提和帕里卡聚集在天顶的时候,她望着天空,金翅膀的艾德麦尔在她的眼中扔下了许多光明的麦种,让她什么也看不真切。
      不远处就是梅拉城,那里较一万年前已扩大了太多。一万年。她想着,不管什么,一万年以后都只是虚无罢,那么这里的一切又为何会继续存在呢?
      她举起了风神的笛,放在唇边。
      蓦然,便有风掠过,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瓦伦西亚,她听见那风神的声音,我的瓦伦西亚,请你不要哭泣。
      我们约定的日子,即将来临。
      我的风神,她喃喃。

      就在人类的轮船将水溅到她身上的时刻,少女念动了咒语。她的身影在水花中消失,让岸上的人吓了一跳。
      她是瓦伦西亚,再怎么样也只是瓦伦西亚。伊塔已经彻底不复存在,连同她的小屋一起。她去了安西雅森林,那里只有年幼的妖精四处飞舞。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她的了,她却还停留在这里。
      于是她走到了影之领域,用她自己的双足。她在龙谷之间穿梭,看见了只在古籍上以龙文书写的镜湖。那湖水如同镜子一般,映出她自己,一如她自己也记不清的从前。
      “龙。”她喃喃,“你,是否已长眠在了巨龙之主的脚下呢?”
      湖水的平面蓦的裂开了一道缝,瓦伦西亚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少年从水中升出。他一整个人都是蓝的,冷澈如冰,“你为什么,在这死神之镜前流连?”
      “我见过死神,那并不是你。”瓦伦西亚用她自己的语言回答,“我只是想来,于是我就来了。”
      “我……我当然不是死神。”那个少年开口,“不过你要认为我是也可以,因为你活不长了。”
      “是么?”瓦伦西亚望向那少年冰蓝的瞳,“但是只凭你,并不足以确定我的生死,年轻的龙。”她用龙语说,“镜湖新的守护者,我并不是来搅乱它的波纹。”
      “你为什么会懂得龙语?这并不是你们的寿命可以通晓的。”少年站在了她的身边,“你是一个神,而不是侏儒吧。”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侏儒。”她轻轻开口,“但是我已经活了,一万两千多年。”
      她看见龙的面部表情有了微小的变化,瓦伦西亚搓搓手,露出了有些困窘的笑容,“我那时并不知道约定代表着什么,所以我接受了约定,让我继续的活着。”
      “一万二千年的时间,足足可以让一个种族灭亡。”龙从牙缝里说,“而你,我看见的这个小姑娘,你居然已经活过了龙寿命的极限——你存在于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瓦伦西亚望着龙,声音平静而清澈,“我存在于世上,是因为创世神让我如此。”
      她直视着龙,龙在这一刻却有些困窘了,不知道应不应该吃掉面前那个大言不惭的小女孩,于是他化身成了龙的形状。那是一条漂亮的龙,瓦伦西亚这么认为。那和龙很像,她唯一朋友的龙,看着她永远也不曾老去的龙,而她又知道龙早已离开了这片土地,因为一万二千年的时间足以召唤任意鲜活的生灵,去神所掌控的地带。
      那么她是活着的,还是早已死去?她想起了莫瑟斯其亚河的温度,如同冰一般凉的河水,而她的心,在这长达一万年的跋涉中,是否早已不似旧日的光明?
      那么如果她不再是那一万多年前的瓦伦西亚,风神的约定,又将意味着什么?
      她不知道,也无法知道。龙用巨大的眼睛望着她,“我不吃你了,”他开口,“如果你能继续活下去,那就开始你的旅程吧。”他用通用语轻描淡写地说,然后跃进了镜的湖中。
      而瓦伦西亚没有听他的,只是坐在了地上,望着镜湖中自己的影子,她看见自己的黑眼睛,一个青色的影子在她身后出现,轻轻开口。
      瓦伦西亚,不要迷茫,你走的路并没有错。
      她站起来,“我的风神,”她喃喃,“请告诉我,这到底为了什么。”
      直到最后,也没有任何回答。风轻柔地抚过她的面颊,一转,便已远去。
      于是她念动了咒语,以妖精的语言——海洋的灵魂,我们所遥望的远方——美丽而睿智的海之精灵,希拉迪赛呀——请指引我,通向我故乡的道路——向着那成为灰烬的山峰与平原,我的故乡——我的道路,掌握在你的手中,美丽的神灵啊——请向我打开海与光的通路吧!
      轻微的蓝光闪过,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扇门,侏儒少女想了想,便走了进去。
      然后她又看见了熟悉的山峰,在她九十三岁之前她常常在那里游玩,埃连亚诺。她回头,没有城市,没有她的小屋,除了她自己,一切早已流逝得不留任何痕迹。
      她取出了风神的笛,坐在了埃连亚诺的山峰上。她吹起长笛,听见风在耳边歌唱的声音。于是她微笑,一如那许许多多年之前,她年幼时的笑容。那是她九十三岁后的一万三千年,风在她的身边。“我的风神,”她喃喃,向前伸出手。只有风中轻微的缠绕,没有风神。她抬起头仰望,看见乘着风飞过的艾德麦尔,她露出笑容,一如很久以前。
      而瓦伦西亚自己,是否也只是创世神的玩具?她伸出手,那是她自己的手,但是指节上已经没有剩下从前铸造时剩下的老茧。当她不再铸造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什么,但是在这一刻似是有什么飞走了,在她的心里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那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于是她在山上睡着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梦见什么,龙,小妖精,她的小屋,很久很久以前就离去的家人。她从梦中惊醒,对着夜空开口。
      “你说了三千年就可以,为什么要我等待一万三千年?”
      她呼喊的时候,青眼睛的风神浮现在了她的背后,露出了带着悲伤的笑容。我的瓦伦西亚,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等待。

      那么多年已然过去,如果她当真不复从前那般的光明,一万多年的跋涉与流离,又有什么用处?她等待了那么多的岁月,又为什么继续等待下去?瓦伦西亚不知道,也无法了解。她终于不愿意再想了,便在埃连亚诺山中搭了一座小棚,住在里面。
      瓦伦西亚从纳伊撒寻到了铸造用的工具,在影的领域与一条龙达成了协议,以铸造物交换原料,后来又是如同起初一般的生活,但是龙已经不是最初的龙,她唯一的朋友。这一条龙是一条黑龙,名字叫夜。
      夜不大说话,只是替她运来原料,然后带走一部分的铸造物作为报酬。时间再一次如同流水一般过去,瓦伦西亚也逐渐淡忘了那些流离的日子,只有在每年的雾月第三个旬日,萨诺瓦,古拉提和帕里卡聚集在天顶,她会用魔法把自己送到莫瑟斯其亚河的河边,坐在那里的大石头上,吹起风神的牧笛。风卷动莫瑟斯其亚的河水,然后她有时会觉得自己渺小亦如蝼蚁。瓦伦西亚本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侏儒少女,她自己知道,她自己连同那些神灵,都只是这个世界上的过客。永恒的生并非生,只有死才是永恒的,所以创世神迪卡西雅给自己创造的宫殿,是一座坟墓。
      在三个暗淡的月亮都隐藏到地平线下的时候,她才回到埃连亚诺,又是一个和平素完全一样的日子。她不再抱怨不再哭泣,只是默默的等待。流离的日子与等待的日子其实不是她的,她所拥有的,只有她自己的心。
      那一天,在又一年到来的雾月第四个旬日,萨诺瓦,帕里卡和古拉提在天空中排出正三角形的时候,瓦伦西亚坐在埃连亚诺的山巅望着帕里卡。艾德麦尔已经飞回了家。她想,艾德麦尔也是有家的,这么多年,连自己也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那就是埃连亚诺,这座永远沉默的大山。
      依稀的,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瓦伦西亚回头,什么也没有,这才意识到自己握着的牧笛。她有些惊讶,却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情,只是看着那个青色的身影从一片沉寂之中浮现出来,“瓦伦西亚。”他开口。
      “我的风神。”她开口,尽管她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还是有什么东西模糊了她的眼睛。
      “时候到了,瓦伦西亚。我与你的约定,今天是最后一天。”青色的身影变得清晰了,他用微笑的青色眼睛望着她,“我的瓦伦西亚,你通过了神的考验,所以……”
      “我通过了吗?”她不确定地开口,“我的风神,我能通过吗?这么多年之后,我真的还如旧日般的光明吗?”
      “你并未改变,瓦伦西亚。变化的,只有这个不再相信神的世界。”风神轻轻道,“我们已经走到了旅途的终点,瓦伦西亚。”
      他拉起她的手,侏儒少女觉得风卷住了自己,随之又是那个地方,比萨诺瓦更加遥远,什么也没有,只有简单的天地之分,却都是缥缈的。那个苍白无色彩的地方,只在天地交接的远方,有一座苍青的坟墓。
      她看见风神对着那坟墓的方向屈膝行礼,“最最伟大的创始之神,创造我们以及一切的母亲——迪卡西雅啊,在这交接梦与现实的日子,我将您选择的少女带到您的面前——请睁开您洞察一切的眼睛,告诉这你期望的少女,她将得到什么——”
      突然有光,照得侏儒少女睁不开眼睛,她用手遮住眼前,看见那极远之处的光中,走出一个苍青的影子,孤独而沉默,一个人类女子的剪影。
      “埃佛林,你将我从沉眠之中唤醒,只为了那曾打扰我的女孩吗?”她开口了,没有任何感情,“在这时间与命运的洪流之中,她通过了考验吗?”
      “是的,伟大的创世神。”风神依然保持着姿势,“经过了整整一万又三千年的孤独、囚禁和流离,她依旧如同原来一般光明。”
      “很好。”创世神开口,“少女啊,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那么你希望什么呢?”后一句,是对着瓦伦西亚开口的。
      “我的创世神,”瓦伦西亚对着那创世女神,弯腰行礼,“我的愿望是,请你毁灭我。”
      “要求毁灭,好。”创世神开口,“你果然懂得了,你赢得的,是永远。”
      她的手伸出了,对着瓦伦西亚,轻轻划下。
      他们说过,连静寂而不可穿越的海洋,都只是创世女神一根手指划过的痕迹。
      她安静地站着,看见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淡化下去,一万三千零九十三年,她想,太过遥远的旅程,早已在不经意之间改变了她的生命。
      她的身体变成了透明的,但并未被全然毁灭。那同样的一刻她看见一切都突然实体化了,包括她自己和风之神灵。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她,风神的牧笛也已经不在她的手中。她手中握着的是一把银色的小锤。瓦伦西亚询问地看着创世神,创世神只是轻声念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语言,声音清澈而美丽。她知道,那就是结局了。
      Now I'm mute.
      I am like a weary linnet,
      For my throat has no song in it;
      I have had my singing minute.
      “你将是一位神,掌管世界上的铸造。”创世神轻轻开口,“你将活着也是死去,这世界之中将再没有什么能羁绊住你的步伐。少女哟,请记住这一切,因为此时我将再次长眠。”
      她的身影逐渐淡化消失,瓦伦西亚望着风神,目光似喜似悲,“这是结局吗?”她问。
      “这还不是结局,”风神回答,“我的瓦伦西亚,这还远远不是结局。”
      望着风神的时候,瓦伦西亚又一次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遥远到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时候,他与她第一次相见。那时的话语仍然清晰一如方才,但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而光明的少女。
      他仍然是他,她却已不再是她,那个侏儒少女,而是与他同样的神灵,而连她自己也无法相信这一切。
      于是她又忆起了龙,那个漂亮一如冰的少年,她唯一的朋友。他早已长眠在巨龙之主的脚下,而她,始终是不能陪伴着别人的。
      那么这样,足够了吗?
      她望向风神,风神用带笑的眸子看着她,吹起了牧笛。笛声在那缥缈的天地之间回荡,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么这样,足够了吧。
      她突然想起来了,创世神离开的时候,其实只说了一个词。
      For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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