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江洋

8、意外

　　此后□□每日来这试剑峰玉锦园中，就不仅是教擎天武功了，还带着探望如玉的心意。如玉虽不常出来见他，却总会在内室隔着纱帘听他吹箫，只是因为知道了彼此的身份，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又免不了有些顾虑，再不肯像从前似的以琴声相和，让□□在欣喜能够接近她的同时，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
　　他总是傍晚时分来到，二更天左右的时候离开，白天自去二十多里外的镇上坐馆行医。
　　擎天每日总要在大宅中逗留差不多一整天，被父亲及塾师管束，只有傍晚回到园中，才是他的快乐天地，连学武都是兴味盎然的。
　　因为□□宠爱他，总拣他喜欢学、也适合学的内容来教，他又极有耐心，往往连旁边看着的林妈妈都为小擎天的顽皮头痛起来了，他还是不急不燥，稳稳地教导。而且他不怒则已，微有怒气上来的时候，威严立显，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冷了下来似的。
　　擎天多么乖巧的一个孩子，见风使舵的本事那是无师自通，一见他真的急了，立即就不敢再顽皮胡闹，打起十二分精神练功，他又极是聪明伶俐，什么东西几乎都用不着教第二遍，很快就学会了。所差者，只是功力的问题，这个将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可以提高，倒是急不得的。
　　隔三差五，如玉会在擎天的要求下做些好菜或点心，请□□品尝。每当这个时候，大家就都团团围坐，说笑闲话，那种温馨的家庭气氛，是□□最着迷的了，他的喜欢是如此明显，简直有点感恩的态度了，惹得大家更加喜欢这个诚笃而木讷的人，渐渐地几乎把他当做了这个家庭的一分子，谁也不跟他生分。
　　此时任逍遥又娶了第五房夫人，正在浓情蜜意的时候，也顾不上来玉锦园这边了，大家各忙各的，倒是相安无事了好几个月。

　　桂花飘香的时候，已是八月之初。
　　秋风乍起，微微地带了些萧瑟的寒意，如玉想着□□身上的衣着单薄敝旧，就让来喜去买了些布帛，准备亲手缝制几套衣衫，在中秋节的时候送给□□。
　　这天，她正在窗前细细地刺绣，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起桌上做好的一件长衣，问道：“给我做的么？你身子弱，不好好歇着，干么又这么费心？”
　　如玉一怔，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抬头望去，眼前一人含笑而立，却不是自己的丈夫是谁？
　　她几个月没见任逍遥，万料不到他此时会突然来到，而她手里正拿着给别的男人做的衣衫，这……这可如何是好？
　　虽然她自认为对□□不过是一般的亲切，只是尊敬孩子的师父罢了，可是，自己的丈夫又会如何想呢？刹那间她涨红了玉面，双手微微颤抖着，捉紧了手里正在刺绣的布衣，哑口无言。
　　小羽正从内室出来，见状也是一惊，忙笑道：“庄主来了，夫人这是给您做几件秋天的衣裳，明知您有的是好的，只不过夫人亲手给做的，自然是不一样的，你在家里的时候，也可以穿穿，这布料子舒服，也随意些。”
　　任逍遥正看着手里的布衣起疑，听她这么一说，倒释然了，微笑道：“难为你想的周到。”顺手拂开如玉身边榻上的几件衣物，随随便便地坐了下来，笑道：“说起来你好些年没有给我做衣裳了呢，怎么这又突然想了起来？”眼见如玉紧张含羞的模样，心中一荡，竟不自觉地想到了她可能是在向自己示好，顿时心情大好，笑道：“娘子，多谢你了。”说着把手扶在她的香肩之上，轻轻向自己怀里拢。
　　如玉又惊又怕，不敢挣扎，任他缓缓地将自己揽在怀里，紧张得几乎要晕倒，忽然闻到他身上一股浓郁的香粉味混着酒味，顿时一怔，猛地伸手推开了他。
　　任逍遥出其不意，被她推开，怔了一下，才微怒道：“怎么了？”
　　如玉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激动，倒吓了自己一跳，垂了头，半晌才轻轻地道：“对不起，你……你身上太香，我……我闻不惯……”
　　任逍遥顿时又微笑起来，嗅了嗅自己身上，知道是刚才在五夫人那里沾染的香粉味，也不在意。
　　他刚才正跟第五房夫人喝酒调笑，那娇俏活泼的五夫人不知从哪里听得了如玉夫人的事，笑话他雄威不振，竟数年来被大夫人冷落，他一时不愤，借着酒劲儿就往玉锦园来了。此时他扯了扯领口，身上有点燥热，心里还想着五夫人的话，她说女人其实都是口是心非的，明明想着男人对她好，却又拿捏着，不肯明白表示，若是男人太客气了，反倒会被她们笑话，若是强硬上来，使点子手段，管保她变成了绕指柔，乖乖地听你摆布。不是有话儿这么说的么：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想到这里，任逍遥漫不在乎地笑了笑，想到如玉是在吃醋，心情更是大好，笑嘻嘻地道：“没事，一会儿我换上你给做的新衣，就没味儿了。”一时兴起，站起身来就脱掉了外衣，伸手拿过那件做好的长衣。
　　如玉紧张得几欲晕去，小羽忙过来扶她，任逍遥却已经把衣服打开，穿在了身上。
　　好在他跟□□两个都是身材伟岸的男子，居然穿着也挺合身，只是□□更魁梧些，这件衣裳任逍遥穿着就略微有点显肥。他拢了拢腰际，笑道：“挺好，系上腰带就好了，如玉，你记心还是这样好，长短都合适，手工也精细，嗯，不愧是我的亲亲好娘子。”
　　小羽侧过头去撇了撇嘴，如玉却羞红了脸，刚才的紧张稍稍过去，腿有些发软，扶着小羽，缓缓地坐在了香妃榻上。
　　任逍遥开心了一会儿，对着铜镜左照右照，觉得自己还是那么风流倜傥，潇洒不群，而且身材挺拔，一点也没有臃肿，甚觉满意，笑问如玉：“怎么样，娘子，你看你相公还是如当年一样的英俊不凡吧？”
　　小羽板着脸，拼命忍着不冷笑出来，如玉却羞羞怯怯地抬眼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怎么？你觉得我老了么？”任逍遥颇不满意，自己那几房夫人谁见了他不是如小猫儿一般温顺，满眼的爱慕，满心的渴求，或温柔地笑，或俏皮地撒娇，竭尽全力地讨他欢喜，巴巴地盼望他的怜爱，谁知如玉竟还是这样，冷冷淡淡的，一点也不用心。
　　如玉微垂了头，轻轻地道：“没有，你一点也不老。”
　　“那你怎么对我这么冷淡？”任逍遥忍不住抱怨，却见小羽翻了翻白眼，他自嘲地笑了笑，对如玉道：“你可是一点都没变。”
　　他走上几步，来到如玉跟前，伸手轻轻抬起了她的下颌，仔细审视着她芙蓉花一般的玉面，眼光中流露出痴迷的神色。
　　如玉被动地抬着脸，又羞又窘，紧张得双手用力握着绣花绷子，连针扎到了手都不觉得。
　　“夫人！”小羽眼尖，扑上来推开任逍遥，拿起如玉的手，青葱玉指上，正迅速渗出豆大的血珠来，衬着她细白的肤色，如一粒晶莹的玛瑙珠子一般。
　　“啊，怎么这样不小心！”任逍遥被小羽推开，正满腔怒火，一见如玉受伤，马上又化做了爱怜，推开小羽，执起如玉的手指，放进自己口中轻啜，吸去了血珠，拿出来看看，等了一会儿不见再有血迹渗出，笑了笑，道：“没事了。”
　　眼前这玉指细滑柔嫩，使他又心猿意马起来，握着她手的手指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滑动，笑道：“如玉，如玉，你还记得么？当年我就是这样握着你的手，跟你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玉望着他情意绵绵的笑眼，心中一阵悸动，却又觉得一阵凄凉——这话多么动听，可惜，却都已是昨日黄花……
　　她轻轻地抽出手来，向旁边让开两步，淡淡地道：“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擎天呢？”
　　任逍遥不满地望着她，道：“我专门来看你，怎么这样冷淡？开口闭口就是擎天，他是你儿子，我才是你丈夫！”
　　如玉听他口气与往常不太一样，微微一惊，转过头来看他，问道：“你……你怎么了？”
　　任逍遥踏上两步，横蛮地伸手将她搂在怀里，不顾她微不足道的抗拒，吻了吻她的玉面，为那柔滑如昔的感觉而心动，笑道：“我想你，如玉，这么多年来我还是最喜欢你，爱你，爱到了骨子里去，如玉，你难道不想我么？”
　　如玉料不到他年纪越大，竟越不自重，在人前也敢如此放肆，眼角余光看到小羽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羞愧得无地自容，忙用力去推他，轻轻地叫道：“别这样，小羽在呢。”
　　任逍遥笑着又亲她一口，道：“怕什么，每次我都对你千依百顺的，你却总不让我沾身，我是你丈夫，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小羽又气又恨，忍不住叫道：“庄主……”
　　任逍遥冷下脸来，瞪了她一眼，道：“还不出去！”
　　小羽一惊，望了望如玉，却不肯走，如玉又羞又气，却挣扎不开，心中委屈，两道清清的眼泪自然而然地滑下了面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任逍遥见她如此，又不忍心起来，放松了手臂，轻轻地哄她，为她拭泪，笑道：“都老夫老妻了，还那么害羞干什么。”
　　小羽气呼呼地道：“夫人性子高洁，哪禁得起这样的羞辱，你以为像你那些野草流莺似的，个个的不知羞耻！”
　　任逍遥哪禁得起她这样的抢白，顿时恼羞成怒，沉下了脸道：“小羽，跪下！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如玉一惊，忙道：“小羽，快道歉，你……怎么这样说话！”
　　小羽拉着脸，百般不情愿地跪在地上，却别过脸去，不肯道歉。
　　如玉惴惴不安地望了望任逍遥脸上密布的乌云，怯怯地道：“逍遥，小羽她有口无心的，你不要生气。”
　　任逍遥重重地哼了一声，凌厉的眼光紧紧地盯着小羽，如玉见他如此，心中害怕，又哭了起来，道：“都是我不好，逍遥，你罚我好了，不要怪她。”
　　任逍遥最见不得她哭，忙扶着她的肩轻轻安慰，笑道：“这丫头疯疯颠颠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怎么会真的跟她生气，不过吓吓她罢了，你却有什么错了？嗯，也是，若不是你惯着她，把她宠得没边，她也不敢这样无法无天的，那么我就罚你？罚你亲我一下，就饶了她，好不好？”
　　如玉见他满嘴酒气，嘻皮笑脸地靠了过来，慌乱得手足无措，任逍遥今日的行事，与往常大不相同，实在让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触他之怒，竭力忍耐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爹爹！”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纠缠，任逍遥恼火地回头看去，擎天正从门口跳进来，大叫着扑了过来，眉花眼笑地爬到他身上，亲了他两口，笑道：“爹爹你怎么不等我，先自己跑过来了，害我到处找你。”
　　任逍遥被儿子闹得没脾气，也笑逐颜开地道：“我来看你娘。”
　　擎天撇了撇小嘴，道：“新来的五娘又失宠了么？二娘说你每天都粘在那边，乐不思蜀！”
　　任逍遥顿时红了脸，怒道：“胡说什么！”
　　擎天笑嘻嘻地道：“又不是我说的，是二娘说的，她跟三娘、四娘聊天，我从旁边路过，不小心就听到了。”
　　任逍遥咬牙道：“好的不学，偏听这些嚼舌根子的混帐话，瞧我不好好收拾你！”
　　擎天忙抱住他用力亲了两口，嘻皮笑脸地道：“爹爹，饶了我吧，我耳朵又没堵住，人家说话，声音自己跑进来的，可怪不得我，下次再不敢了。” 紧紧搂住了他，又亲又吻，故意把口水涂了他一脸。
　　任逍遥忍俊不禁，心里着实疼他，也狠狠亲了他两口，笑道：“以后没事少往她们那边跑，多在塾里学点正经的。”
　　小羽冷冷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己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还教儿子呢！”
　　任逍遥瞪她一眼，气道：“哎哎哎，小羽，你是越大越没规矩了，说话不知轻重！”
　　小羽哼了一声，给他一个白眼，知道反正有如玉在，他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擎天忍着笑，在任逍遥怀里乱扭，笑道：“不理她，小羽阿姨最爱气人了，咱们不理她，看她还能怎么样。爹爹，你今天在这里吃了饭再走好不好？”
　　任逍遥望了望如玉，正待答应，忽然想起已经答应了五夫人今晚给她过生日，只好转口道：“今天不凑巧，爹爹还有点事，明天再来陪你们吃饭吧。”说着把擎天放了下来，抚了抚他的头发，笑道：“你乖乖地陪你娘吃饭，看着她多吃点儿，我觉得她又瘦了呢。”说着走到如玉身边，伸手想抚摸她的脸颊，如玉闻到扑鼻的一阵酒气，不由得微皱了眉，轻轻一侧头，他的的手就落了个空，尴尬地僵在了那里，脸色变了变，终是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如玉缓缓在桌边坐了下来，抬手抚着心口，觉得一阵晕眩，刚才太过紧张了，现在才觉得后怕，又想起任逍遥的风流薄情，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