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江洋

5、洞箫

　　如玉抱着擎天，直送到园门口，才洒泪而别，擎天又哭又闹，非要跟□□下山去玩儿，直到任逍遥忍无可忍地吼了他一声，才吓得住了声，缩在如玉的怀里，悄悄地抬起头，看他爹爹的眼色，粉嫩嫩的小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带着可怜兮兮的神情，倒让任逍遥好一阵怜爱，满腔的怒火，也就烟消云散了。
　　赶走了□□，任逍遥本想冲如玉发几句脾气，却又见不得她伤心落泪，只得作罢。明知她根本也不可能有什么行差踏错，下人们嚼几句舌根，自己又何必当真？只是这心里头，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好象自己私人的宝贝被别人觊觎了似的，甚是不甘心。

　　此后，日子又恢复了原样，死气沉沉的，如玉每日安静地呆在玉锦园中，侍弄花草，做做女红，等待擎天回来。
　　孩子虽小，但身为试剑山庄未来的继承人，自是受到严格的教养，每日里习文习武，少有玩耍的机会。每当庄里来了客人，又要陪在父亲的身边，周旋应酬，有时直到深夜才能回到母亲身边。
　　望着灯光下擎天俊美可爱的小脸，如玉有时会哀愁地想，难道自己就总是等待的命运么？从前在这里等丈夫回来，现在又等儿子，默默无闻地守侯着，似乎要到永远……
　　要是他们不回来了呢？
　　丈夫不是就不回来了么？如果擎天他也……
　　她惶恐起来，难过地伸手搂住了擎天，越搂越紧，直到孩子惊醒了，哭闹起来，她才慌忙放开手，一边拭着不知何时布满泪水的双颊，一边柔声安慰他，唱起温柔的催眠小曲，哄他慢慢地又睡过去。

　　岁月无声无息地滑过去，春花再次烂漫的时候，有一次擎天把玩着自己心爱的犀牛角小药盒，惋惜地说：“薛叔叔不知怎么样了，这么久也没有一点消息，唉，他怎么不来看我呢？”当然他心里并不是有多想那个木讷老实的大夫，而是想念他的百宝囊了，那里面有多少的好东西啊，真可惜上次没有多摸几个。
　　如玉听他提起□□，一时怔住了，她见过的外人极少，而那个温和木讷的大夫，曾使她产生过一见如故的感觉，这对她来说是极其少有的经历，自然忘不掉。她放下手里的女红，望向远处连绵的群山，叹了口气。
　　试剑山庄依山而建，整个试剑峰都在试剑山庄的控制之下，再无其它住户。
　　山庄占地极广，如玉所住的玉锦园位于最偏僻安静的一个角落。很大的一个花园，一侧连着庄内，另一侧则紧挨着一处悬崖，下面就是数十丈深的山涧，是天然的安全凭障，所以园中除了如玉和奶娘、林妈妈、小羽以外，只有一两个使女仆妇，并没有其它守卫。而这里除了庄主任逍遥外，也没有其它人来。
　　不仅因为二夫人有令，不许闲杂人等靠近玉锦园，也因为这里远离山庄的权利中心，如世外桃源般无声无息，几乎跟这个尘世没有任何沾染，任何心存欲望的人，只怕都在这冷冷清清的地方呆不下去，只觉得要窒息了一般。
　　可是如玉，在这里已经安安静静地住了十年。
　　她还是一样的美，温润如玉，岁月几乎不曾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的气质，依然如处子般娴雅温柔，既没有强硬的手段，也没有机敏的才智，更不会飞扬跋扈，只想守着自己的儿子，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生。
　　任逍遥每次看到她的时候，依然还会为她的美貌和温柔所动心，这种心动的感觉，跟当年在朋友家的梅花树下第一次见到如玉时一模一样。她还是那么吸引他，只可惜，她再也不肯像小鸟依人般偎在他的怀里，任他予取予求。
　　每当看到擎天赖在如玉怀里撒娇，他竟然都有点嫉妒，嫉妒自己的儿子可以一亲芳泽，而自己竟然不行！
　　他对如玉是真心疼爱的，总觉得她像一件精美的玉器，需要自己好好呵护，舍不得她经历风雨，舍不得她伤心落泪，所以一直强自忍耐着，不肯违背她的意愿，反正如玉是他的，被他好好地藏在家里，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他的美人，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接触到她。
　　她是我的，活是我任家的人，死是我任家的鬼，容不得任何人觊觎！虽然我得不到，但别人也休想得到！任逍遥这样想着，心里才平衡一点。

　　这天傍晚，如玉照例来到后园中的葡萄架下，抚琴自娱。这是她唯一的消遣，从所坐的地方望出去，远远的群山蜿蜒，夕阳的余辉淡淡地洒在山脊上，好似给山峰镶了一层金边，山谷里郁郁葱葱，飞鸟与还，一派自在闲适。
　　如玉缓缓地抚着琴，极目远眺，这是她每日里最放松的时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间关的鸟鸣，伴着悠扬的琴声，远远地、自由地飞向无边的天际……
　　只有这个时候，如玉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无忧无虑的，就像从前做闺女时那样。缓缓的，她在轻风中惬意地微笑了起来。
　　天色暗下来了，光与影在山峰的顶端变幻出无穷的颜色，又转成深浅不同的灰色，终于霞光敛尽，山谷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突然，悠悠的几声轻响之后，一曲清亮亮的洞箫声从山谷中飞了上来，曲声缠绵，缓缓地起伏着、盘旋着，像清泉在石上流淌，又像月光下的薄雾，温柔得令人的心都陶醉了……
　　如玉痴痴地听着，忘了时间的流逝，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得仿佛有人在轻轻地安慰她、温柔地陪伴她，这般的柔情似水，让人的心，不由自主地就融化在淡淡的月光中了……
　　如玉的父亲酷爱吹箫，从前还未出嫁的时候，她常随父亲在花园里，静静地听他吹响洞箫。清风明月里，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切都那么宁静而悠远……
　　那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啊……

　　从此，每天傍晚的时候，如玉更爱呆在这悬崖边。她除了自己抚琴，就会等待那萧声响起，而那萧声，便也似明白她的心意似的，总是在夜幕降临时，准时响起，悠悠然、呜呜然，娓婉缠绵，不离不弃，直要响到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归于平息。
　　渐渐的，那萧声，已经成了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只要一天听不到，就会坐立不安。好在那吹萧的人好象懂得她的期盼，很少不吹，如果第二天不能吹，那么前一天就会多吹些时候，有时甚至直到深夜。如玉躺在床上，还能听得到，她心里带着朦胧的喜悦，幸福地睡去了。
　　生活渐渐变成一件乐事，如玉的脸上又开始有了笑容，对待擎天更加温柔慈爱，对待奶娘和林妈、小羽也更亲切。大家见她能够再展欢颜，都由衷的替她高兴，每日傍晚，也都像她一样盼着那萧声，希望这难得的乐音，能够长久地带给她快乐——可怜的如玉夫人，她还年纪轻轻，心境却已经沉寂如死灰了，唯有这轻灵的箫声，重新唤起了她生命的热情，使她焕发出少女一样的光彩。
　　真希望这喜悦，能够长远啊！

　　最敏锐地发现如玉变化的，当然是小擎天。他每日回园子里来的时候，总得到后园的悬崖边才能找到娘亲，而且她待自己越来越和蔼，自己怎么胡闹她都不生气，还常常无缘无故地亲吻他，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娘好漂亮哦！不是说她原来不漂亮，而是现在她的美多了一种活力，不再总是那么哀哀戚戚的了。
　　这样的娘当然太好了，擎天满意地想，这样他无论怎样惹事生非，都可以得到原谅，嘿嘿，而且，还可以得到许多的好处，比如娘最近很喜欢做各种精美的点心给自己吃呢，还有绣工精细的衣服，娘的手艺越来越好，动作也快得多了，常常哼着小曲儿做女红，整个人活泼了许多，好象一块美玉，从内而外地发出柔和动人的光彩来。
　　嘻嘻，是谁让娘这样开心？
　　他留心观察，又向林妈妈打听，林妈妈宠他宠得比如玉夫人还厉害，对他的要求，从没说过半个不字，便把箫声的事向他说了，又感慨难得如玉夫人竟会这样喜欢吹箫，早知如此，就让人去多买几管来给她。
　　其实如玉并不擅长吹箫，她只是喜欢听，并且从中回想起了自己少女时代的快乐。
　　擎天眨着大眼睛，好奇极了，有箫声，当然就有吹箫的人，那么，谁是这个人呢？他又为什么总是跑来吹箫给娘听呢？难道说……
　　嘿嘿，擎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了一转，计上心来。

　　试剑峰是一座不算太高，但颇陡峭的山峰，朝阳的一面是山坡，有大路通向镇上，背阴的一面就是悬崖，下有深谷，草木葱茏，杳无人迹。
　　擎天这日寻了个机会，独自到山谷中玩耍，渐渐地来到试剑峰的悬崖之下。别看他年纪小，胆量却大，自己带了一柄小剑，漫不在乎地在密林中穿行，一点也不害怕。
　　只是这里仿佛常年没有人烟，林密草高，几乎把他小小的身影完全淹没，累了一身大汗，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咦，这里根本没有人烟，那么会是谁夜夜在这儿吹箫呢？
　　难道说有人每晚来吹箫，然后又走了？那多麻烦呐，而且，为什么到这里来吹？难道说只是为了吹给娘听么？否则的话，如此大费周折又所为何来？
　　嗯，有意思，好玩好玩，这件事当真是有蹊巧……
　　擎天笑眯眯地思索着，又爬上一棵参天古树，四下里观望，确定这方园数里之内确实没有人家，越发确定那吹箫之人是每晚专程来这里的。
　　于是他便不急着回去，在树上找了个树杈多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躺了下来，一条腿搭在树干外，晃啊晃的，听着此唱彼和的鸟鸣，和风微拂，慢慢的，竟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阵悠悠的箫声惊醒的，他精神一振，心想：来了！
　　忙在树上支起身子，侧耳细听。
　　暮色深沉，虫声唧唧，远远的有几声夜枭的啼声传来，令人身上寒毛微竖，然而这箫声，却一片平和清朗，不急不徐，袅袅盘旋。
　　他听了半晌，觉得很奇怪，因为他无法确定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这吹箫的人是谁？竟好象内力很不错的样子，箫声悠长而平稳，又仿佛受到约束一般，柔而不散，径向上空飘去。
　　这里的上空，不就是试剑山庄的后崖么？
　　嘿嘿，这箫声还真是专为娘吹的呢！
　　擎天的好奇心更重了，下定决心非把这人找出来不可。他小心翼翼地从树上爬下来，依着自己的判断向偏西一点的方向走去。
　　可是地上真的太难走了，四下里漆黑一片，又遍是荆棘，偶尔还有毛绒绒的动物擦身而过，吓出他一身冷汗。毕竟是才八岁的孩子，再胆大也终是力不从心，没过多久，就累得走不动了，忽然感觉脚上凉凉的有东西滑过——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