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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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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天,忽然阴沉下来,风压得极低,廊下挂起的赤红琉璃宫灯,穗子在风中摇得猛烈,这才是下午的光景,梁九功却早早的令宫人们掌起了灯,殿内的皇帝正在批着奏折,除了磨墨的侍从,再没有一个留在殿内。
殿内轻得没有一丝声音,身边磨墨的小侍从,不晓得是梁九功从哪里去寻了来,眉目颇为清秀,低着头捏了墨锭子,沿着砚台画圈,许是紧张的缘故,手指的颜色泛出淡淡的青白,指端捏着墨锭子,颇为僵硬。
康熙此前从未曾见过这小侍从,看年纪分明才十一二,小小的一个,眉清目秀,极其精致的眉眼,甚是耐看。
“你叫什么?”
小侍从楞了一下,哆嗦着就要下跪,康熙淡笑道
“免了罢,你几时入的宫,在宫内几年了?”
小侍从轻轻的搁了墨锭子,规规矩矩的站到了一旁,想了想,细声细气的道
“奴才是前几个月进宫的,最初分配在御膳房帮着大师傅们打下手,前几天梁公公才把奴才调来的。”
康熙点了点头,又问他
“你叫什么?”
小侍从犹豫着,半晌才轻声道
“梁公公新起了个名儿叫小喜。”
一般新进来的宫人,上边儿掌势的公公们另给取个讨喜的名儿,也是有的,康熙哦了一声,低头继续批着奏折,忽然不经意道
“你原先在家里叫什么?”
“奴才家里的只给起了个小名儿,叫成哥儿。”
啪嗒
一管紫玉狼毫笔,直直的跌坠,断成了三截,在暗色的地衣上,印出莹莹的光泽,窗外的光线偶尔转过,一瞬的闪亮。
殿外的梁九功听见声音,犹豫着在外边唤了一声
“皇上?!”
边上的小侍从惊慌的跪倒在地,尚且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竟引得皇帝如此大的反应,小小的身子哆嗦着,伏在暗红的地衣上,一身藏青色的太监服色,微小得仿佛空气中的尘埃。
空气里,隐隐有了初夏白荷水露的气息,明明是春暮的日子里,殿外回廊上仿佛也有叮叮当当铃铛的清脆声音传来。
仿佛多少年前,那人一袭青灰的袍子,身后吊了黄金铃铛,大红的络子垂在身后,走一步,便轻脆脆地响个不停,惹了多少宫人的笑话,闹得他孩子性起,再也不曾带过那枚铃铛。
重重帘幕下,红烛扑朔迷离,帘影晃动,暗沉沉的云块压得更低沉,窗子外是乌黑一片,只有轻脆脆的铃铛声,好像一直漂浮在半空。
叮铃铃,叮铃铃。
窗纱上,有青色的人影缓慢的移动,一点一点,缓缓的,一如当日的那人。隔着窗纱,清晰却又模糊,脑后的发辫直直的垂坠,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忽然一道炸雷,劈得暗色的天,一片青白,瞬间照亮整个乾清宫内,惨白惨白一片,却不见方才的身影。
康熙跌坐在椅子里,喃喃的问
“成哥儿,你方才看见什么了没有?”
“奴才看见打雷了。”
“打雷之前呢?”
“没有了呀,打雷之前天一直很黑,外面风刮得大,只听见风声。”
“是么。。。。。。”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
康熙忽然觉得倦了,闭了眼靠在椅子上,手搁在腿上,仿佛睡了,一动不动。
叮铃铃叮铃铃
那铃声已经飘渺,远远的,压根不清楚,记忆在黑暗中沉浮,连一盏可以点亮的灯都没有。
我曾许过愿的。。。。。。
说着这话时,那人笑得很轻,那时的他与他,早已经是咫尺天涯,他没有去问,他许了什么愿,他志得意满,踏上了去避暑的路,千里迢迢,再无回头路可走。
数日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那是他一生最冷的夏,每日里依旧读着京都送来的奏章,笑吟吟陪着孝庄游玩园林,夜里宴群臣时,觥筹交错间,已不见昔日的容颜。
那段记忆,被蒙了黑纱,轻易不被挖掘,却葬送了一个帝王此生的柔情。
再次回到紫禁城,登上太和殿,回头的瞬间,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群臣山呼万岁,地动山摇间,他想起了孝庄曾经说过的话,终于明白,原来情之一字,对帝王来说,根本不需要。
身边有人轻呼
“皇上?皇上?”
朦朦胧胧睁开眼,却见梁九功站在一边,见他醒了,急忙道
“皇上累了罢,竟就睡了,这几日天虽是热了些,却还是要防的,万一着了凉,奴才们可怎么和太皇太后交代呢。”
康熙恍恍惚惚的听着梁九功罗嗦,好容易才回过了神,却问了句
“成哥儿呢?”
梁九功只当听错,猛然一哆嗦
“什么成哥儿?刚才皇上吩咐了不许人打扰,这殿内便没人进来过。“
没人进来过?!
康熙一愣
“不是有个磨墨的侍从么?”
梁九功见康熙问得没头没脑,惊得一头的汗,急道
“奴才确实没派人进来过呀,皇上莫不是方才魇着了,您可别吓奴才呀?”
“那你最近有收个奴才,叫小喜的么?”
梁九功吓了一跳
“确实有的,奴才见他机灵,收在了身边。”
“刚才替朕磨墨的,就叫小喜。”
梁九功啊了一声,撩起袍子扑通一声跪下,急得声音都发颤
“奴才拿命担保,绝对没叫那孩子来侍候皇上,他才来了多少时候,哪里就能放进乾清宫内来,出了差池奴才又怎么担得起?”
康熙淡淡扫他一眼
“你且先别急着哭,把那孩子找来朕见见。”
那孩子很快被带了来,浑身颤抖着,尚且不知做错了什么,骇得跪在地上扑簌簌的抖,可怜见的,单薄的小身板,一看便是穷苦人家出身。康熙命他抬头,哆嗦了半天也没敢把头抬起来,康熙叹了口气
“许些银子,出宫去罢。”
梁九功莫名其妙的领着小喜下去,那单薄的背影,确实不是方才的孩子。
康熙苦笑,地上那断了三截的紫玉笔管依旧在,映衬出莹莹光泽,一闪一闪。
莫非真是他,魂魄入梦了么?
数十载,不曾祭奠,不曾唤过一声,容若。
终是怨朕恨朕的罢。。。。。。
他怔怔的望着地上的断笔,半晌蹲下身去,一截一截的捡了起来,冰凉冰凉的紫玉笔管,沁人心脾。
容若,朕是真的开始想你了。。。。。。朕。。。。。。终究也是老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