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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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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卺金杯倾倒,酒水洒泼,苏绣鸳鸯戏水的桌布上一块深色水渍。
持杯的手犹在颤抖,区区两杯酒,月吟足倒了一刻钟。她不敢回首,不敢看她身后床帐旁坐着的那个冷峻寡言的男子,可即使背着身不去看,那道鹰灼的注视似乎穿越她五脏六腑,看透她所思所想,只是遂她心愿,不吭不吱罢了。
厅匾下新燃的红烛也已烧融一半,烛火晃眼,影射合卺金杯上依稀人微影。
第六杯合卺酒洒,身后听闻异动。月吟慌神,还想再倒,酒壶却被另一只大手握住。灼目鹰眼中映出她慌乱的神色,他看在眼里,却装无视,轻轻掰开她持壶的手,声仍冷,却非没有温度,“我来。”
酒水声叮咚响,落入精巧合卺酒杯中,不过片刻。
月吟眼睁睁看着那两杯酒水溢满流出,心跳鼓鼓。成亲仪式至此,她才感到害怕,铺天盖地的惧意将她禁锢缠绕在漩涡中,抽身不得,退却不得。她一咬牙,率先举杯,学着喜娘曾教她的样子,绕杯至他腕上。交杯合卺,理当如此。
岂料,她探前触及杯沿之前,他的腕却松开了。合卺金杯在他三指间只是平举,未有交杯之意。面对她愣神盯视,他一声未吭径自独饮下合卺酒,置下酒杯,言道:“这杯酒,敬谢月吟姑娘舍身相救之恩。”
“你……”月吟哑然失语,持杯的手无措僵在半空中,酒水洒出,沾湿两人红衣喜服。她尴尬致歉,他却只是接过她指间合卺杯,重斟满,递至她面前。那不苟言笑的峻冷脸孔忽而转笑,笑容一晃而过,竟让月吟恍以为只是眼拙走神。
“喝吧,”他轻推杯底,催促道,自己独坐桌旁,看着她饮下那杯酒,咳咳轻咳,笑容又闪,“喝完了么?坐下吧,我们谈谈。”
他动手除去身上缠缠绕绕的各种吉物喜带,抛至一旁,不等月吟开声,已自顾令她噤声,道:“你什么都别说,听我说完。我知道这场婚事只是为报我平安归来而设,我亦知道月吟姑娘心系旁人……所以,今日之后,月吟姑娘仍可按以往的习惯生活,住在哪,吃什么,你只用考虑自己便好。鹰准是一粗人,平日东奔西跑惯了,吃住随意,月吟姑娘无需为我安排……”
“什么叫‘知我心系旁人’?”月吟生生打断他的话,那句“噤声”的止令早被她抛之脑后,她生于幽谷、长于幽谷,对俗世规矩本就轻视,天性使然,即使面对西楚左使之尊的鹰准,她的脾性依旧无半分收敛,直剌剌的反问问得鹰准一愣,瞪眼望她,只听她追问道:“怎么不答?我问你,什么叫‘知我心系旁人’?”
“月吟姑娘……”鹰准从未遇到如此率性女子,放眼西楚,也甚少有人胆敢挑战他的权威,面对女子,还是为救他委身下嫁的女子,他更是退让三分,怔怔无语,那声回答始终堵在喉间,说不出口。
月吟毫不罢休,续言:“月吟虽愚笨,却知这拜天地后应遵循的礼数。我既嫁你,就是与以往那些旧事一刀两断,你这么说,就是看轻月吟,觉得月吟高攀么?既然如此,你何必喝下那杯合卺酒,违心的说什么敬谢话?本还想和睦共处,岂知鹰队长竟是这般无趣的人,什么也不必说了,今晚就委屈鹰队长‘随意’吃住,这床,就由月吟独占去。”她连珠炮似的咄咄逼人,甩袖返入里屋,大大咧咧径直坐上床帏,仰身面壁睡去。
鹰准微怔,转念再细踱她一番激烈的反应,心底兀自一笑,对她的小小心眼成竹在胸。她就像只小刺猬,越是临危御敌,越是竖起一副无所畏惧的铠甲,掩饰内心心虚害怕。
他险些被她的强势蒙骗。细听她呼吸急促,分明难掩心怀忐忑。他放轻脚步,步步逼近,靠近床帏时无声无息,偏就不动,高大淡影笼罩她一身。
烛影摇晃,那映墙的巨影随火光左右摆动。空气无声流转,余留屋中床帏间的声响只有火烛呲呲和两人一站一卧的屏息呼吸声。
月吟不堪忍受这般怪异凝重的气氛,猛地睁眼,惊见眼前罩于阴影下灼暗光的鹰眼,不觉被惊,身子一弹,向后缩去。
“醒了?睡得可好?”鹰准明知故问揶揄道,他曾面对无数刁钻狡猾的对手,眼前这丫头心无城府,空有些小聪明,未被他放在眼里。他探身,姿势暧昧之至,险惹月吟惊呼,却见他的手越过她胜雪阳肤,在她头顶一抽,取下碧落大月环形金簪,剩余的汉玉双环勾坠扣、丹凤珠坠环佩承受不住发髻沉重,随散发披泄散落,叮叮当当掉落满床。
月吟手忙脚乱的拾落头饰,俏眸圆瞪,隐有恼怒之意瞪视鹰准,刚想恼,却见他收手站直,不再逾距,退后半步只是提醒:“戴着这些磕重的头饰,你怎睡得着?都摘了吧。”他转身,向外屋走去,边走边道:“我睡外屋,你若觉不便,将里屋房门反锁便是。”他跨过外屋门槛,随手掩门,门掩只剩一道门缝时,突闻他彻寒嗓音传来,平淡之至像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闲事:
“你心系之人,亦是我敬重之人。我们境遇相近,或可和睦相处……日后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月吟毫无准备的一愣,只听“砰”声微响,扇门合拢,透薄的窗纸外黑漆一片。她静缩在床角半响,方才抽身落床,星眸淡去,不再掩饰这一朝一宿的寂寞……
滴答……滴答……
雨声如珠落玉盘,滴滴答答敲击房檐砖瓦,细匀的水流沿房瓦沟壑顺流而下,淅淅沥沥似帘屏倾注。窗外的世界无声静谧,似这淅沥雨声已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声响。
整整一夜,月吟仰面平躺,盯着眼皮上方的天顶发呆,细数着一声声落雨,时间仿佛在雨声中静止,滴滴答答的声响应和她腔内怦怦心跳。
窗外淡金光晕穿射入屋内,疏落的斑驳光影点点滴滴洒在窗沿下,薄纸窗上映出窗边枝头啼鸣的莺鸟的轮廓,叽叽喳喳在细枝上跳跃。她起身,赤足拖拽长裙摆移步窗前,正要推开窗棱,只听扑哧扇翅声,那莺鸟影子渐小,推开窗时,只余空枝上下微颤,抖落簌簌樱雪。
阵阵踏蹄声由远及近隐约可闻,还未等她竖耳分辨,已听到自家院落里房门开启,旋即“吱声”轻掩。再听,屋外已是空无人声的静寂。
一大片厚密的乌云携闷雷鼓动,沿天际滚滚来袭。淅沥晨雨化作瓢泼,肆无忌惮的打落枝叶繁花,空气凝结成块,堵在人心口上,窒息的压抑。
彼时的月吟尚不知,那声声马蹄带走的不仅是她窗外栖息的莺鸟,不仅是她新婚初日的夫君,更是西楚碧云城内脆弱不堪的虚掩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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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笼罩天际,建造在半山腰上的华奢云宫背投晦暗天色,金灿宫瓦与暗色的巨大反差衬出宫殿阴森肃穆的死气。
宫内,丧钟哀鸣,“咚……咚……咚……”悠长的颤音只颤入人心境,瑟瑟震,瑟瑟瞋。
直耸入云霄的山阶不见红烛宫灯的奢侈旖旎,只有一匹数十丈宽的白披沿山阶铺落,从山下仰望看去,宛如一道巨大的招魂幡旗,哀慽弥漫,透着诲谟的深意。
近百名朝臣武将身着素服,冠饰白巾鱼贯入宫门,被殿前御侍拦在二道宫门外,匍匐跪拜一地。砖石湿润,丝丝凉意渗透赭青宫砖,直传入众人掌心、膝骨。暴雨如注,打在一干人背脊上,似弹石飞撞的疼痛。雨水顺着脖颈倒灌入衣襟领口,淌下胸前一片孤寒。狂风大作,无忌的掀起宫墙上数片琉璃瓦,乒乒乓乓摔下墙根,裂得粉碎。
云王驾崩,云宫上空的掌天者……也将易主。
宫门前匍匐众人人人自危,心境如这摇摆不定的宫瓦,唯恐行差站错便被疾风摔下高墙,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三道宫门后宣祌殿内,乌漆棺木停放正堂牌匾下,殿内八根蟠龙金柱白幡垂挂,装金饰粉的华殿内不见穷奢精致的宫旻摆设,望眼所及处尽是肃哀的黑白。
皇族子嗣分列大殿两旁——
右边,以二皇子郎觞轩为首,左使鹰准紧随其后,苗显族背景下的文臣武将站队,清一色皆是不语寡色的沉稳。
左边,以三皇子骏爻为首,曾在滇南平叛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英武将军虎墨率拉祜族内位极人臣的四大将军如门神护主身后,眼眉举止间是武将的狂傲。
殿前御侍尖细嗓音高喧,殿门启,琉璃夫人盛妆飞髻,坠珠弯钩宫靴踏上八宝琉璃纹路宫砖,脚步脆生缓幽,素寡的宫裙莲纹拂地,身后宽大帔绣逶迤拖拽,莲步摇移,缓缓走上殿中,宫纹广袖平举腰间,背脊挺直不跪。她身后,几位公主紧紧跟随,以她马首是瞻,见她倨傲站立,她们亦不敢不从。
灵堂肃静,满殿悲戚装饰,殿上各人却无一人面露戚色。
琉璃夫人屏停身后人,步步迈上殿阶,凤妆妖娆,眼梢处一抹玫红,斜斜掠扫殿下,媚眼如丝,只在一人身上稍作停留,唇角笑意森冷,幽声开口,带着几分挑衅和逼人不得不从的刚硬:“二殿下身为众皇子之首,缘何不跪?”
郎觞轩从漠视中侧脸,烟灰色潋滟眼眸中不着温度,冷冷一道寒光射去,随即是黯淡的收敛,不做争辩,踏前两步,俯地叩首,叩拜那上好百年海木漆棺内,不是父王的父王。
父王称谓,对他而言几乎是遥远不可触及的模糊回忆。对人闻为之色变的西楚云王,他脑海中唯一残存的影像仅是四岁那年目睹父王手起刀落劈向母后的残忍。那一刀偏离分寸,却是硬生生在母后朝服飞凤上落下凤凰啼血的腥红,而父王甩手弃刀离去的背影,已是他对拥有“父王”称谓的那个男人唯一的记忆。
郎觞轩垂视,合眼,低头,发丝沿肩滑落,长及他撑地五指间。他并不急着抬首,硬是跪着,逼身后众人齐齐匍匐跪地,膝盖碰触殿内宫砖的微响此起彼伏,他却在最后一声微响后傲然站立,转身,看身后一片顺从的叩首。
满堂跪拜,只得二人对视挺立。宫内丧钟撞鸣,一声声撞下去,不是哀悼的挽歌,而是雷天的战鼓。
胜者登顶,败者噬血,铺红满阶。成王败寇,恒古不变。
鸣钟盘绕,与闷雷此起彼伏。漫天的黑云压压一片,似倾轧在这宫廷瓦顶,非逼得这华奢宫群分崩离析尚且罢休。
地牢幽森,光线晦暗,深阶直下,不经意间月白暗纹靴尖踢中阶上碎石,碎石滚落,笃笃微响。
“轰……隆隆!”又是一声巨雷,恰到好处的掩盖碎石落阶的声响。
一灰一白两个身影行止无声如暗影,却惊起阴森地牢内一片哀呼怨告。甬道两铁栏内伸出若干个枯槁消神的面孔,紧贴着铁栏缝隙,双手狰狞舞动,似鬼藤纠缠,欲扯住寥寥生机。二人目不斜视,直直走至甬道末端拐角处一件僻落铁牢前。
牢门开,一股霉臭腥味扑面而来,方寸天窗上洒下光尘点点,碎雨朦朦,正落在阴潮墙根处一纤弱女子身上,她目色游离,一缕芳魂仿若早已随风雨声而去。
雪色风氅率先弯腰寸入牢门,在她身后静驻片刻,并不打扰她冥神空想。灰袍男子随后而入,侧站在白衣女子身畔,负手不语。
风氅遮面头篷除去,露出亮如冷月的通透明眸。
面壁女子终有知觉,默然回视,睹上白衣女子面容,怅然开口:“你来做什么?”两人盈盈对视间,恍若对镜自梳,眼前皆是另一个自己。只是白裙翩然,那份绝代风华的出尘傲骨,却不是口鼻相似尽可模仿。
“我来看你。”沈青颜淡然开口,除去风氅,披挂臂弯间,“我尚不知你真名,姑且叫你聂姑娘好了。”她开门见山,不给对方任何转机,直逼主题,“聂姑娘若想活着离开这儿,便要重新选择阵营。”
一夜醺醉后,那通透得仿若看尽世间尘世的眸子重现光华,淡定依旧,却平添几许坚持的笃定。自月吟成亲后,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巨手推攘着她步步前行,往后仍有百日,如棋盘交叉的十字线,落子有声,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