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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六章 ...
晨间雾气未散,白蒙蒙将万物困于云里雾里。
一身云纱雪缎的白衣女子款坐琴前,葱白玉润的指尖拨弄琴弦,铮铮琴音如仙乐飘飘,声声轻灵,声声飘渺。上古瑶琴旁,由江南快马送抵的新茶茶香清靡,袅袅蒸气遥遥直上,似要扰入那浓浓晨雾中,平添一份朦胧柔美。
曲奏无词,词却在人的心里……
淡淡的悲,浅浅的愁,一曲无名乐谱,惊扰他人清梦。
焰色红裙摇曳,率先款步行来,趟入白朦雾气中,似一团炯炯燃烧的火焰,逼退初晨的寒气。她止步于抚琴女子所处曲桥头,遥遥望着,依身旁听,并不惊扰。
一曲罢,白衣女子缓缓转身,望着桥头红衣女子,幽幽浅笑:“红袖姑娘,这琴曲好听么?”
“这是什么曲子?”宁红袖踏步上前,边走边问。
“春归去。”沈青颜噌声拨弦,“‘脉脉多情难诉,断魂分付与何处?’这词,可唱进红袖姑娘心里?”
“……倒是好词,”宁红袖垂眼回答,含糊其辞,“谁写的?你么?”
沈青颜摇头,专注琴上,“是我师父,他半生困于一段宿命情缘中,难以自拔,唯有在曲中聊表抒怀……”
“我知道,‘冰环玉指,断魂心字’,全靠这八个字,你才有这第二粒遗花情露丸。”宁红袖惆怅轻笑,那数十天的如履薄冰,在她生命里刻下重重一笔,即使想忘也忘不掉。
“看样子,红袖姑娘知道那人是谁……呵呵,”沈青颜讶然,可仍是淡淡的,波澜不惊的说出后话,“红袖姑娘心里,可是将自己比作那个人吗?说起来,倒也有几分相似……可终究不一样,结果也未尽相同。”她抚按颤弦,琴音骤停,“当年,选择放弃、离开的都是那个人,并非我师父。至始至终,我师父从未忘情,否则也不会将那粒遗花情露丸藏于吊坠内,留她防身。”
宁红袖不语,心下欷歔。那人又何尝能忘?
…………
“除了冷霜剑,你还从这个房间里拿走了什么?!”
…………
“原来你还记得这八个字,那你一定忘不了留给你这八个字的人。”
“你给我住口!”
…………
她陷于回忆中,好半天才直瞪沈青颜,等她下文。
沈青颜凝望着她的眼,突的一笑:“那杯毒酒,下次别那么冲动……”她见宁红袖的表情由怔神变为满腹疑问,继而笑道:“这是昨晚容公子对我说的话,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么?”
宁红袖一愣,忽像被激怒似的傲然转身,大步离去。走出几步,方才惊愕想起——
沈青颜百毒不侵,区区几杯毒酒能奈她何?
难道……
她诧异回视,巧见那袭白裙徐徐背过身去,抚指琴上,铮铮琴声再起……
初闻曲调中蕴含的淡淡的悲、浅浅的愁,如今再听来,竟有丝丝甜意。
***** *****
琴弦空颤,曲调高扬。
沈青颜弹及动情处,仿若回到风铃谷,十年如一日的听青衣男子临崖吟诵,道不尽缱绻悲情,字字泣血——
“回首旧游,山无重数。
整鬟颦黛,脉脉多情难诉。
细雨吹柳絮,人南渡。
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分付与何处?”
浓雾已淡,淡金衣饰隐没在雾中,乍眼看去仿如晨光暖耀。郎觞轩凭栏远闻,喃喃自语,几乎与抚琴者同声,一首《春归去》,撩起多少年少旧事……
一句“脉脉多情难诉,断魂分付与何处?”分明如她踌躇不前的心境。在此等情势下偶闻此曲,郎觞轩竟不知道是喜是忧,只知眼下半年,便是他与她全部的时间。度过,则生死相依,永世不离;否则,天人永隔,相见无期。
“东主……”凌楚丞沿廊下走来,不知惊扰,低声道,“鹰准被召入宫,已经一个时辰。”
寥寥数字,却将郎觞轩从出神聆听中生生拉出。
他眉头一皱,语气不悦:“怎么现在才报?他人呢?宫里有消息吗?”
“还没有……”凌楚丞迟疑片刻,方道:“鹰准他……是被秘密传召,消息甚严。我担心……”
“备马,进宫。”
***** *****
马蹄声凌乱,直抵宫门。
马背上的男子一路畅通无阻,乌金黑铠携寒光闪烁,在他翻身下马的一瞬,如光划刀刃,明晃人眼。
继钟韩离数月前被杀后,右使之位一直空缺无人。左使鹰准一人独大,所经之处驻守宫闱卫队有近半人皆由他亲手训练,见他骑马直冲大殿,亦无人敢拦。
等候在宫门前的殿前御侍乃琉璃夫人心腹,即使面对位高权重的鹰准,他亦昂头挺胸,带着几分傲气,颇有鸡犬升天的优越感,“鹰左使,琉璃夫人在后殿恭候多时,请。”他一路引领,穿过密林小道,水榭楼台,一番周折惹鹰准疑虑:
“后殿为何行这条路?”他驻步不前,本能机警。
“禀左使,昨日侍官们刚为前往后殿路两旁的果树驱虫,味道刺鼻,连小的们都不乐意往那边过。恐左使不习惯,才带走这条远路。”殿前御侍赔笑解释,足下不停,边走边道,“左使甚少经右花园吧?前不久为迎二殿下归来,云王特命重新修缮此园,添了不少江南景致,雅致得紧……”说着,翘手一指,指向一座由洞庭湖石叠起的假山,啧啧称赞,“这湖石可是特地命人由君山采集,押运宫中……”
鹰准无暇听他喋喋不休,随意瞥看一眼,竟愣住了——
落英簌簌飘落,似樱雪伏落素锦宫装女子青丝绾髻上,鬓旁发缕如絮,迎风吹往耳后,她赤足踏草,仰靠在假山石旁,半眯着眼掩望高飞空中的纸鸢,唇间含笑,露出玉珠皓齿。听闻人声,她翩笑回眸,不见眼底清冷淡然,可那张出尘脱俗的脸庞,分明是昔日洛城郊外,垂袖立于碧草蓝天中的绝世佳人。
“鹰左使,这位是滇南八部聂长老之女,鸾卿小姐。”殿前御侍躬身引见,垂首间掩饰眼底的笑意。
不是她……
鹰准冷眸垂视,不敢逾礼再看。
只听净瓷似的语声随风入耳,竭力掩饰调中的慌然,“左使见安。”
终归不是她……即便连声音都有六七分相似,可语气中的局促却是她从不曾有过的。恍惚间,耳边犹然响起那淡淡的、带着几分清冷的柔声唤他的名字。只是“鹰准”二字,却每每令他横吸一口气,方能止住心底的悸动。
可,终究是僭越……在他心里,她永远是洛城郊外,临崖凭立,却令世间万物仿若都失去颜色,褪去五彩纷澜的外衣,只剩下执拗白色的出尘仙子。甚至连她的名字,都遥不可及。他不敢再想,暗吸一口气,生冷转身,径自跨步后殿,并非有意、却是硬生生怠慢聂鸾卿的行礼。
这番举动,连殿前御侍都诧然,待反应过来,才慌不迭以的追上他的脚步,落下聂鸾卿斜眉愕视,莫名惊诧。
“鹰左使觐见!”
临近后殿宫门,殿前御侍拖长音通报。殿门轰然开启,暖阳沿门廊斜射殿内,褚白宫砖上八宝琉璃图案的砖纹透着诡异的青黑色,直指昏暗殿内。
“夫人果真传令后殿觐见?”鹰准疑心渐起,止步殿门外,鹰眼寒烁,直逼殿前御侍。自从他效力郎觞轩的身份曝露,便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个女人,如何能轻易放过自己?
“鹰准吗?进来吧。”
那难分喜怒的语调如惊雷在耳,冷不丁从殿内传来,适应殿内昏暗光线后,隐隐可见殿前鸾凤井藻下,褚青色锦缎宫裙逶迤阶上,裙背上是一对比翼双飞的银凤,大月环形银簪盘起高髻绾在脑后,她侧脸屏息,任阴影勾勒出她冰冷晦暗的五官轮廓,只是侧眉斜视,笞杀的戾气却沿宫砖寒气席卷彻殿。
“你在殿外守着,本宫要和鹰左使好好谈谈。”她随手执起银钩,漫不经心的撩动紫金檀香炉内香火,袅袅香旎沿阶四溢,“左使杵在殿门外作甚?莫非怕了本宫?”她掩袖轻笑,冷冷道,“背叛本宫前,怎就不知道怕?”
鹰准不再迟疑,迈步殿内,行至中央,单膝跪下,略一颔首,礼数不减:“左使鹰准,叩见琉璃夫人。”
“平身吧,”她看也不看,随袖一甩,漫不经心道:“盏上是滇南普洱,滇南八部这趟觐上的好茶。”
鹰准淡淡瞥向一旁茶盏上余温袅袅的新沏茶,并不领情,“鹰准是一粗人,别浪费这等上品好茶。”
琉璃夫人轻哼一声,终于转视鹰准,脸上喜怒难辨,声若幽灵直斥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话毕,仍旧执银钩拨弄炉香,也不逼他。
一时间,空旷的殿内只闻炉内偶尔惊爆声,“啪啪”作响,空气如凝结堆砌,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香气……好闻么?”殿上琉璃夫人冉冉出声,却是不着边际的问题,手中银钩缓缓放下,耷在炉边,宽大宫裙摆沿阶滑落——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走到鹰准身前,双臂平举,广袖垂逸,只是眼眉微抬,看不清她眸底的光,“这茶……当真不喝么?”
鹰准低视宫砖,抿唇不答,袖袍下的拳头缓缓收紧,是临敌时的急警。
“好,好极了。”她兀自冷笑,甩袖回身,一步步重新登上殿前,侧身睥睨,“你可知背叛本宫的下场?”
鹰准仍是不答,身子动也不动,似铜像铸在原地。
“左使见过鸾卿了吧?”她话锋一转,阴冷的审视变为妖娆的媚笑,眼望着台下寡言少语的男人眼波微颤,双唇抿得更紧。“鸾卿她……长得真像某人,左使心里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她呵呵一笑,道:“想来,二皇子初见鸾卿时,也颇为惊讶。本宫本还未曾想这世上,竟有长相如此相似之人,直到昨日筵席上亲眼目睹,方才相信。那沈青颜,确是一等一的美人儿,难怪二皇子和鹰左使都对她死心塌地……”
“琉璃夫人!”鹰准猛地抬起头,罔视礼数,径直打断琉璃夫人的话,颚骨紧绷,鹰眼寒冽,直瞪殿上华服,袖下遮掩的双拳深嵌入肉,青筋凸起,是强自冷静的自控。
他不曾想,自己小心翼翼呵护的点点心思,怎会被殿上这个女人知晓得如此清楚!他更在意的是,这个操控西楚生杀大权的修罗女王,知道的事还有多少?那一刻,铺天盖地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湮没在洪流中,只想着那只无形的恶爪不知在何时伸入他们之中,将一切秘密窥视彻底,便让他不可遏止的慌然不安。
可面上,他仍是不苟言笑的冰冷镇静,怒瞪的双目徐徐垂下,复视砖面,眼前八宝琉璃砖纹突变朦胧恍惚,似有无数重叠花案飞掠而过,教人头晕目眩。他脚下一个踉跄,不自觉后退半步,勉强站稳脚步,那种眩晕感却愈发明显。空气中,隐隐有一种旖旎香艳的香气扑鼻而来,肆无忌惮的侵蚀他已混沌不清的神智。
只听那慵懒迷魅的嗓音从天外传来,自是带着一股胜券在握的洋洋自得,“别说本宫不给你机会,可惜了那杯上好普洱……背叛本宫的下场……”
后面的话,鹰准听得断断续续,身子一跌,撞上那杯普洱茶所置的桌案,茶香溅满一身,人重重倒地后,便再也不知周围事……
***** *****
“啪!”类雪白釉茶具颠翻在地,碎成宛如夏梨花瓣状的瓷片。茶香随余温淡去,茶叶软塌塌的伏在地上。
云纱雪缎的轻盈宽袖拂过白净瓷碎片,止住素衣丫鬟蹲身收拾的动作,“小心。”
“是月吟大意……”素衣丫鬟懊恼的皱眉,提起裙摆收集残碎瓷片。
悠扬清聆的琴音弹奏了一个早上,终得片刻休餂。
龙涎熏香由远及近,转瞬间已抵眼前,月白柳纹衣褂坠地,骨节分明的男子的手接过月吟手中的碎瓷片,再将地上散碎的瓷片收拾拢在掌心。
沈青颜意外轻瞥,愣了愣,随即笑道:“容公子也被青颜的琴声扰断好梦吗?”
容逸之蹲身于前,剑眉微扬,眉下星目温润如玉色幽碧,眉角下弯,自是在笑,“青颜过谦了,这等琴艺难得一闻,就是再听一宿也不嫌烦。”
“一宿?”沈青颜染笑,随手捋几丝碎发绕至耳后,专注收拾残局,不再接话。
容逸之尴尬自笑,知她心领神会并不点破,也颇为适时的换话题道:“青颜,月吟,今儿个一早至今,你们可曾见鹰准?说好一早由他领路,寻城中一家老铁舖重铸弯弓,可到现在也不见他踪影。”
月吟拾起最后一片碎瓷,拢在裙摆上,随口道:“说起来,刚才我从厨房出来,巧遇见凌管家也在找他。”正说着,眼见凌楚丞步伐急促的从园中经过,被眼尖的月吟逮个正着,冲他大声疾呼:“凌管家!”
凌楚丞本能转视,正对上沈青颜含笑问好,不由一诧,想躲也来不及,只得闷着头迎面而上,强挤一丝笑意问好:“沈姑娘、容公子、月吟姑娘,这么早就起身了么?是不是有什么不习惯?我命人……”
“没有,一切都好,”容逸之忙声劝止,摇头否认,只道:“刚才我们正说起鹰准,不知凌管家寻着他了吗?在下有事需麻烦他……”
“鹰准他……”凌楚丞轻咳一声,触及沈青颜疑惑的目光,脱口而出,“东主临时有事命鹰准去办,他一大早已离开碧云城,约莫也要三五天才能回来罢,他托楚丞向容公子赔个不是,再三叮嘱说,容公子有什么需要,自可告知楚丞,楚丞命人办来。”
“鹰准他……真的出城办事去了吗?”
风娆起白绸维系下的碎发,轻拂及耳。那双通透明亮宛如洞悉尘事的美眸定定落在凌楚丞身上,笑容收敛,只是探究的目光几乎深入他满怀心事的眼底,幽幽开口,径自让凌楚丞猝不及防的定驻原地:
“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因本文已出版,按规定在实体书上市三个月内不能在网上发结局,所以更新会比较慢,请大家耐心等待。此文不会是坑,放心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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