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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春去夏来。东北的夏天没有那么湿热难耐,但是时近八月,三伏天也够受的。现在公园里最受欢迎的就是划船了。姑娘们穿着五颜六色的布拉吉,撑着阳伞,坐在船头。对面或者是对象,或者是爱人,有的中间坐着孩子。桨声水声,语声笑声,其乐融融。

      何秋云也撑着橘红色的阳伞坐在船头。阳光透过绸子伞面,还是照在她脸上,晒得她心烦意乱。她穿着的确良府绸的白衬衣和绿底白花的裙子,脚上穿着一双新式凉鞋。两条乌黑的长辫子搭在胸前,辫稍系着粉色的绸带。张寰宇在她对面撑着桨划船,身上穿着海魂衫。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相处了快三个月。这期间他们公园也逛过几次,电影也看过几次。张寰宇还在端午节那天来送了两串粽子,见过了何秋云父母。有一次傍晚在公园的长凳上,趁着周围没人,张寰宇还拉了她的手。当时她立刻把手抽了出来,心里乱跳。张寰宇这个举动算不上唐突,但是她还是觉得不能接受。

      回到家,何秋云扑倒在自己床上觉得筋疲力尽。这就是恋爱吗?和书里,电影里,自己的想象里,甚至和于秀丽热情的描述里,都完全不一样啊。

      金秋九月,暑热散去,到了东北最好的季节。天高云淡,微风送爽,让人心里很舒服。

      但是何秋云没有时间享受这美好的秋意,因为她们糕点厂一年中最紧张的日子——中秋大会战——开始了。红星食品商店糕点厂要在中秋节到来之前生产出八万斤月饼供应全市人民。按照日常生产量来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必须加班加点。在大会战开始之前厂里召开了中秋大会战战前动员会议,申明了这次会战对丰富人民物质生活,实现四个现代化有着重要的政治意义。单位将原有职工打散,实行两班倒。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又从社会雇佣了十几名临时工来帮忙。会战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何秋云她们不但有时要上12个小时的夜班,而且有时还要连着上两三个班,干足24个小时甚至还有36个小时的时候。

      北方的传统月饼没有南方花样那么多,以甜口为主。比较常见的也就是枣泥馅儿,五仁儿馅儿。偶尔也有一些奇异的馅料,比如鸡丝馅儿。糕点厂很少需要用到鸡鸭鱼肉这样的原料,所以做鸡丝馅儿月饼就会让职工们非常兴奋,比如于秀丽就特别喜欢吃鸡脖子。做月饼是流水线作业,有人制皮儿,有人制馅儿,有人负责包,有人负责磕模子。还有刷油,烘烤,包装,入库等等步骤。磕模子这个动作最为机械:把包好的月饼坯子塞到模子里压平,左边右边各磕一下,然后再向下一磕,一个上面印着“清香枣泥”,或者“精品五仁”,或者“红星商店”等等不同字样的月饼就成型了。

      有一次何秋云磕了一上午的模子,中午休息的时候她总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右手,看到谁都想抬起手重重磕下去,后来她锤了于秀丽一顿才恢复正常。于秀丽不跟她一般见识,她现在春风得意。虽然她的奇缘才和她相处了三个礼拜就回部队了,但是她已经完全陷入了热恋。一个礼拜要写好几封信,文化水平蹭蹭见长,达到了初中毕业以后的最高水平。

      大会战对于双职工家庭,尤其是有孩子的女职工来说,在生活上造成极大的不便。那些孩子或者送奶奶家,或者送姥姥家,或者只能倒霉地交给当爹的了。曹艳茹一边干活,一边和大家交流着各种无奈的关于“爸爸带孩子”的各种笑料。比如前天她爱人不肯做饭,试图说服留在家里的大儿子一起饿一顿,后来还是大儿子煮了一锅挂面,和爸爸一起拌辣椒油吃了。再比如前天把小儿子送姥姥家的时候,他把儿子放后座上,哼着歌骑着自行车骑出老远,回头发现儿子不见了。往回找了半天,终于在胡同口发现了哇哇大哭的儿子。

      最后曹艳茹总结道:她本来想再要个闺女,幸亏计划生育了。要是再来一个孩子,真带不动。于秀丽偷偷跟何秋云咬耳朵:“她大儿子叫李大寨,二儿子叫李大庆,要是再生一个,岂不是要叫李小岗?李改开?那她闺女可够倒霉的”

      两个人嘻嘻哈哈咬耳朵,旁边的梁逢春心情却很复杂。梁逢春她大伯哥大伯嫂生了两个闺女。梁逢春自己也生了个闺女。她公爹到厂里来过好几次,想要个指标再生一个,还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曹艳茹以工会名义宣传计划生育好,当然符合身份。但是她本人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梁逢春觉得她未免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对于未婚的年轻人来说,除了累一点,加班并不影响她们的正常生活。不过于秀丽却有一个非常强大的理由来抱怨。她的对象回家过中秋节来了。本来应该抓紧一切时间谈恋爱,现在只能见缝插针地让对象来接她下夜班,把时间转换成效率,变数量为质量。

      有一次下夜班,在凌晨熹微的晨光里,何秋云看到了他们俩。于秀丽一边抱怨着好累一边嗔怪着对方傻乎乎不知道凌晨冷加件衣服,但她坐在自行车座上离开的时候,眉头舒展,一扫疲态,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东边的启明星。

      张寰宇没有来接过她。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也经常加班,另一方面何秋云也不太希望他来。他来了,全单位的人就都知道了,他们会取笑她,逗她,问她啥时候吃她的喜糖,仿佛他俩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一对。想到这个,她就没来由地心慌心乱心烦。

      前天,何秋萍回了一次娘家,带来了一个信息。他们二厂正在修建一批职工宿舍,建成以后要分配给符合条件的职工。张寰宇年轻能干,在技术革新方面学的快,很有前途。去年又是先进工作者。要是他结了婚,房子应该能有他的份儿。末了,何秋萍跟她妈老邓太太说:“现在都流行晚婚晚育,按理说咱们小云才22,还不着急结婚。但是小张这人儿,除非你找个大学生把他比下去,要不我看打着灯笼也难找了。最重要的是这房子,过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儿。咱家小云娇滴滴的,也不会过日子。你让她将来到婆婆家过,你不操心哪?”

      这显然不是何秋萍一个人的主意,这也是她作为介绍人,和张寰宇他妈交流出来的结果。张寰宇也暗示过何秋云该去见见他家里人了。现在所有人——除了何秋云本人——都基本商定中秋节那天让何秋云去见未来公婆,把这婚事儿定下来。

      何秋云连着干了三个班,早上才下班。她怀着满腹的心事,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清晨的大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突突突过去一辆进城送菜的拖拉机,在空旷的路上发出夸张的巨大响声。这声音怎么这么大啊,简直听得人心肝都要裂了。何秋云这么想着,忽然就眼前一黑,脚下一绊,人事不知了。

      等她再醒过来,她已经躺在那辆“突突突”的拖拉机上,躺在一堆茄子土豆豆角白菜中间,头顶上还顶着一个大笼子,里面咯咯咯,咕咕咕,嘎嘎嘎地装着十几只鸡鸭鹅。有人正在上方注视着她。那人头发乱蓬蓬,满脸大胡子,把何秋云吓了一跳。只听那人对着驾驶位上的司机喊道:“马哥,人醒了,先不用去医院了。”“这人声音真好听,”这是何秋云的第一个念头。他声音清越,像两块玉石撞击,和外表极不相配,应该是个年轻小伙子。

      何秋云朦朦胧胧间还想听这个大胡子小伙多说几句话。但是司机把拖拉机停了下来,从驾驶位跳过来问何秋云:“姑娘,俺们可没撞着你。你刚才“嘎巴”一下自己躺倒了。吓得我害以为你碰瓷儿的呢。寻思你一个城市人,咋害碰瓷儿俺们农村人呢。姑娘,你是病的还是饿的?从家里跑出来的?”他见何秋云一个年轻姑娘大清早独自走在大街上,还无故晕倒,以为一定有什么缘故。何秋云此时更加清醒了些,于是把自己加班累晕的事告诉他们。司机笑道:“你们这城市户口国家铁饭碗端的也不容易啊,向工人阶级致敬!”那个大胡子小伙没吱声,只是默默递过来一块糖和一个军用水壶给何秋云。何秋云顺从地拿过来吃了喝了。司机说:“姑娘,按理说俺们应该把你送回家,但是俺们是要给农产品市场送菜,送晚了怕担待不起啊。本来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寻思赶紧给你送医院。现在我看也不用了。”又说:“你说现在要让你自己回家俺们也不放心哪。要不你在车上歇着,跟俺们去趟菜市场,然后俺们再送你回家?”

      何秋云哪敢在两个陌生男人的拖拉机上歇着,还跟着他们去不知道是哪里的菜市场啊。再说在那拖拉机上突突突一会,只怕自己还得晕。连忙说摆手说自己没事了,可以自己回家。哪知她站起身来,忽然觉得头重脚轻,险些跌倒。那个大胡子青年一拦她的腰,让她慢慢坐了下去。

      只见大胡子青年直起身,在一堆家禽蔬菜中翻了一会,翻出一个旅行包,往身上一背,跳下拖拉机,回头说道:你去送菜吧,我送这个姑娘回家。

  • 作者有话要说:  布拉吉:读做“bu(三声)la(二声)ji(轻声)”一种苏联式连衣裙。
    大寨,大庆,小岗:曹艳茹的大儿子生在70年代初,正是“农业学大寨”时期;二儿子生在70年代末,那是“工业学大庆”时期。“小岗村”是改革开放的起始点。
    电匣子:半导体收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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