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难安》翡乙

2、方宅族会

　　初晓时分，方宅上至主事的方翡翠老夫人，下至柴房打杂的仆役小厮，各个顶着两个黑眼圈，忙不迭地来到方宅前院的一方厅报道。

　　一方厅的正座上，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吃着旁边丫鬟递过来的晚甘侯。她容妆肃整，动作利落，一双精明的眼睛扫向座下一众儿女子孙，眼看人员陆续到齐，便把茶杯离了唇，递还给丫鬟。

　　“十三亩和十二顷还没到呢？”方老太气稳声沉，精神很好。

　　三院的二女子方明珠从第二排走出来，语气扭捏道：“回外婆的话，亩儿顷儿今晨才入睡……孙女……没忍心叫他们……”

　　话未说完，三院的老夫人方红宝便厉声喝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有心思睡？快去把他们都叫来！”

　　方明珠被母亲一吼，吓得脸色发白，赶紧垂头应道：“女儿这就去。”

　　方老太笑了笑，转眼看向四院的小曾孙：“小九斗，看你两颗眼睛下面像挂了葡萄似的，昨晚是几时睡的？”

　　小男童走出来，朝方老太恭敬一拜：“回太姥姥的话，昨夜斗儿一直跟在瀚海舅舅后面帮忙，并没有睡过觉……”

　　方老太略微吃惊，朝人群搜寻：“瀚海回来了？”

　　一个容貌清秀的蓝意少年走出来，朝方老太恭敬叫一声：“外婆。”

　　方老太喜笑颜开，忙招手：“快过来，让外婆瞧瞧！”

　　少年依言上前，方老太赶紧握住他的手，眼神疼爱道：“几时回的？怎的也不叫人告诉我一声？”

　　方瀚海笑道：“孙儿这次回来是临时起意，所以没有来得及通报……到家时又是深夜，故不忍打搅外婆。”

　　“不告诉我才最让我担心！你这孩子，下次回来之前一定要跟家里说一声，别老让外婆心揪着！”方老太故作嗔怪地看他一眼。

　　方瀚海笑着垂头：“是，孙儿谨记。”

　　方老太又在他身上来回打量，皱眉心疼道：“哎呀！瘦了瘦了！就知道在会外面吃不好睡不好，瞧瞧，这脸都瘦没了！”

　　方瀚海笑笑：“外婆别担心，家中养几日又会胖回来的。”

　　方老太欣慰点头：“对，这次回来好好养养！可别指望你那马虎爹能照顾什么。”说着，她又问，“你爹也回来了？”

　　“码头的事还未处理完，爹要晚些时日回来。”

　　方老太点点头，看见他眼下淤青，心疼道：“你旅途奔波，又折腾了一夜，今天的族会就不用参加。先回去歇着，等醒了，我让厨房给你炖几只老参，好好补补！”

　　“外婆，等弄清昨晚原委，孙儿再休息不迟。”

　　方老太看他一眼，佯怒道：“我的话你也不听了？这是命令，快回去歇着！”

　　方瀚海无奈，只得奉命：“那孙儿就先下去了。”

　　方明珠领着两个迷糊的少年步履匆匆地走进大厅，刚好与方瀚海擦身而过。

　　“明珠姐。”方瀚海朝方明珠点头招呼。

　　方明珠蹙眉：“就要开会了，你去哪里？”

　　“外婆不让我参会，命我下去休息。”

　　方明珠的眼睛里顿时起了一丝妒意，但很快便闪过去，转而热情笑道：“外婆说的是，瀚海弟弟，你快下去吧。”

　　方宅的众人，终于到齐了。

　　方老太又抿了一口茶，缓缓开口：“知道今天为什么把你们叫过来吗？”

　　众人垂首不语。

　　方老太扫了众人一眼，看向坐在右手边第一个位置上的老妇人：“翡翠，你说说。”

　　妆容严肃的方翡翠老夫人朝方老太恭敬垂首：“母亲所指，应该是昨晚家中进贼一事……”

　　方老太白眉一挑，神色不悦：“贼？什么贼？哪儿来的贼？”她拔高音量，“他们要是贼，我们又是谁？贼党吗？”

　　方老太连声质问，众人里有人偷偷笑出声。

　　方翡翠讪然：“母亲，她既然已与方氏断绝关系，便不再是我方家的人。既是外人，不请自来，深夜强闯，便是贼匪行径。”

　　“谁说她不是方家的人？”方老太气得拍桌子，“方家族谱上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她怎么就不是方家人？老祖宗都没从名册上划掉一个人的名字，你凭什么开先河？老太婆我还没死呢！”
　　众人噤声。

　　方翡翠垂着的头又低了几分，有些惶恐道：“请母亲息怒。”

　　“你这态度，我怎么息怒？！”说着，她又朝众人喊道，“还有你们，昨晚是谁遣散守门的？还在门匾上盖黑布？！是嫌我活的时间长，巴不得我死是吧？！”

　　众人皆垂头，大气都不敢出。

　　“问你们话呢？都哑巴了？”

　　方老太等了半天不见人回答，冷笑一声：“好呀，都长本事了，合着你们一起蒙我这个老太婆是吧？好！你们不说，我自己查！等查出来了，别怪我开一开老祖宗除名除姓的先河！”

　　这时，刚才被领来的两个迷糊少年动了动，似有什么要说。旁边的红衣少年见状，忙伸脚绊了他们一下，清澈的眼睛里露出威胁。

　　“母亲，金枝一家还在客厅等着。既然他们一家回来了，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好好把他们安顿下来。”四院的老夫人方墨玉打破沉默，“我们四院近日遣走了一些多余的杂役，恰巧空着许多房舍。如果可以，就让金枝一家住在四院，平日晓儿也可对他们多加照应。”

　　方晓晓听见母亲这样说，连忙笑着应道：“是呢外婆，金枝姐姐若能住在四院，与我还能作个伴，简直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方老太听了这话反而冷笑一声：“哼！方家这么大的宅子，还腾不开一处给他们？”她又看向方翡翠，“何况她自己的亲娘都未发话，我哪敢帮忙做决断？！”

　　方翡翠毕竟是方府的主事，三番两次被方老太冷嘲热讽，面子上终于有些挂不住。便想尽早让这族会结束，昨夜风波细节，私下再去整饬便是。

　　于是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拜倒在方老太面前：“母亲，女儿知错了。方金枝是去是留，安顿何处，全凭母亲定夺。”

　　见方翡翠如此姿态，方老太心中怒火也消了大半。

　　“哼，亏你还知道我是你娘！”她端起茶，啜一口，又问，“那，将他们拒之门外一事，也是你吩咐的？”

　　方翡翠犹豫片刻，缓缓道：“女儿知错了。”

　　方老太把茶盏重重一放，终于松了口气：“翡翠啊，你当了三十多年的主家，也是快入土的人了，怎么做起事来还跟小字辈的一样任性呢？”

　　方翡翠没有回答，头垂得更低。

　　“金枝在外这十几年，连我这个外祖母做梦梦到几回都心疼地不行，你这个当娘的就一点也不为所动？”

　　“她一家三人深夜投奔，肯定是走投无路至+，我们不开门迎接反而将她们拒之门外，传出去，还不是都要笑我们方家人冷血无情？看得不都是我们方家人的笑话？”

　　“何况圣上当年对金枝仰慕不已，要是知道她如今这般落魄，知道我们这般态度，你可考虑到什么后果？”

　　方翡翠浑浊的眼睛这时闪过一丝清明，猛得抬头，脸上隐约有后怕的神色：“母亲，这次是女儿糊涂，女儿保证，下次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罢了罢了，总之他们回来就好……”方老太摆摆手，看向众人，“你们都听着，从今天起，方金枝一家就在玉蝉院落脚。吃穿用度一应按照来柳青辈的规格来，谁要是敢欺负我的长外孙女、长曾外孙女，我绝不轻饶！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沉默片刻，异口同声道：“听明白了。母亲（外婆、太姥姥）！”

　　“咯咯咯咯咯咯……咯哒！——”

　　就在众人以为终于可以散会时，一只金脚红冠的白母鸡趾高气昂地走进来。

　　它伸着脖子，一阵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径直走到方老太面前。忽然展翅一飞，跳到了方老太银光闪闪的头发上———

　　“咦！——”方老太大惊失色，勾着身子就要从椅子上滑下来——

　　“母亲（外婆、太姥姥）！”众人半晌回神，争先上前帮忙驱赶。

　　“咯咯咯咯咯咯……咯哒！”

　　方老太只觉得头顶一热，一个圆滚滚热乎乎的事物啪嗒一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