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心》献岁初六

1、正圣之患

　　正圣十六年，今上缠绵于病榻之时日已达三年之久，腊月二十立春刚过，病情却急转直下，竟连续十几日皆昏昏沉沉难得清醒之时。又逢至除夕，连年节庆典亦须交由三殿下晏景廷主礼，以及临时从南边仓促召回的五殿下晏景殊辅礼。曰三殿下随圣上议朝辅政五载，朝政威望已然；而五殿下镇南关亦多年，戌边牧诸族身望颇高，两位均当得起主、辅礼年庆之身份，然此旨意一经宣告，宫内自人心惶惶；只是典可从简而祭礼之道不可废，尤其今岁为十年一度的祭天大祀，原定主祭礼之人本是时值志学之年的十一皇子晏景渊，然祭天大典有录：主祭礼之人若为男子不可及冠、若为女子不可及笄，且须为三垣二十八宿之星官降世，皆不可沾血光之气，亦不可染生灵之晦；即是今上身染重疾日渐微弱，主祭礼之人选便必须重新拟定。此消息国昭、礼部第二日朝堂经宣，随后朝野震动。只因从古至太献建国以来，奉四象天君为尊，祭礼之道不可乱；而却从未有过非皇族血脉主祭之史，礼佛多年的太后临危领监礼事宜，更是连夜诏命国师沈昀松于敬常阁之徽光檐，占三垣四象之卦。

　　三日后，沈国师携所占之卦禀至太后，卦象显示命定与三垣二十八宿星官有所渊源之子，乃皇城大兴城内阳年阳月阳日出身，额角烙有一株象征着四象之一青龙的、属群花之魁的梅花胎记。太后拨弄手中佛珠良久，直等到一侧立身的嬷嬷虚虚报出一声“太后娘娘，落大雪了”，终命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的仪卫使于三日内即腊月二十八前寻得此子入宫，严授祭礼，以完祭祀盛典。

　　值腊月二十七日雪夜，大正街以南的普通百姓家户将将宵禁入夜，坊间只剩零星几盏燃烛透过窗上油纸的微弱亮光；而大正街以北大都是官宦府邸，已然是除夕将近的日子了，府内大都张灯结彩，隔着大门也能依稀听见丫鬟家仆们或嬉戏或讨主子欢心生的事儿端。

　　其中偏西边坐落着的冯祁两府，从多年毗邻至十六年前互结姻缘，已是互相张罗着共度新岁的又一个年头了，依着冯家兵部侍郎膝下嫡长子娶了祁家户部郎中唯一的嫡女、祁家嫡次子又娶了冯家嫡幺女的辈分，第一年便是在冯家共度的，本是打算年年轮着来，然而第二年两家同月出生的嫡系里，冯家欢欢喜喜地产下一对龙凤胎，长女取名冯绾，小儿取名冯垣；偏偏祁家长子天生体弱，出生便大病一场，从鬼门关拉回来后却再见不得半点风寒，祁家老爷子思虑着为其单点了一个宁字，便定了祁宁的名，从此养在深院，除了家中长辈，仅拜了幼时恰巧路过为其续命的民间神医与传道散人俞期安为师，又因了师父闲云野鹤、徒弟身孱体弱，每年蒙其点化也不过数次。另只得一忠心耿耿的家生子——哑奴祁弄伺候。从此逢年过节皆是在祁家操办，宴席上均摆一道紫檀屏风，再拉了竹帘，遮了那过堂之风和冷暑之气，好为其单独开个小席。如此可见，两家皆是将他捧进心坎里了。

　　道是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两夜，冯家长子冯晋宇领了长女冯绾从祁家次子祁穆山的书房里退出来，候着的小厮尽职尽责绕到前头牵着了灯笼，一旁的丫鬟绿漪迅速为冯绾撑起了伞，仍旧有几片雪花偷偷飘进了帘下，绾儿裹着斗篷的手悄悄触了触脸，哈出的气却迅速将雪花消散了，她怔怔然生出些不见终日的寂寥，抬头想望一望那无边无际泼墨浓黑般的光景，却只见得一从朱色的纸伞，便怅然垂了头，手也默默缩回袖中攥得死紧。冯晋宇似有所感，顿住脚步回首凝了冯绾儿一眼，眼里晦暗不明，终究只是甩了袖，示意牵头的小厮继续走。半晌行至为冯家人专设的摘青堂，冯晋宇才叹了口气却只字未提，直直进了书房。绾儿心境烦杂，咬着嘴唇由着绿漪护进了闺房。只是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纵是心中压着千斤坠，辗转不过一刻便歇下了，窗外的大雪却不知疲倦地飞舞，仿佛注定了这不眠之夜。

　　随着仪卫使指挥使林啸领着左右辅使转夜拜进祁家大门，恭恭敬敬道一句，“祁大人，谨遵太后娘娘懿旨，望引见您的两位外孙，深夜叨扰还请见谅。”自此便定了冯家双生子的命格。

　　冯绾睡梦中迷迷糊糊被摇醒，绿漪抿着嘴哆哆嗦嗦为其绾了髻发，绾儿忽地攥了绿漪的手，稳了稳腕，示意其镇静著事，绿漪便红着眼眶为小姐整理完毕，再小心谨慎地先将其带至摘青堂的书房，便见堂上端坐了冯家老爷与夫人胡氏，次座便是父亲母亲。绾儿强自镇定地行了礼，压着心中惴惴不安，便又随冯家人动身去了祁家待客之慕仪堂。

　　辅一入厅堂，请了冯家老爷夫人入座，祁老爷子就挥手免了小辈的礼，又招了招手示意绾儿到跟前说话，只是老爷子抚着外孙女绾儿的髻发，动了动嘴角最终只叹了口气，便听得祁管家俯身附耳小声道，“垣哥儿就到了。”话声刚落，姑姑冯氏与姑父祁穆山就抱了半梦半醒的冯垣进了厅堂，冯氏莫名红着眼就势阖了阖门，竟瑟缩着仅半掩。而祁穆山怀中的垣哥儿虽也是十五岁的少年了，却仿佛自娘胎里便没争过姐姐绾儿，从小生着副娇惯可怜的小骨架，被姑姑姑父抱在怀里跟搂着只大猫似的，进了厅听着人气了也不看谁人的脸色，半睁着眼就开始撒娇，“太公，祖父祖母，什么事儿呀，大半夜也不让垣儿睡觉！”

　　祁老爷深深蹙着眉头又抿着嘴角半丝一闪而过的笑意，凶巴巴地示意祁穆山将垣哥儿放下，冯垣便歪歪扭扭地立在那儿，祁老爷也无法，便向林指挥使抬了抬手。林啸颔首，转过身就命手下上前抚开了冯垣的额发，冯垣趔趄着向后一步似惊醒，随即梗着脖子不愿低头了，手下将小公子额发一扬便见一株梅花烙印在发迹边沿，恰一阵穿堂风过，烛火飘摇，竟映出几分隐隐绰绰的妖冶模样，配上冯垣脆生骄矜的神情，依稀坊间怪谈里幼生的精怪，天真又煞人。林啸本还随行了位仪卫使里不常见的赵姑娘，原是打算验一验冯绾的，瞥了眼主位上祁老爷子灰白的脸色，与旁的冯家小姐垂眉肃穆的样子，却无再节外生枝的必要了。

　　堂外的风雪依稀更大了些，堂内却静得可怕，林啸最先静过神来，志在必得地握了握拳，转身便辑，“如此，便寻得此届祭天大祀主祭之君了，恭喜祁大人冯大人！只是小公子今夜便要随本官进宫启禀太后，宫中自明日起需严授其祭礼，以完祭祀盛典，两位大人明鉴！”祁冯两位老爷自见冯垣额角的梅花烙，便紧了牙泄了气，此刻祁老爷子晃晃悠悠直起身来，只摆了摆手便再不吭声，哑声呼一句，“谨遵懿旨。”便不顾厅下两对子女乞求的目光，命了祁管家将自己与冯家两位老爷夫人搀走了。仪卫使前，便再无人敢言。

　　时腊二十八丑时，冯家小公子冯垣只身随仪卫使指挥使林啸入宫觐见，静仪宫内蒙太后临时召见，亲命冯垣近身阅其姿态，情不自禁抚开额发凝梅花烙良久，只道一句，“竟是个男孩。”便将其安顿在了向来待诸侯世子之殿的瑶光宫。每日卯时自当授其祭礼，亥时伺候入寝，终于在除夕之日迎来盛典。

　　后追记此祭天大典为正圣之祀，依旧制仍在皇城以西二十里的岳境山之祠山庙昭办，此届因主祭之人为民间之子，国昭传太后懿旨曰万民同欢。只道后人再忆起此正圣祭典，所议无三：其一，主祭之君乃官家小儿，随祀之君却为十一皇子，此乃前所未有之闻；其二，冯小公子真真应了额间那株梅花烙，庙宇之巅长身而立，素衣盛袍凛意冽然，眉眼之英气与花印之妖冶夹杂，祭台之上竟十分摄人，祭典刚开主祭之君祭天而跪，便泼天大雪；其三，如此英艳之子，竟毙命于除夕、新正交岁的瑶光宫的一场走水，便是太后都叹一声可惜，追封此子为“摄星君”。坊间更传散人俞期安之赋，以悼其姿态：“朱境脉脉不得语，一敛眉目葳蕤间。龙渊则天临歧处，君自绾云拂袖跹。”

作者有话说

　　尚未露面的祁宁小哥哥（字折渊）是主角emmmmm
不过，按我构思，我超喜欢绾儿小姐姐和幼时的垣儿的。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