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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星流夜未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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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帝有意册后了。
早在几天前,朝堂上下就已经暗暗流传着这个消息。
其实,自年前曹丕的发妻甄洛死后,朝中贵戚们就一直在暗中揣测着入主凤阁椒房的人选。
然而,当皇帝正式提出欲立郭贵嫔为后时,便立即遭到了大臣们的强烈反对,尽管她是曹丕最宠的妃子。
贵嫔郭氏,姿容姣美,少时颠沛流离,辗转为铜鞮侯家婢女,被送予曹丕,爱盛日笃。
后宫女子纷繁,臣子们注意的不是她们的袅娜婉转,而是她们姓氏背后所代表的政治含义。世家大臣纷纷表示,她的出身寒贱,原是不配做嫡妻,更不配做皇后的。
帝座上的天子面色深沉,表情不豫,虽然愤怒,但也忍耐着听下去。剔透的眼神扫视着宽宏的洛宫东堂,列于红毡两侧的人那么多,却没有提出任何相反意见。
那个女子……其实司马懿是见过的,虽记不清形貌,却还知道她的小字。
——“女王,女王……”他曾经听曹丕这样叫过。
在夺嫡之争中便出谋划策,还随曹丕一并出征,更一起同心协力地策划汉帝禅位事宜……
这样的她,的确可当得女中之王了,司马懿默默地想。
看得出来,子桓是喜欢她的,所以不管阻力有多大,她都会成为皇后,曹丕现下所缺的只是一个赞成的声音。
然而,当皇帝看过来的时候,司马懿还是别转了头,故意避开他希冀的眼神。
“卿,直臣也。”
半晌过后,曹丕方吐出几个字,打断了大论“不得以妾为嫡”的中郎栈潜。不复多言,随即起身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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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汉西流,月笼霜;繁歌不休,舞未央。
华林殿里灯火织锦,照亮一片催绽的盛世升平,和着姬人们的华裳香鬓,交叠成曼艳的热浪,仿佛连火红的石榴都能沸开。
这是魏帝为新任的侍中、镇南将军黄权所办的饮宴,客已尽欢,高踞龙座的曹丕却有些心不在焉。习惯性地在下首席位中寻找着,流连了两次却没有看到那人。
想了半天,才发现今晚是尚书仆射司马懿夜值尚书省的日子,他暗自苦笑,怎么恰好是今天。
离宴南走,过了九龙殿就是帝国的最高行政机构,尚书省。
适逢会宴,估计不会有什么紧急公文,司马懿吩咐了关门的时辰,却不像要睡下,倒是倚在院子里,不知在看什么。
曹丕到的时候,他就这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不管霜露沾衣,晚来风凉。
放缓脚步,敛去足音,停在他身后几丈,曹丕没有唤他。
终有一些事情是必须承受的,不论是他,还是司马懿。
“陛下?”过了一会儿,司马懿突然转过身来,看见了高冠阔服的人。
暗紫席纹的博带摇摆,动静间流溢着幽蓝的光,曹丕无声轻笑,走上去握住他冰凉的手:“我来找你拟旨。”
没有多说什么,司马懿拉他去了承诏厅。
曹丕从袖中取出一张素蓝的长绢,递过来。
一点幽香萦绕鼻端,司马懿缓缓展开,上面是纤巧的字体伸展,勾出一段柔媚婉转:妾无皇、英厘降之节,又非姜、任思齐之伦,诚不足以假充女君之盛位,处中馈之重任。
这是郭贵嫔的请辞表,她以没有娥皇女英的节操,姜氏、任氏的品德,不足以充当皇后尊位,推辞担当掌管皇家的重任。……好个谨慎细致的女子,真是聪明的以退为进。
“仲达以为如何?”曹丕看着他,眼神、嘴角始终含着浅淡的笑意。
司马懿不说话,只把罗绢叠好了还他。
为什么问他?想的不能说,能说的,他不想说。后宫之事,又何必问他。
曹丕忽然叹了口气,食指划过绢表,悠悠地说:“睿儿需要一个母亲,中宫需要一个皇后,她确实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只是,何必计算着还要上这道表呢。”
他明白?司马懿一时有些讶异,随即又感到好笑——他为什么会不知道,那一双仿佛透视着一切的眼睛……
“拟旨吧,立贵嫔郭氏为后。”
“嗯?”淡漠的神情被惊讶取代。
曹丕右手轻轻抚摸他的脊背,似安抚又似解释:“天下未定,朕不在洛阳的时候,由皇后掌宫。后妃虽多,只她最出色聪明,处事谨慎,能当此重任……”看着仲达蹙眉疑惑的样子,又愉悦一笑,自信满满——“她行的。”
司马懿哑然。
曹丕宠幸后宫佳丽,从不当面向他提起,司马懿也就当作不知道。
本以为那层窗纸虽薄,却是不会捅破的。没想到,曹丕会夜里专程跑来和他对坐着,商量皇后的事。——他居然一脸轻松地对着他,轻柔追诉一个不凡的女子。
他在栽培她,不视之为禁脔玩物,而是左膀右臂。她于他,已不只是红颜,而甚于知己。
又能以怎样的立场来反对呢?
铺开雪白的宫笺,司马懿拿过纸镇,把那浮凸微起的波澜生生压下。十指抚过纸面,指尖有些微的寒,身边明明是这样温柔倾诉的人,心中仍是一点冰凉。
曹丕也不再说话,看着司马懿手腕轻抖,握笔而书。
“陛下,成了。”
魏帝瞥一眼规整端范的立后诏,看向他的尚书仆射。
司马懿敛容垂眸,曹丕低首淡笑,清凉的指腹擦过他的长眉,隐入乌丝。微微顿了一下,向后错身一步,曹丕拢手垂袖,指尖流逸出发稍:“还不够,卿再拟一份吧……”
——“夫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后,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又不得横受茅土之爵;以此诏传后世,若有背违,天下共诛之。”
新成的诏文字迹墨黑,寥寥几句就截断了郭氏一门和后宫诸妃的想念,当今的魏天子不会容忍任何势力威胁新生的帝国,包括感情。
曹丕将诏书收入深袖,推开门来,迎着院中的草木清霜,却不见动作,他在犹豫。
要走,是不舍,欲留,又迟疑。
眸光难静,心不定。
一开始,司马懿会跟着他,或多或少是为了寻得庇护,他是清楚的;而曹丕对他最初的执著,也只源于自身价值的被肯定。
至如今,共同遭遇无数的风雨,亦能从容走过。点点利用的痕迹被渐渐洗去,心情褪回更加真实的模样。
将旧日的种种影像抽剥成丝,隐埋于最深处,其上镇着那王图霸业,坠起些旖旎缱绻;坐拥后宫,高踞朝堂。不难的,只要,重重防备,刻意遗忘。
然而,过往是网。每当静夜长思、对影徘徊,或只是面对一两件轻微旧物,它就冷不防地在心头浮亘延绵。那人的一颦一语鲜明如昔,轻轻一动,就缠住了整个心尖。
……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个人之间,有些东西已经确实改变了。这改变来得无声无息,却又附骨随行。许是落叶飘零中的一瞥,许是秋阳淡漠下的一叹,由此开端,心底便有那样一块领域只为唯一保留。有些人,有些事,就只在心底涟漪,看不见也听不到,更加触碰不得,其实,保留也终是保留罢了。
情即有缘,无关对错。可曹丕不会忽略自己的身份,司马懿也不会。
不是没有想过要架空他的权力,斩去他的羽翼,只将他缚在身侧。但,倘若做了,此生便成遗憾,曹丕知道,他会怨。
他要的他给不起,反之亦然。
不自觉地,转头看看司马懿,发现他恭顺地折腰相送。
……这就是他的答案么。如此也好,有的事,就只是自己的事。
留下无益,不如离去。
“……我能给的,唯有如此。”清爽的夜风送来低沉飘渺的叹惜,又吹散了。他的那声叹惋也不知是想到了郭女王,还是见到了司马懿。
司马懿依然垂视地面的绛红地毯,让那浓烈似火的颜色在眼前彻底弥漫,被他牢牢看着、记在眼里的却是一片赤红上曹丕指节分明有力的手。
良久,他缓缓直起身来,门外,是个并不忧伤的秋夜,有明媚的月光柔柔勾勒出扶疏的花木,散发一种淡淡的温暖。
轻轻闭上双目,洗去眼底遗留的焰色:无法投入地燃烧,那就后退一步,保留安全的距离,方是聪明的选择。
终是放开了,那原本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到底什么时候,是谁先放的呢?他自己也茫然,或许,只是他和曹丕恰好都不笨罢了,司马懿淡淡的想。
黄初三年九月,魏帝禁后宫外戚干政,庚子日,册封贵嫔郭氏为皇后,赐住朝阳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