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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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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值初夏时节,入暮时分落日西沉,闷热随着夕阳渐渐散去,天边的晚霞指引着辛劳者的归家路。斜阳夕照之下,衙门前就只剩下了江亭和陆寒山两人了。
“绮霞闹了这么多天,没想到被叶道长哄走了。”江亭看着那三人消失的方向,用手给自己扇着聊胜于无的风说道:“叶道长真把那些妖魔邪崇收伏了才好。你看绮霞都被折腾得像个焉了的茄子,怪可怜的。”
陆寒山听闻此言,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哼,装神弄鬼。”
江亭一听忙不迭的转过身来,双眼瞪得浑圆一脸正色说道:“老总,话不能这么说。那叶道长确实有几把刷子的。”
陆寒山不以为然:“哦?你是亲眼见过鬼,还是亲眼见他捉过鬼了?”
江亭往前一步,嘴巴凑到陆寒山跟前用手挡着,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前阵子我家虎子撞了邪,全靠叶道长才救了他!我和我婆娘亲眼见的。”
陆寒山心不在焉地听着,手指不自觉摩挲了一下刚才被石子弹到手腕,仔细又回想当时,耳边先试听到“嗖——”的一声,那石子来如破风之矢,而当要打到手上之时,石子的去势又骤然变慢,竟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托着石子缓慢移动,最后轻轻一碰——打在手上,只有一股气劲震动,不痛不痒。陆寒山知道,必然是内力非常深厚的人才能把一颗飞石耍弄得如此巧妙。
陆寒山对于道士捉鬼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不知道那个白头道士是不是真有驱妖除魔的手段,但是他确信那道士的手上功夫绝不平凡。思至及此,他那双如海水般深沉又冷漠的大眼睛里忽而有了些神采,似是有些好奇,又像是有些敬佩。他转向江亭问道:“你与那道士相识,他是什么来历你知道么?”
江亭也是了解陆寒山的,此人平时木讷寡言从不多说多问半句。此时见他似是对那道士有了兴趣,江亭一脸得意地挑起大拇指:“那叶道长大号叶静君,正宗武当道人,说是什么……静字辈弟子?”江亭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笑,关于叶静君,江亭与他其实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并不知根知底。“总之,是名门正派的人物。”
”玄元通道居端静,白鹤乘虚向自清……”陆寒山略一思索,不禁有些意外:“当今的武当掌教叫苏鹤清,他若真是武当门人,辈分还真不轻。”
江亭煞有介事说:“老总,人不可貌相。那叶道长看起来是落魄又寒酸,等你见识过他的本事就知道什么叫活神仙!”他拎起叶静君挂到铁尺上的那条死鱼,瞄了陆寒山一眼:“到我家吃顿便饭,我再给你讲讲虎子那事儿,真是邪乎!正好叶道长的徒弟还在我家。“
陆寒山不好推辞,”嗯“了一声答应,便跟着江亭走了。
“老总,不是我说你,年纪不小了,也该讨老婆生娃了。”
“你嫁我?”
“你做梦!”
入夜,月亮还没完全浮起,但是及时行乐的人们不会放过短暂黑夜的一分一秒。一水相隔的秦淮两岸成了半面妆的怪人,一面是随着夜色缓缓沉睡而去的老妇人,而另一面则成了描眉画鬓、妆浓衣翠的艳妇。
圆月低低挂在天边,浅浅的月光如一袭轻盈的薄纱笼罩在河上,而在倒影着圆月的河面上又如星盘错落般点缀着华灯点起的大小画舫,天上地下,各有星河。画舫中的轻吹细唱伴着夜风轻轻飘到夜游人的耳边,凄清婉转,声声入耳。秦淮河畔的莺莺燕燕们穿着轻纱簪着鲜花,个个打扮得神姿艳发如瑶宫仙女,旧院珠市里衣香鬓影声色犬马,真可谓“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这灯火辉煌的花花世界之中,门可罗雀的云香楼显得格外的冷清。佳人虽好但也遭不住鬼怪可怖,云香楼的生意一落千丈。这夜,死气沉沉的云香楼因为叶静君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圌动。这世间素有除魔卫道的真法师,借着佛道之名照样撞骗的人也不少,但不论真道士还是假和尚,大摇大摆逛窑子的还真没有。云香楼门前的红袖招客见穿了一身道袍向她稽首作揖的叶静君,先是一愣,一双杏眼瞪圆眨巴了半天:“道、道士?”
叶静君笑眯眯地点头,那红袖招客登时弯腰大笑起来,扬着丝帕,腰肢一扭转身向里面招呼道:“姐妹们快来看呀,道士下山了!”
扶着绮霞颠着小脚姗姗而来冯妈妈气得大盘脸上两道细细的柳眉倒竖,怒喝道:“胡闹!这是我请回来驱邪捉鬼的大天师、活神仙。再乱叫撕了你的嘴!”冯妈妈转头,迅速调整表情换出一个职业微笑,脸颊肉挤成了两个肉圌弹:“这丫头没见过世面,让叶道长见笑了。”
这云香楼里里外外也不过是寻常青楼的模样,门前杨柳依依绿成翠荫,进门是个一眼见方的中庭,庭院里各处草木晶莹鲜花点缀,又装点着些清雅的山石小景,小池中细水流淌,幽凝的月光照得涟漪起伏如金光绸缎,涓涓的水流声伴着门庭里幽幽的弹唱更显凄清动人。平实又雅趣的景致与艳俗又油腻的老鸨确实是格格不入。
庭院四周围着木造的两层楼阁,栏杆、回廊上都挂着大红灯笼。厅堂里有歌妓艺妓弾唱着小曲儿,个顶个都是水灵灵娇滴滴的大姑娘,肌肤如雪青丝如缎,低眉垂眼秋波盈盈。有这么些美人儿,云香楼理应客似云来,而如今厅堂中却只有几个穷酸秀才打扮的男子在酌着小酒。
冯妈妈把情况介绍了一番,话里话外催促着叶静君,开坛做法也好扶乩问卜也罢,总之是尽快替绮霞、替云香楼施法驱鬼才好。虽然冯妈妈自己倒是见不着鬼心不慌,但是楼里的姑娘却是人心惶惶消极怠工。比起怕鬼,冯妈妈更怕云香楼没生意。而叶静君却坚持要绮霞先休息静养:“绮霞姑娘这般状况,恐怕未抓到鬼,她自己就得先成鬼。”
冯妈妈咂咂舌,心想:“这怪道士怕不是要赖在我这白吃白喝。”又仔细看看绮霞的脸,只见她目光散涣面色晦暗,整个像被抽了魂的蜡像。冯妈妈心疼呀,既心疼钱又心疼招钱的绮霞。绮霞在云香楼也是个红牌了,长得俏,一手琵琶可谓冠绝秦淮。绮霞若是真死了自己可就亏惨了,还不如好吃好喝招待那道士几天。冯妈妈心里算盘清,怕绮霞假鬼成真鬼,也就同意了。
冯妈妈让两个龟奴把绮霞带回她的厢房,顺便带叶静君去看看绮霞的厢房里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而绮霞听到“休息静养”却是抵死不从,仿佛铺着轻罗软塌的床是烧红的烙铁、是插着尖刀的刑床。两个龟奴不管不顾地把绮霞按到床上,原本虚弱的绮霞又像鬼上身一般,一边怪叫着一边手脚并用又抓又踹,竟把一个龟奴的脸生生抓破了几道血痕。那龟奴吃痛,手一松,绮霞趁了空翻身下床,大跨几步攀上窗棂,居然想去跳窗!
众人吓了一跳,尤其是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本来只是闲着没事围在门口看道士下山,哪知绮霞突然鬼上身!众人一时反应不及,吓得直瞪眼。还未来得及叫出声,只见一道黄光“唰”地从眼前飞过!而后一道白影略过,速度极快。先前那道黄光“啪”的一声打在绮霞的脑袋上。众人一看,那道如箭矢一般的黄光居然只是一道软沓沓黄符。几乎同时,那道白影窜到了绮霞身边,接住了绮霞瘫软的身子。
叶静君把怀中不知是晕倒还是睡着的绮霞抱回床上安顿好,轻声念道:“安心睡吧,她找不到你的。”
冯妈妈被绮霞那阵势吓得一哆嗦,忙问:“叶道长、活神仙,她刚才……是不是……鬼上身呀?”
叶静君摇摇头,轻声对冯妈妈说了一句:“云香楼里没鬼。”
冯妈妈已经做好了见鬼的心理准备,听闻此言,心里虽然登时松了口气,但更多是不解和疑惑:“没鬼,那绮霞怎么会这幅鬼样子?您也看见了,她刚才简直就是母夜叉上身。”
叶静君嘿嘿一笑:“冯妈妈是信不过贫道?”
其实见了叶端宜方才那几下架势,冯妈妈心里对他也有个五、六成的信任,但绮霞不像个正常人的模样也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冯妈妈一时为难,用丝帕捂着嘴尴尬地一笑:“这……奴家也不是不信您。只是……”
叶静君把白发捋到身后,又笑眯眯地说道:“冯妈妈若是担忧,贫道自然是有法子可以证明给你看。”说着他摸摸肚子,“不过,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饿着肚子法力不足,万一施错法,原本没鬼倒把鬼招来了……”
冯妈妈未等他讲完,扭头冲楼下大吼一句:“金翠,快准备一桌斋菜!”
叶静君补了一句:“荤腥不忌。”冯妈妈又如洪钟般喊道:“金翠呐,鸡鸭鱼肉全都上!”
一桌酒菜很快就张罗好了,醋溜黄鱼、炒山鸡、虾仁芙蓉肉、鸭糊涂,还有几道时令小菜加上两壶好酒,虽不是什么珍馐野味,但也是一桌色香味全的好菜。叶静君看着这一桌美味眨巴眨巴眼睛,想起自己那个还在江亭家里吃鱼的徒弟,心里不由得生起一股罪恶感。
然而姑娘们推着他坐下,给他斟酒夹菜,那一口鲜香爽脆的虾仁入口,什么罪恶感已然烟消云散。他深切的明白到,徒弟再好不及肚皮吃饱,吃了几天江亭老婆的黑暗料理肠子都刮不出一勺油。叶叶静君心里暗暗念道:“老祖有训,多吃素少吃荤,身轻体柔好飞升。这种大荤之劫贫道领受就好了,放过徒弟。”于是心安理得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