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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石中火 5奔烈 ...


  •   喋喋不休的人訝然收聲,寧謐的山林卻已無法靜默。
      少年摟住他的手被重重打開,周瑜長喘著支起身子,面上怒色如沸也化不去眼底漸漸層結的冰。
      富春江邊的孫郎,何時方能得見呢?周瑜曾幻想很多次,許是按部就班的尋訪,許是偶然性至的遊曆,許是某位賢士的引薦……而將孫策的脖頸和自己手中的匕首聯系在一起,是無論哪一次,他都沒能料到的。
      而方才那個言笑晏晏、戲謔飛揚的少年則坐在草地上愣愣地看著,看這個方才連戰馬都無法駕馭的柔軟公子哥兒。
      近距離審視,孫策的眼瞳黑亮,能夠清楚地照出人影,周瑜只接受面對面地看他,而不需要仰望的遙不可及。
      恍然覺察到少年未加掩飾的驚訝,凍住了他眼中一瞬的雪亮似水。白皙的手指微微顫抖,周瑜的臉色霎時雪白——果然,他看不起他……他自方才便看不起他,可他憑什麼看不起他!
      牙關緊咬,周瑜嘗到滿嘴血氣:“竊,以暗稚,原,不足輕擾……然孫少侯行此藏頭露尾之事未免惹人笑話。”
      艱難喑啞地吐出幾個字後,他的話語就入骨入心般冰冷銳利。心中湧起報複般的快意,淡淡俯視著那個人,以世家貴胄與生俱來的、如立雲端般的在上姿態。
      當偶一觸及對面幽深似海的眸子,自尊受挫的痛楚,就不自主地層層翻湧上來,混雜著說不清的晦暗情緒:他原便不該來的,不過孫策而已,又有,又有什麼稀罕……想到這裏,雪白的臉上卻有了難以言喻的神色,冰峰也似的眸色轉暗,脆弱的、尖銳的驕傲背後,似諷然又似悲忿。
      心神激蕩的片刻後,便被生生地壓制著冷了、淡了,眼光一轉,周瑜就要用力撤回懷匕。
      不料,他的手才動,一直防範的孫策倒猛然動作,敏捷地環住周瑜用力一扣,那短匕也被按了回去,破開一道輕紅。
      電光火石之間,好不容易維持的冰寒隨著銀匕輕巧地一劃,霍然冰裂。所有的驕傲、不甘、委屈、憤懣……摧折熔岩、暄騰在呼吸間,霎時噴薄而出。回過神來的周瑜不甘輕易被困,被熱意燙幹的眼角燒灼著,仿佛證明什麼似的胡亂掙紮起來。
      想奮力想推開他,而孫策的手卻堅定如鋼鐵,光潔頸邊的頓時泛出絲絲血紅,被這鮮紅一洗,周瑜便徹底去了所餘的半分冷靜,掙動得越見凶狠。不期然,眼前的血色深重起來,靜如潤玉的眼中也騰起桀驁的神色,傲氣縱橫似怒雲橫空。
      孫策全力壓制住周瑜,直直望進他的眼眸,錯覺只待片刻那由迅雷疾電撕裂處便會天火曝空、乾坤奔烈。不自覺地,橫下心,將周瑜扣得更緊。
      殷紅的血,沿著銀匕緩緩蜿蜒,輕輕沾到周瑜指尖。不辨溫涼的血液狠狠一燙,周瑜忽然失了力道,悚然一驚。
      眼睛瞧著雪亮的匕首,周瑜只感陣陣暈眩:不過一個被小小的玩笑,這般戲弄他又何嘗放在心上?但自小被教養心性氣度的自己竟拔出了利器……對著一個救助他的人?……只因這個人並未如自己一般,將他也放在心上承認、尊重?……
      耳邊傳來孫策沉沉歎息:“對不起。”
      手中的匕首隨著話音輕顫,周瑜幾乎握不住那匕首,忘了松手、更不敢移動,他卻不知道自己為何膽怯。不知為何,心中苦澀複雜得難受,抬頭便是孫策黑沉沉的眸子,深邃流轉,幽暗而生動。
      孫策緊緊按住他,稍低頭。這雙眼……打破了端方之後,竟是這般的熱烈、純稚,比頸邊的匕首更加震人心魂。
      觸動著他滿眼的執著與歉意,周瑜頓一頓,沒來由地慌神,不由張口罵道:“你這瘋子……”
      孫策放虛了扣他的力道,伸手輕拍背心,便環住周瑜:“對不起,是我不好。”
      情勢急轉直下,周瑜將臉轉向一側,不期然正對上那賊眼兮兮的可惡黑馬,冷哼著棄了匕首。
      彎腰將銀匕拾起,就著衣衫拭淨、再往順帶懷裏一揣,孫策拉起周瑜衣袖,小心地笑道:“我們去尋你的侍童,可好?”
      如此說來阿佑定是已入了孫府。周瑜剜他一眼,不置可否地任其拉上馬背。
      “若公子有興於騎術,孫策他日定當傾囊相授……”孫策依舊傾身拾過韁繩。
      脖頸上本不深的傷口已止住了血,而拉他上馬的時候那紅痕卻依舊鮮明地在周瑜眼前一閃,“哼,瘋子……”周瑜雖未搭話,卻在心底喃喃。
      是日,見著久候廳內的堂兄孫賁與侍童阿佑時,姍姍而返的兩人笑說交談投機、相見恨晚故而忘時。然,孫賁忍不住對孫策的傷露出關切的笑容,此二人亦極有默契地保持了緘默。

      至後來再也無法相見的時侯,周瑜時常回憶,那一次的初見說到底也不過是少年時代的偶一妄為,若不是恰聞汝南許卲之月旦評,如他離家之時稍遲疑一點,抑或孫策外訪……或許當日便見不到了吧。
      只不知當時當日的那一次不可見,是否便真能省得下之後的許多次不得見?
      他所能唯一確定的卻是,若無當日那令人莫名的一場爭鋒,周瑜的生活便單純得少了很多煩惱,怕便是永遠也不會有人拉著他對漫天星空叨叨絮話,末了再摸摸早已結痂的脖子、忽然又膩過來,笑眯眯抓著自己尢抱怨一句:“看起來溫雅又規矩,其實,還真是好暴躁的脾氣。”

      然,當時停舟於江上的周瑜尚不得知那麼許久以後的事情,隔著浩浩江水,他遙遙撫琴。江濤中的琴聲失於杳弱,然而不妨,因為他知道背後岸上其實也並沒有聆聽的人。一曲過,便是順流而下。
      望著空曠的江岸,阿佑卻有些不以為然:“雖相交日短,即是再繁忙,孫郎也不該來送送公子?”
      輕撫袖中所攏的家書,搖頭一哂,大堂兄周暉急領兩名族兄欲入雒陽,孫賁也棄了督郵職欲入長沙,京都的政變已暗中牽動天下。值此時,孫策自然有他身為烏侯長子的責任,一如,周瑜本也有治家周氏的責任。
      不必相送,止於相隨。
      周瑜淺淺一笑,即便遠離,吳郡的那一方山影水色卻統統都化進了他的眼底。

      那一年,即中平六年,那年的故事在漢史上注定是不可疏失的一筆重彩,四月丙辰,靈帝駕崩於嘉德殿;秋八月,何進詔迎董卓入京都雒陽;於中八月戊辰到辛未四日之間,何進身死,常侍盡亡;王朝積弱之緣由一夕盡喪。入京的士人尚來不及歡呼勝利,即迎來了另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鐵血洗禮:九月,董卓初入雒陽即劫殺往來,侵暴立威,並廢少帝劉辯,改立陳留王。
      ——入京的周氏堂兄們,已被董卓誅殺。
      當噩耗傳來的時候,他和往常一樣,正在燈下讀書。放下手中的《戰國策》,周瑜仰起頭,行行墨字在腦中雜亂扭動起來,伯父周忠明明還在朝中為官,入京的董卓卻能行凶在前而進其為太尉,分明依此行安撫周氏兼殺嚇士族。
      西涼的董卓,在士族們以功利糾纏住整個雒陽之時,首度以武人的姿態悍然闖入。
      偌大的一個周家,在擁兵自重的將軍們你來我往,幹戈征戰中,要如何自處呢?是懷抱詩書德操任人魚肉,抑或,以另一種主動的方式使“崔巍”之名長存……
      就在周瑜為此反複思量時,他並未知廬江的治地舒縣又悄然住進了一戶姓孫的殷實人家。
      翌日,極年輕的孫少爺笑著叩開崔巍府大門的時候,得意地沖應門的小廝道:“勞煩相傳,你家公子親自延請的馭騎師傅今刻便到了。”
      ……
      淡淡的水霧將雨巷籠上一層薄幕,記憶中嬉笑的少年也被近日短短一瞥中所包含的風霜苦澀混沌了身影。
      恃強力得克廬江的統帥含忍著世人詬病,唯只對著他倉皇伸手,小心翼翼的臉上滿是希冀、忐忑,卻未知,周瑜會侯在廬江原只為那一眼的別來無恙。
      轉身而去的刹那,少年滿眼的無措閃動,便驚得柳絮也紛紛揚起。
      不是不體諒,也不是無憐惜。他緩緩放下車簾,卻只為無法妥協。
      停下腳步,阿佑悄悄瞧了見他半晌,不由藉著雨聲喏喏:“公子既願隨助孫郎,為何竟又不投書相通名,哪知亂中分離何時方可再見呢。”
      對孫策,周瑜此生絕不仰望、唯以並肩,只許相依、卻誓不追隨。這是深埋於溫雅潤玉表象之內的那一點血性堅持,傲氣縱橫。
      而何時方能得見呢,當日詠雪巷內那個騎著黑馬、眉眼若笑的風流少年……
      扶著傘,周瑜側身一笑,不答。
      若非富春,離了舒縣,何日再逢孫家郎?
      總會見面的,在那青山浮玉之外,繁花吐朱當中……
      即是不久的將來,一如當年臨別所言。——你來,我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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