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惹》一雀青

1、第1章 初遇

　　1

　　·

　　未及严冬，白皑皑的大雪铺卷了天地，远处的地平线愈加缥缈。

　　一片纯白之中，只有两副缓缓拖行的身影。

　　只着单衣的小女孩搓着冻红的小手，在厚厚的积雪中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瘦弱的肩头已覆上一层薄白，却似浑然不知，双眼死死盯着前方那怎么也追不上的背影。

　　那背影便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熟悉，却又感到透骨的冷淡。她不敢哭，生怕自己的哭声惊扰了那人，一不留神就会消失不见。

　　肩头凉得透彻，筋疲力竭之余，胸口又像被巨石碾压一般，闷重得喘不过气。

　　她小心翼翼抬起一只手，悄悄张嘴唤了声，“妈妈……”

　　前方的人登时停下，转过身来的面色黧黑，只拿冷眼瞧她，过了半晌，终于开口问，“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双眼逐渐蒙上白霜，鼻腔里顿然涌起一阵酸刺的疼痛，她愣在雪地里，耳边传来簌簌的飘雪声。

　　见她不语，对方的眼神更厉，大声斥吼，“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

　　随着有如灭世般的大掌呼来，极度惊恐中的顾清水身子猛然一震。

　　眼前突然昏黑一片，紧跟着炽烈的光线强行将眼皮扒开。

　　混杂着梦中的泪水，双眼微微发涩，等迷迷糊糊适应了刺眼的亮光，才惊觉能见范围内是陌生的天花吊顶。

　　心下咯噔一记，紧张感便迅速扩散至四肢，加上宿醉醒来的头痛欲裂，胃里好一阵干绞痛。

　　察觉到胸前还压着与梦里一致的分量，她极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忐忑地将视线移至胸口，却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此昏死过去。

　　那是一条筋络分明的胳膊。

　　尽管此刻浑身僵直，也依然能感受到来自极近的距离内，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以及另一人轻浅而沉稳的呼吸声。

　　她没有马上窜起身，轻轻侧转过头看了一眼身边人的睡脸，然后静静地望向天花板，心境无比复杂。

　　单身二十六年，早就成了异性绝缘体的顾清水,第一次醒来身边窝着的不是宠物，而是个活生生的，肤白貌美的男人！

　　一声发自内心的呐喊扶摇直上，犹如一道气刃刺破云霄，再膨胀落下，拨开层层叠绕的迷雾，时间已追回至前一天。

　　·

　　淞城的周五，正值傍晚，华灯初上的时分，下班点刚过。

　　顾清水盯着电脑屏幕，表情几近麻木。公司年中聚会的日子，打着各部门交流同事情谊的主旨，被大家当作联络男女感情的天赐良机，各自几天前就早早做起了准备，本职工作自然滞缓。

　　这种时候，顶着上级压力本本分分工作的顾清水，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卷王。周身两米开外，大家端杯闲聊，热闹非凡，两米之内，有人绕道而行，安静如鸡。

　　以她为中心，由此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孤岛。

　　“清水姐！”

　　顾清水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扭头见隔壁行政部门的后辈李凯丽正笑眯眯地站在身后。

　　这个大学刚毕业的小姑娘人美嘴甜，性格活泼，全公司也就她一个新人尊称顾清水一声“姐”。原以为是试用期需要卖力表现的缘故，每天上下班都主动同自己打招呼，可眼看试用期已经过去三个月，这姑娘的热情反倒有增无减。饶是社恐如顾清水，仍然放下满身戒备与她熟识了。

　　“一起过去吗，姐？”

　　顾清水看了眼时间，距离聚会开始还剩下不到一个半小时。这类社交活动在她眼里，犹如一场劫难，声势浩大地从身边重重碾过，虽伤不了人分毫，但恐惧就是难以克服。

　　然而迟到，也非她所求。

　　刚想点头答应，行政部姑娘们靓丽纷繁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走廊外，正朝这边挥手，几人闲聊时清脆的笑声隔着玻璃依旧清晰可辨，十分惹人注目。

　　“要和她们一起？”顾清水心里开始打退堂鼓。

　　“嗯，雯雯姐今天开车来的，蹭她的车过去快些，”李凯丽弯着唇角，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听办公室里的姐姐们说，悦莱经常有帅气男公关去光顾，是不是真的呀？”

　　顾清水被她突如其来的求证问得一愣。虽说生于斯长于斯，但她的生活轨迹却单调得很，从来都是家和公司两点一线。至于那家名气很大的酒店，她甚至从未踏足，就连具体位置，都还是通过今天群发短信得知的。

　　她尴尬地咧了咧嘴：“这个我还真不了解。”

　　“那就提早去看看，说不定还真能碰上，我还没见识过呢！”说完，李凯丽冲门口一扬下巴，催促道，“姐，走嘛走嘛！”

　　顾清水再次朝走廊看了一眼：“抱歉啊凯丽，我还有些文档没有整理，你先去吧。”

　　李凯丽随她们走后，偌大的办公室很快只剩下几个已婚人士。又等了一会儿，其他人散得差不多，她才关了电脑。

　　从办公楼踏出来，侧肩包内就传出动静，人行道对面正亮起红灯，顾清水停下脚步，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时，不免有些迟疑。

　　“妈，今天公司聚餐，我晚点回去……公司部门不一样，我跟他碰不到面……”

　　她的嗓音本就低矮，越到后来越是气若游丝，挂了电话，紧皱的眉心才舒展开来。从小到大，父母的安排都事无巨细，如今，更是亲自给她物色了一位优秀的相亲对象。

　　顾清水作为一名母胎solo，又因生来内向，与人交流容易露怯，对此更多的是抗拒，而对方恰相反。

　　于长辈跟前彬彬有礼，于同辈面前侃侃而谈，于顾清水面前……永远高昂着一颗骄傲的头颅，似乎很是享受居高临下的快感。

　　也对，年纪轻轻就成了隔壁市场部主管，谁让人家是有为青年呢！

　　可即便心中再不愿，她也不会轻易忤逆父母，于是就这么含混地拖着。

　　走神间，前方早就跳转成绿色的信号灯已经开始倒计时。她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愣是站在原地没动，表情却比刚才更阴郁了些。

　　不远处一辆蓝色保时捷升起车窗，车内坐着两名运动风的大小伙子，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富家子弟的奢靡。明处那染着一头明黄发色的青年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哼哧傻笑起来。模样惹得驾驶位的人微微皱眉，脚下一踩油门，向前冲出去十来米。

　　“何存溪！能不能不这么浪！”

　　被唤作“何存溪”的青年勾弯了嘴角，爆着青筋的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栗棕色的头发虽被精心打理过，却被他一手揉得散了型，刘海倾盖着五官分明的俊脸，十分放浪不羁。

　　这一笑又将下巴的轮廓凸显了几分，一双灿若星辰的桃花眼还透出一股媚，“我是让你清醒一点，别看见个女的就露出一副饥渴难耐的表情。”

　　“你以为我看上路边那姑娘了？怎么会，我就是觉得好笑，大热的天穿一身黑，阴森森的，你猜这样的女人会有男友吗？”

　　何存溪意外地侧头看了他一眼，想不到这小子平时泰迪附体，正常的审美底线倒是有的。

　　那种女人看上去相当沉闷，浑身像裹着结界，万物不侵生人勿进的样子，无趣的很，实在不符合他一贯的追求，只是想一想，心里就能打个冷颤，遂赶忙转移话题。

　　“你今天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是要干嘛？”

　　林凯幽怨地看着他那张完美的侧脸，浓密的长睫毛正对夕阳余晖，氤氲朦胧中像是镀了层圣光，长得如此妖孽，简直令人嫉妒到变形。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往那儿一站就有前仆后继的妹子啊？我这叫战术懂不？怎么样，这亮丽的颜色足够闪瞎她们了吧？”

　　何存溪咧开嘴笑了笑，“这主意不错，瞎了就都是你的。”

　　·

　　犹豫再三，转地铁肯定已然来不及，顾清水咬咬牙，伸手拦下一辆刚巧路过的出租车。

　　司机是个中年人，咧着满嘴烟牙问：“小姑娘，赶时间不？”

　　不想刚坐定，随口回了一个“赶”字，那叔叔忽然像打了鸡血似的带车飞出去。

　　如此行驶没多久就窜上高架桥，正前方一辆蓝色保时捷行得也是嚣张，司机没顾得上车后座惊魂未定的顾清水，狠狠踩着油门，“小姑娘，抓紧啊，我超过去！”

　　“啊……别……”微弱的声音轻而易举就被淹没在车载音乐里。

　　蓝色保时捷内，林凯惊讶地探身朝外看去，“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开车这么稳，破出租都能把你给甩了？”

　　这句话听在何存溪耳中犹如挑衅，随及将有些阻碍视线的刘海向后捋了捋，“坐稳。”

　　于是，在淞城的黄昏下，外形相差悬殊的两辆车一前一后穿梭在车与车的缝隙之间，一路狂飙至悦莱酒店大门前。

　　旋转门外等候的门童看了一眼保时捷的车牌，小跑着上前取车钥匙。不远处的停车道上，出租车后脚也跟着熄了火。

　　司机大叔呼了口气，说：“跑车到底是不一样，追都追不上，我跟你说，下次……诶？你没事吧小姑娘？”

　　顾清水此刻仿佛经历了一次跨时空的星系跃迁，一条命只剩下半条，还有半条由于听见“下次”二字，也差点吓得离体。胃里顿时翻江倒海，极力摆摆手，赶紧扫码付了钱，捂着嘴拉开车门奔逃而去。

　　这片寸土寸金的地皮上，挤满了中高档酒吧餐厅，店铺门面早就呈饱和状态，就连巷道口都塞着格调小店。不过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悦莱酒店却独树一帜，方圆几百米全是绿植，地面停车场地下停车库几乎有它一半的位子，深刻诠释了有钱任性的真理。

　　顾清水头脑昏胀得厉害，东西南北都分不清，看着手机上D幢301的群发短信，根本无从得知公司聚餐的具体方位。

　　何况虽说对这酒店早有耳闻，但若不是这次聚会，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个性使然，越是富丽堂皇的地方，她越是倍感压力，甚至是恐惧。

　　当然，人也一样。

　　所以当按下电梯，察觉到身后来人时，顾清水自觉地猫到一边，闲来无事就将二人的说笑听进耳中。

　　“你至于吗？非得把车钥匙攥手里才安心？”

　　“不然呢，许女士生着气呢，指不定哪天就把主意打到我这辆车上！”

　　“别说车了，连你自己都是她的，收不收车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我说你啊，长这么好一张脸，干脆去找个有钱姐姐傍一傍得了！”

　　顾清水将脑袋埋得更低，站在二人前方，满身不自在。

　　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另一人又开了口，声音没什么起伏，似乎习以为常，只是语气颇为不屑，“哪那么多有钱姐姐，你去找来？”

　　“都来这儿了，你还怕找不着？拖家带口的比比皆是！”

　　“破坏别人家庭？”那人哼了一声，“缺德。”

　　说完两人沉默一会儿，不久就有手机铃声传出，其中一人随及“喂”了一声，紧接着又换了副腔调，一口一个“宝贝”地叫着，很快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淡去了。

　　“听办公室里的姐姐们说，悦莱经常有帅气男公关去光顾，是不是真的呀？”

　　不知为何，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李凯丽的声音。

　　思想一旦先入为主，就很难不去捕风捉影发散联想。顾清水正心想这人还挺有原则，电梯门便缓缓地开了。

　　透过供客人整理妆容的镜子，一抬眼刚好撞见身后那人的正脸，表情一瞬间愣了一愣。

　　是时代进步太快？还是自己跟不上潮流？

　　这年头，对干那行的外形要求已经变态到这种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