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珠》翡乙

73、相认

　　几个男人披风戴雪闯进一间酒馆，要了几坛美酒和小菜，围着桌子坐下来，开始兴冲冲地谈论刚才听到的消息。
　　“诸兄，小弟刚才没听错吧？太子大婚一事，皇帝都已昭告天下！如今怎么又说要娶叛军之女？”
　　另一人道：“叛军之女又怎样？太子是应天神龙，娶遍天下女人都不足为怪。何况椂槐郡主貌若天仙，没有男人不爱的道理。这宫内传出来的消息，假不了。”
　　“可太子正妃不是封给那山野女子了么？难道椂槐郡主要过去做侧妃？”
　　一人插话道：“陈老弟，你都说一个是山野女子，一个是皇族郡主，正妃侧妃，岂非看不明白？”
　　“但圣旨……”

　　另一人笑道：“应天神龙，别说圣旨，就算禁军百万于他面前又有何威力？来！先干一碗。”
　　几人酣畅淋漓喝下数碗，接着刚才的话题。
　　“话说回来。咱们这位神龙太子，还真的不能以常理度之。如今废太子呼声一片，他不去想怎么堵上悠悠众口，反而一门心思在女人身上。真不知该说他风流多情，还是难成大器。”
　　“要我看，他不爱江山爱美人，做回太子还想着背叛他的旧爱，对郡主这份深情不移的痴心，倒是让人佩服！”
　　一人不以为然：“什么深情不移！他要真爱郡主，怎么会与那山野女子有瓜葛？”
　　“哈哈，一看陈兄就不知内情。我们这位神龙太子，是历经劫难才重登高位。先前因受制于人才与那山野女子在一起，根本不是他的本意。”
　　“这话我得为郡主辩一辩。若说先前他是迫不得已，可他后来恢复太子身份，为何还向圣上求娶那女子？”
　　这时，偏角坐着的一个蒙面人手中的筷子忽然一滞。

　　“哈哈哈！陈老弟，你可问对人了！这个问题，还真只有我能回答你。”
　　“肖兄此话怎讲？”
　　“陈老弟可还记得我有一个入宫做内侍的大哥？”那人继续道，“我那位大哥偏巧负责承焱宫防卫。一日深夜，他无意中听见太子梦呓，得知太子与那山野女子的婚事，竟是圣上为诱捕澹台修桓的权宜之计。当时太子在梦中解释原委，并反复念叨郡主名讳，深情切切，连我大哥一七尺男儿都忍不住动容。这才知晓，虽然外面都传太子喜欢那山野女子，但太子心中所系，过去现在，实则只有郡主一人。”
　　啪——什么东西掉在地上。酒客们循声朝偏角的桌子看了一眼，又继续话题。

　　“哦？竟还有如此原委。太子殿下果真是个痴情种，肖兄何不早说！”
　　“唉！这大内秘闻，我也是今天听到太子欲娶郡主这则消息，才敢说出来。毕竟关系到抓首叛的机密，还请各位兄弟把紧口风，别传出去！”
　　“那是自然！不过我看太子，却未必能得偿所愿。长焱城战事后，郡主就销声匿迹！可见这事和尚挑担一头热，郎有心妾无意嘛！”
　　“有道理！何况现在都被太子殿下寻那山野女子的信息迷惑，就算郡主得知太子要娶自己，真真假假，料她也难分辨清楚！自保为大，怎么可能轻易出面！”
　　“娶不上郡主又何妨，听说那山野女子容貌也不差，宫里见过那女子的人都说，甚至比郡主还要美三分！我倒巴不得太子娶不上郡主，这样也好让我等有个盼头不是？哈哈哈！”
　　“甚是甚是！郡主如今流落民间，指不定哪天让我们遇见，也是一段佳话！”
　　“哈哈哈！诸兄既有这等期盼，那今日从内宫听来的消息更不能外传，严紧口风，莫让别人，特别是郡主得知才好！”
　　酒客们开始沉浸在对椂槐郡主的遐想中，偏角桌的面纱黑衣人忽然站起来快步走出酒馆。同桌的男人也从偷听中回神，抓起剑赶紧跟了出去。
　　待那两人走后，酒客的闲聊戛然而止，他们原本颓靡的脸上顷刻换上凌厉严肃的神情。
　　领头一人道：“盯紧他们，有何异动立即向宫主禀报。”

　　酒馆外的大雪纷纷扬扬，司马风隐步伐极快，她的内心有什么在涌动，雪花飘进面纱落在她脸上，她也感受不到丝毫冰凉。
　　郭阳见两人的距离越来越大，不得不运了内力，才跑到她面前将她拦住。
　　“郡主火急火燎的，不会要赶去见您那位太子堂兄吧？”
　　司马风隐看了他一眼，想从他旁边绕过去，又被他拦住。
　　“别人是天潢贵胄，郡主是朝廷叛徒。区区贱民的闲言碎语，郡主竟然还当真？”郭阳哈哈大笑，言语中不无讥讽：“退一万步，权且当真，恐怕也是因为你的太子堂兄不知道杀害他母亲的真凶是谁吧？你说，要是他知道真相，还敢娶你这个杀母仇人吗？哈哈哈！”
　　司马风隐握紧拳头，冷冷扫他一眼：“滚开。”

　　“呵呵，郡主生气了？”郭阳围着她慢慢踱步，最后停在她身后，彼时面纱翻飞拂过他的脸，他就势往前凑，在司马风隐的后颈狠狠嗅了一口，“上火可不好，小的知道一个灭火的法子，郡主想不想试试？”说着他的手开始不安分起来。
　　司马风隐感觉郭阳那双手像蝼蚁毒蝎在她身上爬，巨大的不适让她起了杀意——
　　郭阳早有察觉，先发制人反手一掌，将她推到在地，旋即抽出长剑架在她的脖子上。
　　“贱人！你想杀我？”
　　司马风隐慢慢撑起上身，冷冷看着他：“郭阳，你要是敢杀我，我父王定不饶你。”面纱下，她的一双幽眸透着狠厉，嘴角噙血，仿若地狱怨鬼，让人生出几许畏怖。

　　郭阳有点被她的眼神吓到，不自主地把剑身拿离她寸许，却又在收剑的时候捕捉到她神情中的讥讽。想到自己对她求而不得，她却因旁人一番话欲对他人投怀送抱，郭阳瞬间觉得受到侮辱。准备收回的剑再度送出，贴着司马风隐嫩白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痕。
　　“要不是我们父子，你父女二人还能活到今天？叫你们一声郡主王爷是给脸，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你这个贱人，平时装的端庄高冷，骨子里竟是个倒贴的贱货……”郭阳破口大骂，手中利刃迫使司马风隐渐渐伏低身子。

　　郭阳说的没错，她与父王现在还仰仗着郭氏的庇护，刚才是自己冲动惹恼了他，万一郭氏抽身离开，后面的事情并不好收尾。在弄清刚才的消息是否确切之前，反目不是明智之举。想罢，司马风隐慢慢闭上眼睛，任由郭阳辱骂等他消气，却没有发现他逐渐变得炙热的眼神。
　　哐当一声，司马风隐惊得睁开眼睛，还未看清情况，郭阳整个人就扑在了她身上。
　　“你这骚货！我今天要你知道厉害！”
　　“你干什么？”
　　郭阳扯下腰带，捉住她想出招的双手，紧紧捆住。
　　“呵呵，干什么？郡主等会儿就知道了！”
　　“你敢——”
　　郭阳又堵上她的嘴，脸上因兴奋而扭曲。
　　雪花再度落下，司马风隐终于感到穿透灵魂般的刺痛。

　　**
　　断壁残垣已被厚雪覆盖，满目苍白，唯独院外的劲松冒着一段固执的青色。
　　小雅摸了摸立好的木碑，将佛珠轻轻挂在上面。
　　她已经跪坐一晚，脸颊和双手冻得通红，可她丝毫感觉不到冷，心口甚至有种炙烤的烧痛。她受不住这种痛，一遍一遍拂去墓碑上的雪，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灼烫的痛减轻一些。
　　“嘉靖哥哥……”
　　泪已流尽，也干涸了声音。浓郁的悲伤从哽咽的余音中溢出来，雪雀的啼鸣也染上一丝凄凉。
　　晏未晚发现小雅的膝盖已经被雪水濡湿，不再放任她沉湎哀恸，握住她的手，将她轻轻拉起来。
　　他觉察到小雅在颤抖，似乎随时就要栽倒。
　　她在隐忍伤痛。
　　“晏大哥，”小雅突然开口，“我不找师父了。”
　　原意只为传达一份喜讯，如今现实惨烈，再无喜事可言。四白既能对嘉靖下此狠手，对澹台修桓又会怎样？
　　师父藏身隐蔽，或许不去找他，对他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晏未晚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眼底浮现犹豫，但很快又被掩盖下去。
　　“那你如何打算？”
　　小雅低下头，半晌道：“我说过，我会报仇。”她握紧手中玉笛，也在紧攥勇气。
　　晏未晚终究还是担心她，点头道：“好，我陪着你。”
　　小雅最后看了一眼石碑，与嘉靖诀别。

　　两人没走几步，一个艳红色的身影忽然拦住他们的去路。
　　“哟，这是准备去哪儿？”
　　待看清来人，小雅顿时露出错愕的表情，半天答不上话。晏未晚也跟她一样，愣愣看着面前的邱梧桐，不明白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年轻人怎么一惊一乍的！小雅，看见为娘不高兴吗？”邱梧桐朝小雅使了个眼色，上前两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噢哟，穿这么少，难怪浑身冰凉！吃饭了吗？走！为娘请你们去山下客栈好好吃一顿！”
　　小雅对邱梧桐的印象还停留在长焱城那个抛弃自己落荒而逃的背影上，对于邱梧桐突然的到来，以及过分的热情，她本能生出一丝警惕。
　　她像是突然惊醒，赶紧从邱梧桐怀中挣脱出来，靠向晏未晚。一边下意识地摸摸脸，翻转手掌，想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

　　邱梧桐被她的举止逗笑，伸出双手：“小雅你看，为娘手上什么也没有。为娘今后再也不会跟你恶作剧，走，我们去吃东西。”说着想去拉小雅。
　　晏未晚察觉小雅往他身后躲，眸色一凛，悄然将她护在身后，朝邱梧桐礼道：“在下小乘教晏未晚，见过邱前辈。”
　　邱梧桐眨眨眼，笑道：“晏少侠，好久不见呐。上回司徒教主还拉着我要人，现在你又跟着我女儿，我是不是要跟他打声招呼？不然他若指责我教女无方，怪我女儿给你下了迷魂药，我可百口莫辩了！”
　　一番话，说得晏未晚的脸上冒出一抹红晕。
　　“多谢邱前辈关心，晚辈行踪教主均已知晓，断不会对邱前辈和小雅产生任何误解。”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小雅，读懂了她欲言未言的疑问，代为开口，“只是晚辈不知，邱前辈今日寻到卧龟山，所谓何事？”

　　“我当然是来找小雅的。” 邱梧桐看着小雅，微微一笑，“我来找我失散多年的女儿，想在后半生，弥补这些年我亏欠她的东西。”
　　她继续道：“小雅，为娘承认曾经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可你是为娘十月怀胎、五年寒暑生养大的，不仅血浓于水，更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为娘先前被你爹的背叛所蒙蔽，忽略了咱们娘俩的感情。但自从你爹死后，为娘对你的怨恨也烟消云散。从长焱城离开后，为娘想了很多，想起初为人母时的欣喜，想起你小时候的可爱……小雅，为娘还是爱你的，你愿意原谅为娘，允许为娘今后好好陪着你吗？”
　　邱梧桐这番话没有以往浮夸的语气，听在小雅耳朵里，竟有几分落泪的冲动。
　　良久，小雅从晏未晚身后慢慢走出来，张了张嘴，正犹豫要不要叫一声娘，邱梧桐便扑上来，紧紧抱住她：“乖女儿，为娘终于……找到你了！”
　　小雅感觉脸颊上划过两滴眼泪，炙热的温度挟裹着模糊又熟悉的芬芳，在她冰封的记忆中，烫出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