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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年忌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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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三十二年。七月初三。
自那件事发生,已经整整十年过去了。
我从鸿浮寺出来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到身上,很是刺目。
我眯起眼,回身淡淡吩咐染儿去备车马。
染儿应了一声,便去了。
我独自一人,站到寺前参天的巨大榕树下。回眸望去,身后庄严宏伟的禅院。此时正值进香时刻,香火盛隆,来人络绎不绝。
恍惚间,方才静一禅师清淡的话语仿佛仍在耳间。
她的眼眉亦如嗓音般淡淡,含笑望着我,问道:
“施主可想清楚,所求的到底是什么了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静静的立在供桌旁边。案上,书刻父亲与母亲的牌位端正的摆放。
我跪下去,长拜不起。
十年了。
我所求的,又是什么呢。
微微带起一笑。我低头,伸手捋平了衣袖。
檀香的味道浓重,氤氲在鼻尖。不远处,染儿已将车备好,正向着我走来。
刚上了车,染儿已凑了上来,问道:“小姐,咱们现在上哪儿去?”
我低眸看见她腰间多了个檀木护符,便信手拈起把玩了几下,问道:“哪里来的玩意?”
“方才在寺里求的。”她嘻嘻一笑,随着我的视线也去看那护符,道:“鸿浮寺的符可是有名的很呢,小姐方才怎么不去求一个?”
我但笑不语,将手收了回来,望向窗外。
风和日丽,艳阳高照,确是近几日难得的好天气。
“去宁王府走走吧。”
的确,也是有不少时间没有去了。
鸿浮寺离宁亲王府并不算很远,不消一会便到了门前。
我是宁王府的常客。门口的仆役笑容满面的行了礼,便直接将我迎进了府中。
站在花厅当中,再一次打量这个我自幼便很是熟知的府邸。
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我才三岁。父亲和母亲带我来这里,拜见礼亲王。
而如今,十数年过去了。当年的礼亲王早已病故。留下的这座府邸,也在七皇子大婚之后改赐给了他。
心中暗暗苦笑。
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如同我李氏一族。如同当年生养我的那个女人。
我至今仍记得年幼时候,伏在她膝上软软的撒娇的情景。
可是现在,我却再也不能亲口叫她一声“母亲”。
“舒怜?”
轻轻的唤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忙抬起头来,回身望去。便见一身形修长的女子,一袭白衣立于庭中。眉眼清婉,正略略含着笑意望我。
正是郑依岚。
依岚本是当朝刑部尚书的长女,原御史台首辅的孙女。自幼与我相熟。当年我家族蒙难,便多亏她府上收留。每每有心事,也都是她劝慰我多些,如同长姊一般。
记得她及笄那年,按制入宫选秀,颇得太后的喜爱。后指给七皇子楚睿为正妃,不知羡煞了多少官家少女。
我望着她笑了笑,走上前去,道:“你怎么跑来了?宁王呢?莫不是偷了空,还没起身?”
她闻言微微红了脸颊,笑骂道:“越发不正经起来了!楚睿这几日忙着准备置办安平王叔归京的事,哪里能得着空。”
见我面露惊讶,她便拉我进屋坐下,招手命侍女奉上清茶,一边道:“别说楚睿,京中所有宗亲子女到时候可都得去宫中赴宴。莫非舒怜还不知道?”
“安平王么……”
我心中微动。慢慢将手中茶盏放下,笑笑道:“这么大的排场,这几年也是少见的了。”
“毕竟是父皇胞弟。如今边疆安宁,也是多亏这位安平王叔呢。”
说着,依岚看我一眼,笑道:“只是这时候奉旨归京……”
话未说全,我却是明白的。抿唇笑了笑,道:“许是皇上心里担忧着。储君一日不立,自然不能安心。”
依岚轻轻叹了一口气。似有疲惫般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些。还没问呢,今日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自然是来看看你。”我笑道,“方才去的鸿浮寺。离你这里不远,便想着来坐坐罢了。”
依岚静静的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声,道:“是了。我竟忘了。今日原是七月初三。”
我淡淡道:“是。今日正是父亲的十年忌日。”
依岚眼中掠过一丝哀色。瞅着我,低声劝慰,“不要太悲伤了。伯父若地下有知,也会不安。”
我扯扯唇角,笑道:“这是自然。你不用担心。”
十年。从懵懂无知的孩童,到如今的年纪。
纵是有入骨的伤痛,又还能剩下多少呢。
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想将胸中的窒闷感吁出一些。
我扶着座椅站起身来,对依岚笑道:“许久不曾到你这来了。想四处走走。”
依岚站起来,笑道:“也好。这几日府中进了好几匹良驹,为着十月秋狩准备的。你也去看看,如何?”
我笑起来,道:“只要别拿那些针线女红来烦我,看什么都行。”
在宁王府中逗留了一个下午。直到近黄昏时刻,楚睿自宫中差了宫侍传话,只道今晚尚有政事要办,留宿宫中。我便差人回家中通报了一声,留在了宁王府上,陪着依岚用了晚膳。
我本就无意久留。用完膳不久,便想带着染儿回府去。
偏巧便有来通报,说是景亲王府派来接我的车架到了。
我便向依岚告辞。临走又听她嘱咐了几句,一一应了,这才算是告了别。
踏出宁王府的大门,就看见家中的车马正停在门口。
斜斜倚立再侧的,是名着青湖色锦袍的男子。身形颀长,丰神俊朗。正挑了一抹笑,静静的瞅着我。
我顿时愣了一下,继而有些心虚的扯起一丝笑容,走上前边笑道:“映哥哥怎么来了……”
他慢慢直起身子,似笑非笑的望着我,淡淡吐出两个字来:
“该打。”
想起很早以前,他就说好要陪我同去祭拜父母。而今早,我却是独自偷跑出府的。我心知他还气闷着,便乖乖闭上嘴巴站着,一句也不多言。
楚映也不多说,扫一眼染儿,冷声道:“还不快扶小姐上车。”
染儿吓了一跳,慌忙应了一声,便上前来扶我的右臂。
我心中暗暗叹了一声,乖乖在她的搀扶下坐进车内。
隔着帘子,听见外面楚映淡淡的声音,吩咐道:“回王府。”
自我六七岁起入住景王府以来,很少见过他这样冷淡模样。印象里的楚映一直温润如玉,待任何人都是温和有礼,进退有度。
看来这次,是真惹他不高兴了。
眉心不觉蹙了起来。心口中沉甸甸的。我微微叹气,将帘子拨开,望向窗外。
夜色沉淀在街道上,月色一如既往的清冷。单薄的纱衣竟也透了些寒意。
我又何尝不知道楚映的一番苦心?
他知道我李家当年惨案,终究是我的一桩心事。他知道就算冤案平复,却仍旧解不了我的心结。
可是有些事,又哪里是旁人能够体味的呢?
纵然他与我亲如兄妹,可是并不是事事,他都可以为我代劳。
正自顾自的想着,车帘忽的被人挑开了。
楚映一手挑帘探了进来,看我一眼,扬手扔进一件深红色披风。边冷冷说道:“夜里寒气重。”
我愣愣的看着他,“噗嗤”一声,不禁笑出声来。
他这副冷言冷语又舍不下关心的样子,实属难见。忙接过披风,笑道:“多谢映哥哥。”
许是不经常出远门的缘故。车架尚未到王府,我便有些昏昏欲睡了起来。眼睛不自觉闭了会,又给车子给摇醒,反复好几次。
染儿看着也不忍,小声说:“小姐再撑着点,离王府不远了。”
我觉着有些冷,将身上衣物又拢紧了些。车架摇摇晃晃,眼皮又不禁沉了下去。
不知迷糊了多久,忽的车身一震。我骤然惊醒,猛的掀起眼皮。楚映已从车上跳下,自外将帘子掀起,道:“到府了,下来吧。”
我应了声低着头钻出去。
还未抬起头,就听见翎儿脆生生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小姐!您可回来了!”
我就着楚映的搀扶跳下车。
翎儿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我身边,直嚷嚷道:“小姐小姐!世子今早可凶了!险些吃了奴婢!”
翎儿才十三岁,正是天真的年纪。年前她进府时,义父便将她给了我。这丫头天生便是活泼性子,又被我宠惯了些,如今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我笑着刚想说话,却见楚映淡淡一眼投去,冷道:“大呼小叫,还有规矩没有?”
翎儿神情立刻变得怯怯起来,缩回手去绞着帕子,一幅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
看来今天,是被楚映教训的厉害。
我笑道:“你先回屋里去。我和世子说会话。”
楚映接口道:“外面凉,进去再说。”
我张口想说句什么,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便只好低着头跟他进去。
一路走去,沉默无语。楚映仍然板着脸神色冷峻,看来真是气的不轻。
我心里有些想笑,却又不能笑出来。好几次想说话,又都是欲言又止。
刚绕过廊子,便有个仆役急急的过来了。见了我们,急忙上前行礼,道:“世子回来了。王爷有话,叫小姐回来了立刻去书房一趟。”
楚映皱起眉头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那仆役回道:“小的不知,只说是要紧的事。”
我看了一眼楚映,又看看那仆役,上前笑道:“既是义父叫我,映哥哥,不如你等我一会。”
他想了想,道:“罢了。已经晚了,你先休息吧。”
看他那冷冷的脸色,我心中微叹,不禁心生出些许愧疚。想了想,还是上前一步,低声对他道:“我今天不是故意要拂了你的好意……对不起,映哥哥,我只是……”
我感到楚映似乎是怔了怔。
我仰头,正对上他的视线。
他乌黑如墨的眼睛浸在夜色里,似乎更加氤氲了若有若无的怜惜。
沉默片刻。他终于淡淡的牵起一笑。
随着这点笑容,原先的冰冷神色,顿时烟消云散。
他摇摇头,似无奈的叹道:“我又怎么会生你的气?……罢了,你这性子,我也习惯了。”
说着,他伸手接过我手中仍抱着的披风,道:“等见过父王,就早些睡了吧。折腾了一整天,必是累了。”
是了。这才是楚映。
自小就总是温柔的照顾着我的兄长。
不管我惹了怎样的祸事,总是微笑着包容,告诉我没关系的哥哥。
心里不觉一软。我展颜一笑,竟觉得无限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