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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开学日宜祈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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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水县的南边有一个叫洛花的小镇,镇名自隋朝起用,几经修改仍旧保留了下来。虽然洛花的名字听上去极温婉,当地民风却是实打实的剽悍。
这是一个新旧文化交流碰撞着的小镇,西边有一片明清的旧建筑,东边却大多是新规划出来的商业区,整体感受起来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林宋家就住在镇南边,那一片环境正好居中,住着有些年成但还算不上老的结实房屋,又离古香古色的老街和热闹辉煌的新区都很近。
林宋就读的仙水一中则坐落在整个镇子的最中心,那里是一方缓和的山坡。
洛花镇是一个阳光很多的地方,而全世界的阳光一定都集中在十六岁。
那个时候的悲欢都是透明的飞扬的,连阴天回想起来都觉得晴朗。
很多年前的9月1日,仙水一中在晴朗的阴天里有一场普通的开学典礼,典礼上有一个昏昏欲睡脑袋上缠着纱布的林宋。
事情是这样的。
前一天下午林宋还在饭桌子上奋战的时候就听见游素素在自家院子里叫唤,他努力塞了两口饭,鼓着个腮帮子从窗户往下看了一眼,游素素转着手里的篮球仰头朝他吹了个口哨。
林宋一手拿着筷子极夸张地比了个“嘘”的动作,游素素赶忙闭了嘴。
林瑞强还没下班,他转身偷偷看了一眼还在厨房里炒菜的宋婉琴,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朝门口跑,刚刚跑过厨房门口,宋婉琴就像是后背长了眼睛,大吼一声:“小兔崽子跑哪里去?!”
林宋知道自己暴露了,赶忙将筷子一扔,赶在宋婉琴伸手抓住他T恤之前窜出了门,而后欢快地喊了一声:“母上大人别担心!儿子很快就回来!”
宋婉琴提着锅铲:“赶着去投胎啊你!跳什么跳,我看你等会儿不摔满头包!”
事实证明,老妈这种奇妙的生物都是有先见之明的。宋婉琴一语成谶,晚上听见院门响,她骂骂咧咧地去开门,看见了一只白色的不明生物。
游素素满脸愧疚地将头上缠着纱布的林宋往前一推,宋婉琴一看心都揪起来了,心一揪气就不打一处来。她龇牙咧嘴地想去扯林宋的耳朵,又看着他可怜,手在空中晃了两下无处下手,只好含着眼泪花骂道:“小兔崽子你!怎么弄的啊?明天就上高中了你给我搞一头伤!我真是!唉!”
闻声刚刚放下报纸的林瑞强赶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好了,先坐下再说。别把人家素素吓着了。”
游素素吐吐舌头跟林宋一起坐在了沙发上,两个人活像两只要接受审讯的倭瓜,再怎么努力挺直了背看上去也都丑怂丑怂的。
宋婉琴给游素素倒了杯水,努力温柔仍旧显得像母夜叉地又问一遍:“怎么弄的?”
“妈我跟你说啊,今天社区篮球场上来了一堆高手!”林宋兴高采烈地打算从头说,被宋婉琴一声“说重点”吓得差点咬了舌头。
他讪讪地窝进沙发,举起手指,宋婉琴才发现他中指已经肿成了两个小指那么粗,脸上的怒气更重了些。林宋觑着她的脸色,说:“先是吃了个萝卜干,然后被球砸了一下头,我就跑场边休息了,然后又被砸了一下头,我就跑到花台边坐着了,结果又砸了一下头,我一气之下就想站花台里边去。”
他越说越小声,客厅突然一片鸦雀无声。
“然后呢?”林瑞强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倒霉儿子。
游素素憋笑憋得脸通红,见林宋正对自己怒目而视,便大声说:“叔叔阿姨我错了!”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宋婉琴觉得这是个教育这两小屁孩的好机会,于是严肃道:“错哪里了?”
“我早上不该在花台边挖蚯蚓的!我把锄头忘在花台里了,他退进去刚好踩到,摔下去又刚好是一块支楞巴拉的石头。”游素素想笑又不敢,只好假装揉眼睛去捂住自己的脸,“这运气……”
宋婉琴哭笑不得地坐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听见自己儿子在旁边幽幽道:“我也错了。”
她挑眉:“嗯?”
林宋愤愤地说:“我出门没看黄历!”
他刚才进门看了一眼挂在玄关处的日历,日历下方的小字分明写着:“诸事不宜。”
于是高一开学的第一天,刚刚分好班,林宋便成了全班陌生同学中第一个被记住的人。
他个子本来就算高,在开学仪式上又顶着一头白纱布,即使校服是蓝白的也显得鹤立鸡群般扎眼,而仪式后的一个小时之内,他前一天晚上被球砸了四次还摔破头的光荣事迹就传遍了整个班。
这充分证明了一件事——游素素一张嘴敌得过一支军队。
闹哄哄的班级里,林宋翻着白眼看坐在自己后排的游素素:“老柚子我看你妈这名字真是没取错。”
游素素看着他,迎来了一句人身攻击:“男人长了张婆娘嘴!”
他伸手一拳打过去:“我要告你不尊重女性!”
林宋往后一躲躲过了游素素的攻击,椅子在地上蹭出极刺耳的一声响,前排的同学诧异地转过头来。他咧开嘴笑笑,一下子跳起来,从后门跨出去,游素素喊了一声什么,他不回头地回答一声“尿尿去”,便埋头直冲。
林宋的班级是六班,正好在一层中离厕所最远的一个教室,过了三个班级之后是楼中央的楼梯口。
他大步朝前走着,刚刚跨过四班的后门,楼梯口刚好冲过来一个人,两个人险些撞在一起。林宋反应极快地刹住脚,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几步。他抬起头来看见对方,然后呆住了。
他想自己应该立马转身逃跑,但是身体却不听自己使唤。
面前是一张好多年没见,但是仍旧熟悉的脸,这张脸在好些年前突然消失,就再也没见到。
这是他曾经的伙伴,是还会说“最好的朋友”的年代里,最不敢回想起来的人。
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林宋整个头被包成了粽子,他跑跳的时候也不太注意,此时耳朵上方的纱布有些松开了,活像是米老鼠的耳朵。对方看见他的造型,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那正在变声期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带着和煦的笑意说:“林宋,好久不见啦。”
林宋后来才知道宋北齐根本就没有参加开学典礼,他来得晚,在一年级楼下看了分班表就直接上了楼,结果刚刚好撞上自己。
宋北齐不顾林宋的尴尬,跟着他一起上了厕所又一起到了教室,而后坐在了班上倒数第二排的唯一一个空位子上,与林宋只隔着一个过道。
直到班主任拿刷子敲着黑板喊“安静”的时候林宋才反应过来,他跟宋北齐竟然是同班同学!而且他就坐自己旁边!
讲台上戴着眼镜显得斯斯文文的班主任笑着说:“我是大家的班主任,姓刘名传青,以后咱们就是一个集体了!”
林宋转过头去,看见宋北齐也正看着自己,脸上始终带着笑。
典型长人不长心的林宋这一辈子有记忆的时间拉到最长也只有十六年,这十六年里他没对不起过什么人所以没心没肺惯了,宋北齐却是唯一一个意外,因而他格外在意,有关宋北齐的东西他也记得格外清楚。
他努力在脑海里搜寻从前宋北齐的样子,终于得出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他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宋北齐竟然会笑哎,他竟然一直在笑哎!
完蛋,就像是外星人抓走了自己的朋友,硬塞了另外一个灵魂进去,可是看上去还特和谐。不,是特耀眼。
林宋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是赶过去看了看出门之前又忘记看的日历,上面红色的“宜”字下面有两项,一是“入学”,二是“祈福”。
于是自认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科学家的林宋同学果断地相信了这一天的确是个黄道吉日,并且还对着日历虔诚地许了个宏伟大愿——希望上了高中可以自由地玩游戏打篮球并顺便考出好成绩而后清北浙任他挑。
不过如果日历真的有灵大约会一口啐他脸上。
而后无耻而不自知的林宋郑重地撕下了承载他愿望的这一页苦命纸张。
彼时尚且没有秘密也从来不会写日记的林宋对该把日历放在那里犯了难,最后他灵机一动,从旧书柜里面翻出一本破破旧旧的连环画来,将日历摊平了夹了进去。
这连环画是宋北齐曾经借给他的,后来宋北齐走得急他没来得及还,这书便日复一日地压在了一堆小学课本下面,始终面对着语文课本封面上一男一女两朵祖国的花朵,时隔六年才终于重见了天日。
“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林瑞强还在加班,开学第一天的饭桌上仍旧只有母子两个,林宋便惯例地对着宋婉琴废话连篇。
“谁啊?”
林宋大声答:“宋北齐!”
“嗯?”宋婉琴愣了愣,像是没想起来,“谁?”
林宋无比兴奋:“就我那个小学同学啊!小时候不是还经常来咱们家吗?就以前住外婆家旁边的!”
宋婉琴“哦”了一声,夹了一筷子菜在林宋碗里,才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说:“我记得他家不是早就搬走了吗?”
林宋听见这话,突然想起从前的不愉快来,那点子重逢而不被责怪的雀跃一下子就散了,整个人怄得不行。他往口中塞了一大口饭,边嚼边站起来:“又搬回来了吧,谁知道呢。我吃饱了。”
难得地没有被唠叨,林宋走到房间门口才发现这一点,他回头,看见宋婉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