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夜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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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达婆？” 独孤弘这句听上去像是反问，实则是在自问。
“是的，乾达婆。属下以前只是耳闻过乾达婆的种种妙趣，从未见过，此次却在大都护府内见识到了。”顾山河如实回答。
独孤弘沉吟道：“我，倒是见过。”
一名女子的身影浮上心头。那是三百年前，孤影堡外漫天的海水，湛蓝，海面闪着耀眼的光，女孩十岁，笑意盈盈，海风吹得她青丝轻扬，她紧握的手慢慢摊了开来，手中飞出来的是个小人儿，只有一两寸高，可轻轻立于掌心中。
小人儿凌空飞起，衣裙摇曳，头上所戴五珠宝冠熠熠生辉，轻轻转了个身，花雨散落。
---香音之神乾达婆。
三百年来世事变幻，那女孩的名字已永远不可再提起，她手里的妙音人儿也早死在了战火中。
“属下在都护府所得绢画一张，请谷主过目！”顾山河将这几日来都不曾离身的竹卷筒双手呈到独孤弘面前。
长长的绢画纸徐徐展开，画的是天宫宴饮图，众天神与阿修罗等在天宫里通宵达旦地欢饮，甚是愉快，空中鼓乐齐鸣，天花乱坠。这是天神才享有的声色犬马，已经与他们这班流落到人间的帝释天无关了。
“这画也无甚特殊啊！”独孤弘看罢，说道。
“不，谷主，请仔细看！” 顾山河将火把凑近，以便独孤弘看得更清晰些。
画中有七名乾达婆，或奏乐，或起舞，或散花。领头那位最为显眼，身段柔软，舞姿曼妙，正回眸媚笑。
独孤弘以为自己错看，又细细打量了一番那舞伎，没错！那舞伎正在冲着他笑。
“这……” 独孤弘的话还没说出口。顾山河却对着那画里人说道：“小飞天，快出来，见过我家谷主！”
旋即，一团彩云浮起，香气阵阵，舞伎翩翩由画中而来，不过二三寸高，虚腾空中，向着独孤弘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这便是我在都护府内遇到的乾达婆，他叫小飞天，被萧亦白所囚已有三年多了，这次正好是我去送玉露丸，他才得着个机会装死逃了出来，不然，怕是要死在都护府里。” 顾山河说道。
但见小飞天虽然浑身华光异彩，手臂，背部，却满是伤痕，脸色还有些苍白。
“小飞天，这位便是我们谷主了，有什么委情都可以和他说。别看现在我们万针谷只是个养蜂的场所，但在吾王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 顾山河又对着那乾达婆说道。
一阵嘤嘤咽咽，小飞天未语先哭，这一哭他周身的彩云变作了乌云，淅沥沥又化作雨滴。
“这……这要从哪里说起才好……” 他哽咽着。
只怕这小人儿哭到天亮也说不清原由了，独孤弘叹了口气，先发问道：“说说萧亦白为什么要囚住你？”
“我本是上修罗国的乐师，后为奴贩子所擒，他们先带我去了下修罗国，在那里找了个黑市，想把我卖掉，但他们要价太高，没有人买。接着我们又一路往东，到了金翅关附近的大沙碛，在那里遇上了马贼，马贼可比奴贩子厉害百倍，身强力壮的都被他们杀了，留下些女人孩子供他们使唤……”
小飞天的自述还没说完，就被独孤弘打断了：“哦？你遇到过金翅关的马贼？那你可曾见过他们首领？”
“你说的首领可是无脸侯？”小飞天问道。
“对，便是那号称狡兔三窟的无脸侯！”独孤弘答道。
金翅关的大沙碛上有着数量庞大的马贼，官府几次出兵想要剿灭他们，皆无功而返，他们的首领无脸侯甚至挑衅官府，狡兔三窟，你奈我何？
小飞天回答道：“我哪有机会见无脸侯，他们带着我在大沙碛上走了几天就转手和官府的人交易，把我交到了官府手上，我就这样又被押到了西塞都护府。”
果然！这大都护萧亦白和马贼私下是有来往的。小飞天的话印证了独孤弘的猜测---否则这班马贼又怎么能在金翅关驰骋纵横，放肆劫掠呢？
独孤弘暗自记下这一笔，现在还未到收拾萧亦白的时候。
小飞天继续说道：“那群马贼根本不清楚我的来历，就对官府的人说我是下修罗国皇宫里逃出来的乐师。那个萧亦白，一听说我是由下修罗国来的，就立马将我囚禁了起来，严刑审问。
我都和他说了，我是上修罗国的乐师，不是下修罗国的乐师，他就是不信，每过一年，他便在我囚房中布一道镇仙咒，最后布了三道镇仙咒，又不供香给我，我真是命悬一线啊，还好遇上了顾大哥！”
小飞天这番话絮絮叨叨，完全避重就轻，独孤弘微微皱了下眉，道：“大都护为何一口认定你是下修罗国的乐师？他想从你那里知道什么呢？”
小飞天撩起他的披带擦了擦脸上的泪，说道：“十年前，下修罗国那场政变你们可还记得？下修罗国的老皇帝昏聩，宠幸贵妃杜怜雪，而产生了罢黜皇后修氏的想法。杜贵妃的父亲，兄长皆是手握兵权的将军。皇后修氏只有一个做大司马的哥哥，修道久……”
这么重大的事件，独孤弘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在大司马修道久的撺掇下，皇后修氏先下手为强，软禁了老皇帝，将杜贵妃打入死牢。引得杜家众将领纷纷反叛，兵临皇城下，誓要救出老皇帝和杜贵妃。
眼看皇城不保，修皇后和大司马就要人头落地，就在这节骨眼上，帝释国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了金翅关前，令杜家军背部受敌。原来修道久那老狐狸，早早联络了帝释国，以称臣纳贡为代价，借得大军，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虽说阿修罗与帝释天素来不合，但两族之间也有三千多年没有发生过大型战争了，金翅关久未染血。不想一场后宫争宠的戏，演变成了两国交战。杜家是世代的将门，手下兵卒都受过杜家的恩惠，最后决战时，他们前赴后继，茫茫大漠俨然成了炼狱血海。那场景，纵是独孤弘这般见惯打仗的人，想起来仍是不寒而栗。
战争结束，独孤弘再次挂甲，回万针谷养蜂。是养蜂，也是养心，因屠戮而残缺的心。
“下修罗国那事，又与你何干？” 独孤弘问道，这小飞天东扯西扯就是不说正题。
小飞天不紧不慢地答道：“那场政变后，老皇帝被软禁，杜贵妃生死不明，把持朝政的是大司马修道久，和皇后修氏。他们根基不稳，怕夜长梦多，就除掉所有的王爷。”
独孤弘默不作声地听着，下修罗国那些争权的事，天下人皆知，不是什么秘密。
小飞天继续说道：“但你知不知道，他们几乎杀光了老皇帝所有的子嗣？”
呵，独孤弘微微笑了一下。
小飞天又道：“皇后有一子，年龄最幼，修道久觉得小孩子比较好控制，便留了下来没有杀。以后若老皇帝驾崩，便是这孩子登基，这孩子是老皇帝唯一的血脉了。
但几年前有一个传闻，说是这孩子被掉包了，是皇后亲自做的手脚，皇后觉得自己哥哥越来越心狠手辣，担心唯一的亲生儿子也受加害，比起皇位来，毕竟性命更重要，于是她找了个年纪相仿，长相也相似的男孩来，将皇太子掉了包。
萧亦白认定我是皇后身边的乐师，对我严刑拷打，要我交待真太子的下落。天地可鉴！我哪会知道下修罗国那点屁事啊！”
原来如此，独孤弘心下沉吟道。
“下修罗国不过巴掌大的领土，还闹得这样腥风血雨，我又听说那修皇后，貌似土猪，体臭难闻，我怎么可能去她身边给她当乐师？我也不是什么人都伺候的！” 小飞天高高地仰起了下巴。
独孤弘笑了起来，问道：“这么说来，上修罗国又如何呢？”
“上修罗国自然十倍大于厮！地处南方，气候宜人，物产丰富，长年花开不败，芬香四溢，又盛产上好的沉香木，唉，说到这个……”
小飞天说着说着又默然流下泪来。独孤弘以为他是思乡，未料他却突然绕着独孤弘飞了一圈，花雨缤纷，香气袅袅。
“如果此时有一把箜篌就好了，我可以为您弹奏一典。”小飞天说道：“我这次是真的有求于您，还希望您能应允我！”
独孤弘道：“有什么你尽管说来，我独孤弘虽然只是个养蜂人，但能力范围内，只要我能办到，我便尽心帮你去办。”
“我不是要找什么下修罗国的太子，我要找上修罗国的太子！”小飞天笃定地说道。
什么？上修罗国的太子？独孤弘迷惑了。这上修罗国离得帝释国甚远，对上修罗国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那里国土辽阔，土地丰饶，是个富庶强大的国家，现任是天统帝，曾有国书来往，立誓两国交好，不见兵刃。
这天统帝年龄并不大，算来也就三十多岁，这个年龄怎么会有皇位子嗣的困扰呢？
独孤弘笑道：“哦？上修罗国的太子怎么了？你要我如何去找他？”
小飞天叹了口气道：“唉，其实我们比那修道久和修皇后也好不到那儿，天统帝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杀人成瘾，他本有七子五女，有一天酒喝多了，发起疯来，认为王子公主们给他的酒里下了毒，想害他，就叫禁卫军把他的子女们抓来一个个砍头。
每砍一个，他就自己击鼓奏乐庆祝一番。砍完最后一颗人头，他数了一数，发现还漏了两个人—— 长公主溯令月，三王子溯夜白。
这两个孩子都是皇后生的，皇后胆子大，见禁卫军来抓人，便叫嬷嬷赶紧带着孩子逃走。我亲眼所见，那两个孩子，衣服、钱物什么也没带就被老嬷嬷领走了，我是亲眼看着他们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的，嘤嘤……”
说到此处，小飞天伤心地哭了起来。
独孤弘掏出腰间的一块方巾，递给小飞天擦脸。可那方巾太大，小飞天怎么拿得了，无不哀怨地看了独孤弘一眼。
“当时长公主不过九岁，三王子七岁，还都是孩子啊，他们怎么可能投毒加害皇上？我和皇后都以为，只要皇上酒醒了就没事了，可以把孩子们都接回来。万万没想到，皇上酒醒后完全没有悔意，还说没了孩子可以再生，想生多少个就生多少个。但是皇后身为国母，抗旨不遵，罪大恶极……于是……
于是……皇后被立于宫门外，众目睽睽下被处以极刑……”
说完这些，小飞天像是用完了所有气力，他坐到顾山河肩膀上，不再说话。
独孤弘嗟叹：“没想到，上修罗国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三人皆沉默，一时只有戈壁滩的风声似鬼哭般回响。
“那三王子叫什么名字？”独孤弘问道。
“溯夜白” 小飞天回答道。
“我们知道名字也无从查起，如果他们流亡，必会改名换姓。”顾山河说道。
“你说的当然有道理，正常人都会这么想。”独孤弘笑了一笑：“所以他们何需改名？这名字不正是最好的保护吗？”
独孤弘长叹一口气，道：“今晚就到这儿吧，大家都累了，先回营休息。小飞天靠假死跟着你逃出都护府，这哪瞒得了萧亦白的眼睛？相信都护府的追兵这两天就会赶来猎场。我们回去收拾行装，明天就回万针谷。”
顾山河道：“是，谷主！”
独孤弘又吩咐道：“小飞天，你还是躲这绢画里吧，毕竟秋狝那营寨是虎狼之地，容易生事，明日回了万针谷就好说了。”
事件安排妥当，独孤弘和顾山河便骑马奔回了营寨，一路无语。到了毡房门口，独孤弘喊住顾山河，耳语道：“你找咒术师来，做几道镇仙咒符，这小飞天所言漏洞太多，怕还有更深的内情。万一有情况，我们也可及时处理。”
说罢，便独自拂衣回房安睡了，留得顾山河站在门口，一时回不过神来。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夜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