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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雪拨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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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昶元十五年,农历腊月二八。地点:海岱兖州地界。天气:阴,风不住,初雪自北向南伸至。
长廊曲折迂回,把等级分明的豪门府邸穿成一体,挨个绑着老少有序、尊卑有别的礼教。
唯有一座小木厅,独立在西南一角,此季稍不留神,便会被呼啸北风拆根错节的梅瓣包裹。
木厅中盘坐着一位女子,感念迎新去秽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今日着装颇为得体,幽蓝小袄傍身,青丝规整挽进雪白绒帽,妆容也算端庄精致,是个经过精心打扮的疯子。
“你来了——”
目光穿过枝桠盼着旧情人,眸中更添了十二分情意。
顺着深情厚意前探,只见一位少年匆匆走来,内着翠边白衣,外挂荼白飞鹤毛雪披,明眸皓齿,相貌堂堂,后跟一名小厮倒颇为温润,只保持着距离勿远勿近。
少年心思急切,踏进木厅正准备唤一声,却发现她的目光没有丝毫流转,仍是呆呆前望着,一副从不见人来过,下一刻就要盼来心念之人的样子。
少年知道她在盼谁,只是一些模糊残影若能拼凑起来,也不会每次被她目光感染,同她一起看。可是,昨日所见是花红柳绿的好景,今日又是北风直掠的空地,从没人来过,不知这疯子的世界里有没有人来?
念及此,他压制住怒与怨,只得叹口气重新投上亲近之人面庞。
“这里冷,跟我回去吧!”
少年本是个不懂疼人的愣头青,但待她——这个面容细辨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的女人,声音总会柔得滴水。
女子听到声音受惊似得收回目光,慢慢抬头对上一双温情眼眸。说要上去细细挖掘时,一阵冷意袭来,她只紧紧裹了裹身上棉衣,留下一句“海棠开得甚好”立刻又将目光投进纷飞梅海中。
少年一愣,颇为尴尬,不知还可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必要,毕竟这疯子从来听不到他任何话语。他便取下雪披置在女子肩上,转身冲能搭理他的小厮呵道,“问问侍奉主子的人呢!连个火炉都不懂取吗!”
小厮立于厅外,风扰得发丝张牙舞爪,板正瞧了主子一眼作揖离开。
这小厮名东乔,单姓俞,自九岁起跟随棠骨踏入“潘府”,签下十年卖身契后,便安于姓唐的主子身边将近十年。
俞东乔是个聋子,平时不与人言语,却偏生听得见棠骨说话。正是听懂看懂,心里明镜才总是燃着一股愤懑:主子是老爷家的亲外甥,十年前无端出现于此潘姓大户人家,从此过着没名没分、冷墙深锁的日子,又要照顾疯癫多年的母亲加他这无能无力的残人,一步步可谓走得着实不易。
过了新岁十年期满,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俞东乔边思虑边埋头向前走着,忽觉膝盖一痛,正始料未及前倒之时,一支羽箭带风迎面射来,精准穿进他的发髻,擦得他额头皮开见血不说,巨大冲力又连带着整个人向后摔去,顿时令他浑身吃痛,一下没爬起来。
“呦!瞧您射中个什么东西!”
俞东乔余光瞥见人影,抬头前望,只见潘家二少潘云改带人走来,一袭炼瓦色调祥云武服明艳得很,衬得他心下一沉又恍然明白七八分,潘府在此情境下,也唯有这位浑少爷有心思带着一群奴才玩乐。
说话之人正是潘云改旁边打头的随从,不等主子发话,他便直奔俞东乔跟前狠狠将箭拔出,紧接着谄媚呈了上去。
潘云改手中还惦着石子,接过箭用双新月眼眸朝前打量了一番,随即握住石子重新拉开弓箭,嘴角一扬,再次瞄准已挣扎站起的俞东乔。
俞东乔一边盯着,一边抬脚继续走。他明白,那人虽不会一箭结果他性命,却也断然不会让他好过,下场无非如他这双耳朵一般,听不到外界半点动静而已。
他看到了伺候窈夫人的侍女,她正怯缩在潘云改身后,需叫上她赶紧取了暖炉才好。
箭还没发,俞东乔已闻到一股留兰香的味道,那是潘云改躞蹀上佩戴的香囊所发,一个心浮气盛的公子哥舒缓疾病的雅兴,却是他双耳失聪那晚烙印最深的罪证。一步步走着,准备作揖的拳头攥得愈加紧。
潘云改玩意十足把箭朝天空射,一只闯进视野的小鸽当空掉下,正砸俞东乔面前。
随从大口奉承,马上将捡,不想潘云改用弓拦下,随后指了指死鸽示意对面人呈上来。
俞东乔自是不敢怠慢弯腰捡起,而潘云改正等他一步步走来,听他用软极的声音或告饶或讨伐。
“二少爷,小人前来叫窈夫人的侍女去取暖炉。”
潘云改眼珠一转,心下失望又生疑惑,当下朝那随从头看去,“那是窈夫人的侍女?”
随从一听心知事情不妙,唯唯诺诺道,“小的见这小丫鬟乖巧,叫她来服侍一下少爷而已,绝不知耽误了窈夫人的事。”
潘云改向那丫头瞟了一眼,冷哼一声,“我看你是瞧人家俊俏,叫来服侍自己的吧!”
不等随从跪地解释,潘云改已将手中尚留着折腾人的石子打出去,正弹在那人额头,打得他折腰过去躺在地上哀嚎。
俞东乔面无表情,不过光看此景足以让心里高兴不少,这世间最痛快之事莫过于看见狗咬狗,虽说潘云改还讲些人的道理,外人不知窈夫人身份,他却还是对这姑姑有些敬意的。
生怕乐上嘴角失了分寸,俞东乔作了揖引过侍女欲走,此时潘云改大喊一声,“慢着!”侍女连忙止住脚,俞东乔却是一步不停。
二少当时便气了自己一下,竟忘记那人是个聋子,匆忙上前格弓拦下。
俞东乔警惕地朝对面人看去,慢道,“少爷还有何事?”
潘云改冷哼一声,一脸嫌弃,扯过他手中死鸽转身离开。
望那人背影渐远,俞东乔一扫从鸽子上扯下的东西,立刻握紧拳头带人朝前走。
片刻,人回到这梅花盛开处,侍女与架着小炉的仆人紧随其后。刚向内踏出一步,天空竟缓缓飘起碎琼,引得三个小厮面上心上一阵欢喜。
木厅前窈夫人静静站着,眉眼含笑看着她面前的海棠雪景,棠骨立在旁边陪伴着,与母亲的眉眼如出一辙。
二人闲处时间不少,但多数是那女子疯癫自说自话,少年愁容一旁看护,少有这般平静相处,又面带微笑之景。
仆人正欲向前请安,被俞东乔拦下,而后轻轻放下暖炉便随旁人一起退出木厅。
棠骨把手伸到厅外,感受渐大的雪花落入掌中融入血肉,凉得舒心。
忽见母亲仰头冲自己笑,棠骨回笑过去,正欲同她打趣之时,她却突然认出这个儿子正经倾诉着什么。
“若我儿哪天出去闯功名,忘记你这母亲才好……”
棠骨眼睛闪过一抹惊讶,笑容逐渐凝固,听那人一句话直戳得鼻子发酸。
“你——认得我?”
问这话时,一颗豆大的泪珠竟从他脸庞直直划下,脆弱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女子伸手为他拭泪,却引得少年嘴角抽动的更加厉害,仿佛受了莫大委屈的孩童,一开口便要哇一声哭出来。
窈夫人见其模样莞尔一笑,细声安慰道,“是谁欺负我们家小棠了?不管发生什么,小棠要像父亲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要如父亲一般,一切以大局为重,世道虽艰辛,母亲会在这海棠开遍的家园,等你们回来,无论何种境地。”
无人知道她在脑海中勾勒出什么,十几年来竟无缘无故磨出这样一番话。容颜易老,情深不寿,下场落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已使得他泣不成声。
“这不是家啊!你却已在这等了十二年了——”棠骨声音极弱,难以下咽的唾沫扰得话语含糊不清,他抚上母亲贴在自己脸庞的手,生吞一口气边摇头边忍心道出一句,“不会有人回来的!”
窈夫人大惊失色,温和面目瞬间凝滞,连忙把手从棠骨手中抽出,一句话狠得她恨不能掌掴说话之人百下千下,又心中一痛,当下冲出木厅跌在纷飞大雪中痛哭,身后遗留下荼白雪披铺在雪地里慢慢浸湿。
三小厮见夫人如此模样,匆匆围上去搀扶,只有棠骨仍保持着抚摸的动作,轻轻转头看向那混乱场面,眼瞳中的栗粒被泪珠放大,如同蒙尘的锈剑,谁见犹怜?
初雪,毫无征兆地降临人世,也没张扬多久便被一轮盘光压了下去。
月明星稀,窈夫人已被安置在床榻上昏迷了许久,寂静的三个人各有所等。
屋内没有点灯,却被外面的冰天雪地映得通亮,燃烧的火炉啪啪作响,上面晾着早已烘干的雪披,旁边小厮静坐不时向炉里添些新炭。
俞东乔隔着炉火抬头凝望窗前人,看不清脸,只注意到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似乎只要一伸手便能抚上那人面颊。
他知道,棠骨从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更不允许旁人的悲悯存在,只是多少夜里,总有这般人影静静立于窗前,自己悲悯着自己。
“我多希望能把她从那个回忆中拉出来……我不后悔,宁愿看她就此睡下去,也绝不愿她疯疯癫癫过一辈子!”
俞东乔听不见少年的悲愤,不知字字落地回声。但棠骨回身,他却看清了他的脸庞轮廓,棱线分明,刚毅决绝。
棠骨走近纱幔后的床榻,正欲伸手,忽被俞东乔一手拦下。
“棠骨,你做什么?”
棠骨撇开俞东乔,只两指往窈夫人脖颈间一戳,慢慢呼出一口气,冷眼朝俞东乔看了看。
“一个人的眼睛,怎样做到令人生惧?”
俞东乔注视着他,眉头皱的紧,正想开口又见他冲自己会心一笑,听见稚嫩又脆生一语“时候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俞东乔渐放的瞳孔看他笑,黑暗处的眉眼与嘴角一起,毫无方才行为的掩饰。面前种种直令其内心发慌,却实在不想违背他意思,手中一物捏了许久没有亮出,只伸手帮窈夫人拉了拉被子便轻轻退下。
棠骨见人走后,收好笑容,蹲坐在床前埋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