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与美好的关系》楚君梧桐

2、第二章

　　巫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传说古时巫术盛行，故得此名，然事实究竟，年代久远，已不可考。
　　地图上查不准具体位置，飞机经停相邻县市，再转大巴车两小时路程，进入巫县。
　　县城不大，一条主要街道，从北向南，二十分钟即可走完。

　　隋歆五一节晚上九点到达，在主街找了一家外观勉强像样，有两层楼的小旅馆。
　　正逢节假日，房间紧张，不得已同陌生女性共住一个标间。

　　前台办好入住手续后，上二楼，寻对房号，开门进屋，没有人，临窗的床上有一个双肩背包。
　　隋歆放下行李，琢磨着是否出去吃晚饭，外面响起刷卡声，有人推门进来。
　　女孩看着约莫二十岁上下，短发，肤色白皙，长袖恤衫牛仔裤，小白鞋，人高瘦精神，手提塑料袋，里面可见方便面、纸巾一类物品。

　　“你好，今晚咱们要凑合过了。”女孩不惧生人，像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
　　“你好。”隋歆客气回礼。
　　女孩将手里的东西搁到桌上，拿起烧水壶进洗手间接了水，放回底座，按亮开关。
　　接着，从塑料袋里翻出方便面碗，一边撕封口，一边说：“这地方真小，走了一条街，就一家超市，也不算超市，小店面，什么也没有。”
　　隋歆犹豫地问：“有饭馆吗？”
　　“饭馆？没注意，可能有吧。你要出去吃吗？我买了两碗方便面，匀一盒给你。”
　　隋歆瞧一眼手机时间，九点半，不再迟疑：“算了，少吃一顿当减肥吧。”
　　女孩上下打量她，哈哈笑：“你还减肥，瘦出新境界了。”
　　隋歆听着有趣，也笑着：“瘦下来难，保持一直瘦，难上加难，这是经过无数论证得出的铁律。”
　　女孩更加乐得欢畅：“姐姐，要不这样，这碗面咱俩一人一半吃了算，我可不能一人抗衡难上加难的铁律，得顺应天意不是。”

　　隋歆虽性格平和，毕竟已是而立之年，过了早年间与人交好的随性时候，近几年更是谨慎自制，不会轻易对陌生人产生好感。
　　可这个年轻姑娘特有一种令人亲近的松快感，竟引得隋歆不想拒绝：“好呀，今晚吃你的面，明早我请你吃早餐。”

　　隋歆取出自带的旅行饭盒，泡面、分面，忙活一阵，房间里只有一张靠墙的木桌，上面没有摆放电视机，当饭桌使用也还宽敞。
　　房间小，书桌较长的一边离靠窗的一张床不远，女孩坐在床沿可以够着桌上的面盒。
　　隋歆在桌子稍短一侧摆把椅子，两人的距离不近不远，吃面时间，互换了姓名和简单经历。

　　女孩叫俞晴爽，名字意愿纯朴，“天天晴天，爽”，喻一生安好。
　　艺术院校大三学生，听说临崖山的娑婆界有名，趁着五一假期过来看看。
　　隋歆来巫县并非临时决定，不过没做什么攻略准备，临崖山上的民宿希希的朋友住过，请希希帮忙提前预定的房间。至于临崖山有哪些可看可逛的景点，不说一无所知，也只能算是一知半解。

　　“娑婆界------是那块大石头吗？”隋歆问的犹豫不定。
　　“那可不是一般的石头啊！你知道三亚刻着天涯海角红字的两块巨石吧，娑婆界的石头目测差不多大，天涯海角巨石上的字是人为刻上去的，可娑婆界这三个字没人知道是怎么在上面的，反正发现那个地方的时候，石头就在那儿了，字就在石头上。”
　　“娑婆------婆娑-------。”隋歆喃喃低语。
　　“娑婆在佛教里是堪忍，也就是忍受，特能忍的意思。婆娑嘛，仓央嘉措的‘问佛’里倒是提过-----。”俞晴爽正正身姿，佯作广播音念道：“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念完，自己先笑场。
　　隋歆由着她玩，夸一句：“你倒什么都知道。”
　　“哎呀，这不是个装----那什么的年代嘛，知道不全，知道一点也能蒙混着江湖行走了。”俞晴爽可爱状吐吐舌头。

　　“那块巨石算个景点？”
　　“嗯-----算吧，主要是巨石的落点有点诡异，你没到现场看过，正好卡在悬崖边上，感觉随时会砸下去，视觉冲击力蛮危险的。还有那个悬崖，很怪-----。”俞晴爽微微拧眉，斟酌说辞：“像华山的西峰，峨眉山金顶的舍身崖，那些地方看远处能看很远，可临崖山那个悬崖，像是一个-----坑，或者是个洞，有点类似海南的火山口，就是火山爆发后留下的大洞，可又比火山口深，瞧不见底儿，挺渗人的，据说啊。”
　　“据说？说的这么热闹，还以为你见过。”
　　“没见过，我同学有去过的，回宿舍形容半天，也想象不出来，就决定来看看。”

　　隋歆不及细想，直觉她话里有话：“想象不出来，吸引你来的？”
　　俞晴爽的神情有一瞬迷惘，迟疑地答：“那个地方还有一个说法------佛教里‘娑婆世界‘又称‘五浊世间’，说白了，就是咱们生活的这个人世间，人只要活着，就得忍受十恶，说是十恶，其实烦恼痛苦哪只十这么少，要是不想忍受了，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反正就是个死！娑婆界是个分离点，跳下去，一了百了，什么苦难都消了。”
　　隋歆受她语气里陡然厚重的悲观影响，微蹙眉，沉声说：“什么意思？”
　　“世界上有一些地方被称为‘自杀圣地’，听过吧？旧金山金门大桥、澳洲间隙悬崖、英国比奇角白色悬崖，还有一些，我都没去过，不细说了。日本京都清水寺的清水舞台，我去过，日本有一句谚语‘从清水舞台往下跳’，是下定决心破釜沉舟的意思，所以曾经好多人从那儿跳下去，后来政府出了禁跳令，才控制住。”
　　“你说这些跟娑婆界有什么关系？”
　　俞晴爽呼一口气，又说：“巫县没什么名气，临崖山旅游也是近两年才旺起来，可是------据说从娑婆界跳下去的人，不算少了。”
　　隋歆一惊，正色问：“有人在那里自杀？”
　　“-------嗯，不过也是听说吧。”俞晴爽欲言又止。

　　隋歆手持筷子缓缓搅动面条，糊成一团，彻底不能吃了。
　　如果没有今晚的交谈，隋歆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个陌生人交浅言深至如此程度，甚至某个时刻，内心深处蠢蠢欲动，渴望与之交心，这种感觉令人激动，又惶惑不安。

　　也许是旅途辛苦，又说了一会儿并不轻松的话题，两人均显疲态，匆匆收拾好东西，各自洗漱，关灯后，分别上床躺下。
　　隋歆设置手机闹钟，调整呼吸，希望能把控进入睡眠的节奏。
　　床垫有些软，枕头偏硬，被子消毒水的味道过重，窗外细细簌簌，不确定是什么动静。
　　隔壁床传来轻柔地声音：“歆姐，你为什么来临崖山？”
　　“来看-----朋友。”
　　“朋友-----。”俞晴爽后面呢喃地半句话仿佛被黑暗吞噬，隋歆未曾听清楚。

　　不知多久，隋歆被门外一阵开门关门的杂音惊醒，是对门有客人进出，很快，恢复安静。
　　听着俞晴爽均衡地呼吸声，隋歆想，年轻真好，不管什么，都不会影响睡眠。
　　三年前那个夜晚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隋歆陷入无法正常睡眠的状态，白天旁人看不出任何端倪，自身也并未意识到出了问题。
　　之后，半个月、一个月，或者更长时间，终于有一天上班时，隋歆毫无征兆地突发性晕厥。
　　拥有独立办公室的有利和不利因素一致，直到苏醒，也并无其他人发现异常。
　　而隋歆确定自己真的晕过去，是通过电脑右下方的时间显示，9点15分---9点28分，13分钟的记忆盲区，若忽略不计，也算不上必须重视的事情。
　　可是，异常状况越来越严重，直至在一次开会的时候晕厥，来自同事们的关心使隋歆濒临崩溃。
　　有时回想那段时光，不太确定自救的关键点闪现在哪一时刻，去看心理医生？还是独自开车回到三年前那一夜的发生地？

　　心理医生开的药服用一阵后，失眠症状有一些好转，但睡眠常不安稳，梦里那个黑暗的房间始终压迫隋歆喘不过气来，好似会在黑暗中窒息死去。
　　半年，或是更久？隋歆的记忆出现犹疑。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隋歆见完客户，开车回公司的路上经过那个小区，说不明原因，只来过一次的地方，以为根本不可能记得，却不料路过时掠扫一眼，即刻想起来。
　　隋歆坐在车里，盯着小区铁门，那一夜发生的所有事情，电影放映一般，一幕一幕在脑海浮现闪过，一遍又一遍，直到大口大口呼吸，极力挣脱被什么扼住喉咙的恐惧。
　　兴许恐惧到达顶点的瞬间，自救的勇气会随之而生，隋歆下车，向小区走去。

　　不远处的俞晴爽发出语焉不详地声响，时断时续。
　　隋歆侧过身，耐心听一会儿，是在哭泣。
　　梦里的哭声比清醒时更显得凄惶无助，隋歆坐起来，迟疑不决是否要叫醒俞晴爽，可叫醒以后呢，不熟悉的两个人，无意间窥视了隐私，会尴尬吗？
　　正思量，俞晴爽的哭声戛然而止，低语：“哥，我想去找你，可以吗？”随后，梦话、哭泣一起结束，前一刻的悲痛转瞬即逝。
　　隋歆重新躺下，睡眠抛弃了她，睁着眼，窗外晨曦的光一点一点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