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f******n

3、疑窦丛生

　　见过众夫人，时间将近晌午，弄玉更觉疲惫，便叫侍女搀扶着往自己房里走。
　　几位夫人的院子依照次序自外而内，她的在最里头，这一进一出，又是小半个时辰。或许是这段路程让她舒展了筋骨，又或者是这清晨空气驱散了心口阴霾，弄玉觉得身体好了不少，便想多待会，于是借口要喝莲子羹，遣侍女先行一步。
　　再往前，是几道长长曲折的回廊，弄玉慢慢走过，却瞧见了正中间的荷花池。可惜到了冬天，莲花早已受到风霜摧残而凋萎，满池子都是一片衰败的景致。弄玉看在心里，竟无端想起自己，她这些年过的，可不是跟这些莲花一个样么？
　　五六岁时，有父母宠着，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哪知道父亲一朝出征失利，李家就成了这般下场。如此想着，竟呜咽起来。
　　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带着些许稚嫩：“你是父亲新纳的五夫人吗？”
　　弄玉吓了一跳，忙擦干眼泪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个子不高的小姑娘站在她身后，不过五六岁，生得白净小巧，穿着紫边云纹黑罗裙，戴着连珠双龙的白玉镯，腰上系着南金玉带，脚上踏着丝鞋[1]，怀里还抱着一豆[2]蜜饵[3]，正静静地抬眼端详着自己。
　　“你是——麟儿？”弄玉听她言及“父亲”，便知了身份，可不就是这偌大府邸里最能讨姬无夜欢心的人么？新郑城里谁人不知姬无夜将这掌上明珠宠上了天，要星星都不敢摘月亮。弄玉在紫兰轩里也听老板说起过。记得有一次轩里缺了蜜饵，便遣人去买，哪知到了街市上才知道是给姬府的人买光了，就为了小姐夜晚成眠时一句呓语。紫女后来还嘱咐过她，说是千万要侍候好大小姐，别看她人小，精着呢。
　　弄玉当时付之一笑，也没当做一回事。可如今麟儿近在眼前，也由不得她不谨慎。只是——弄玉低头看她，竟无端想起个故人，一样的神色，却不是她这打扮，而是更素净些：深衣上豪无纹饰，唯一的变化是那一条青色的腰带。他看上去颇为拮据，头发也用白色丝绦随意地绑扎在身后，眼神中更是如同古井一样的平静淡漠，颇有些世外之人的意味。
　　“嗯，”麟儿应了一声，仍是仰着头，想她方才惊慌的样子，又细声细气地问：“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麟儿才从先生那里背了书回来，还没来得及去见嫡母[4]，就从婢女名章那里听说新妾拜会各位夫人的事。她一早就好奇这个声名在外的琴姬，据说是一曲《百鸟朝凤》能弹得百鸟来朝。待父亲看腻了她，定得讨过来放在自己身边，让她好好教教自己，省得那叫盖兰的丫头净笑自己粗鄙。
　　弄玉脸上微微泛了红，方才竟被小姑娘吓着了，实在不成体统，也怪她这两天刚刚入府，战战兢兢，唯恐闹出笑话，便摇头说道：“没，是我自己不当心。”
　　麟儿这才松了口气，只看她眼角泪痕，又忍不住问：“那你怎么哭了？”
　　“我——”弄玉不知如何作答，想她这般金贵的小姐，自然无法理解自己如今寄人篱下的凄苦，权当是个小猫小狗罢了，能有吃穿，就算是造化了。当下不敢多说。
　　麟儿瞧着她扭捏，嘟了嘴，又瞧瞧自己手里的铜豆，举过去道：“吃糖吧，名章姐姐说吃糖就不哭了。”
　　这话依稀也有人提过，那人一席白衣，却比之前的剑士显得更为天真，他说“自今日起，我每日都来，但愿如此能解姑娘失亲之苦，也盼紫兰轩不会成为姑娘的牢笼。”不过，他食言了。
　　麟儿瞧她又不说话，心里越发不快，要知道这府里从没人敢这般轻视自己，却察觉到她双目下的阴影，眼珠子轱辘一转，眨着眼睛问：“你该不会是昨晚上没睡好吧？”未等弄玉回神，又撅起嘴道，“父亲总爱折腾人，也就对四夫人好些，娘都给他折腾病好些回了。”
　　弄玉想想，今日的卫庄确实看着有些病态，跟紫女嘴里那个人差了十万八千里。紫女一说起那些青年才俊，眼里总是放光。什么韩非啊，卫庄啊，好像是她亲眼见过的。其实紫兰轩才开张几天，她怕是连这些人的影子都没见过。只是听了酒客们的只言片语，竟拼出了那么些人的音容，也是不易了。
　　麟儿瞧她若有所思，又道：“还有三夫人，父亲最喜欢折腾三夫人了。”
　　三夫人，那便是墨鸦了。弄玉没怎么听人提起过，紫女也道不详，她不知对方喜好，想着头一次拜见时要给对方留个好印象，谁知没见到。心里本来埋怨墨鸦恃宠而骄，正要给自己这新人个下马威——暗示无论未来将军如何恩宠都不能漫过自己去。结果是这情形，雨露里还暗藏刀锋呢。不过，这样一想，弄玉身上竟又渗出细密的汗水来。
　　“你别怕。”麟儿瞧她战战兢兢的样子，活像只风箱里炸毛的耗子，打了个呵欠又说，“父亲不是老虎，不吃人。只要你不生二心，他绝不会亏待你的。”
　　麟儿仿佛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绿色的穗子，递给弄玉，说道：“早先就听人说你要进门，娘说各人都该给你备着东西。我记得你喜欢弹琴。这个是我自己编的，不太好看，你将就将就吧，等我学的好些，编个更好的再送给你。”
　　弄玉本想推辞，但是看麟儿这般诚恳，也不是特别贵重的东西，便接过来道了谢。
　　匆匆回到自己屋里，弄玉把那个穗子拿出来仔细地把玩，虽不是特别精细，却别有一番趣味，尤其是那歪歪扭扭的“弄玉”二字，倒显得活泼俏皮，看后越发觉得喜欢，便挂在了琴上。
　　又歇息片刻，弄月觉得无趣，随手拨起琴弦，正是一曲《百鸟朝凤》。轻拢慢捻，疾抹复挑，三五下便成佳音。不时有雀鸟在窗边歇脚，就如这几月来众人在紫兰轩见过的一样。

　　注释：
　　[1] 用五色丝杂织而成的一种色彩斑斓的鞋。
　　[2] 古代盛食物的器皿，形状象高脚的盘，一般有盖。
　　[3] 用蜜和米、黍之粉制作的糕饼。
　　[4] 又称“君母”、“民母”，古代妾的子女称父之正妻为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