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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这时候梅菲斯惯例每隔几分钟回头看一眼,见儿子对着她发呆,就问:“仔仔困了?”
      “不困,我等吃鱼羹呢。”
      “啊,仔仔原来是饿了,妈妈快点儿做。”梅菲斯满心喜欢,儿子的食欲那是多么的难得。
      葛培森却是闭上眼睛不忍卒睹,他见识的这个年纪的女人不少,人家都一个个依然盛开的花儿一样,可这个米线却是眼角鱼尾纹起,眼袋是永远不褪的黑眼圈,连眼影都不需要。他想起转生于这一世之后,米线日日夜夜的随叫随到。毫无疑问,是他钻在仔仔的身体里,以爱绑架了米线。有他在的一天,米线就别想享受一天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他心里暗叹,眼前的米线头发是最简单的马尾巴,身上别无首饰,倒是背影纤细,瘦得腰身足以让很多女孩垂涎。以前他是放不下尊严不肯开口求人,有什么事,或者有病有痛的话,他都宁可死忍而不愿麻烦米线。而今与米线混熟,衣食住行全由米线打点,他还哪有什么放不下的尊严,他现在是不忍开口辛苦米线而死忍。可是每天他都有那么多例行公事需要米线帮他做好,即使他不节外生枝,米线又何尝有空。每天米线帮他做完全身沐浴,扑上香喷喷的爽身粉后总是给他一吻,说声“妈妈最爱仔仔”的时候,他都是心里带着负罪感。米线对他越好,他心中的负罪感越强烈。他想,还是别以爱挟持米线了,这傻女人都瘦成人干了,还能挺得住几天。他……他不能依恋了。
      葛培森饭后提出要看米线过去的照片。梅菲斯很是意外,抱来电脑一张张地调给儿子看。看到生孩子前的米线一脸灿烂的阳光,手臂和脖子竟都还有婴儿肥,葛培森禁不住伸出手指摸摸米线而今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如果米线不生仔仔,此刻的日子该是多么轻松快活。他想跟米线聊点儿什么,可他看照片坐得久了,全身酸痛眼睛模糊,只得作罢。他想他以后可以做间谍去,即使酷刑,也没这么没日没夜无穷无尽折磨的,死都比这爽快,他有了钻仔仔身体里这一遭体验,往后再有活命机会,他可做到绝对的坚贞不屈了。他痛苦地折腾到临睡前跟米线说,他醒了要搭书本乐高。看米线答应他才肯睡觉。他下定决心了,死也不作改变。
      葛培森起床时候,便看到屋中最开阔的,也是因此被当作他活动场地的窗户与床之间已经垒起一座书本和牛奶盒凑合起来的桥,正好从他的床连接到窗,桥下面还放着他的玩具小船。他笑了,米线搭建的正是他想要的,米线总是与他心有灵犀。
      他立刻奋力向桥爬过去,爬行,多少要比走路容易一些。
      他当然清楚,书桥与床有一定落差,以他羸弱之躯肯定无法逾越,可是他更相信米线的聪明米线的敏感和米线对他的爱。所以他只需要高兴地爬,作出快乐享受的样子。有过不去的坎,米线为眼明手快替他移除,有跨不过的沟,米线会为他搭桥。在对他那么好的米线面前,他只需要攒足体力动起来就行。可惜他体力有限,爬到桥头就趴在一本书上累得只喘气。可是他高兴,成功了,他没想到自己能爬这么远,看来平时锻炼走路有效。他忍不住侧过脸看着米线笑,他看到米线脸上也是笑得跟花儿开放一样。
      “爬累了?”“嗯。”“小手累还是小脚脚累?”“全累,我得歇一天。”“呵呵,那妈妈抱仔仔下来好不好?”“不好。还要玩。”
      秋日午后的太阳暖暖地透过窗户洒在一大一小身上,梅菲斯可不敢怠慢,取来一块小毛毯垫在仔仔肚皮下面,免得仔仔病弱的肚子吃不消硬皮书的凉。
      秋日金色的阳光将梅菲斯描画得柔和温暖,葛培森看着看着,心里头那种熟悉的依恋又转为强烈。他心中微微地痛,他怕自己又泯灭了斗志,只好借别的事分散注意力,谁让斗室只有他们两个人呢,朝夕相对,木头人都培养出依恋来。“米线,我要听昨天的歌。”
      梅菲斯当然遵命。歌声才刚响起,小人儿又提出要喝水,她赶紧去准备温水。也是,刚刚运动了。“可是仔仔趴着没法喝水呀。妈妈抱仔仔好不好?”
      “那要把我放回来。”
      “好,妈妈一定。”梅菲斯将儿子抱进怀里,细心喂他喝水。
      葛培森喝几口就够了,将脸转开,埋进米线的臂弯里,他都不用看就知道节俭的米线一定把他喝剩的温水喝光了。他听到有闷闷的声音从米线身体传来,好像是水流进了胃里,他想笑,却忽然笑不出来。他愣了好一会儿,发现他的依恋更深,难以自拔。“米线,你会永远爱我吗?”
      梅菲斯惊诧,“当然,妈妈怎么会不爱仔仔。”
      “不管我是谁,你都会爱我吗?”
      梅菲斯这下却笑了,这就是童言无忌吧。“当然,不管仔仔是什么,在妈妈眼里永远是仔仔。妈妈永远爱仔仔。”
      “嗯,那就好。以后我变高了,变大了,变得米线不认识我了,怎么办呢?我只要喊一声‘米线’,你就要爱我哦。”
      梅菲斯被这种孩子气的话逗得乐不可支,“妈妈答应你,不管什么时候,在哪里,哪天仔仔长得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变得妈妈都认不出来,仔仔只要喊一声‘米线’,妈妈立刻抱抱仔仔。可万一妈妈变老了,变得仔仔不认识了,可怎么办呢。”
      “米线只要喊仔仔,我立刻抱抱你。可是,万一有别人叫你米线呢?”
      “Michelle呢是只有仔仔爸爸才叫的昵称,妈妈大名梅菲斯,工作时候的英文名是Mavis,所以啊,只有一个小坏蛋喊妈妈‘米线’,这个小坏蛋是谁呢。”
      葛培森又想笑,可他现在心事重重,还是笑不出来。“我是大坏蛋。”但随即便道:“还要喝水。”
      梅菲斯却笑了,看看手中的杯子,只好说声“小坏蛋”,将儿子放回书桥趴着,看他爬稳当了,才先洗了杯子,又调和了温水。这回她问清楚儿子再也不要喝了,才将剩余的水喝掉,回来继续与儿子玩。她见到儿子看窗外的时候举首费劲,就又找来一本很早以前看的原版《荆棘鸟》和《飘》垫到下面。果然,她听到儿子赞美天真蓝,车真多,人真少。她一看,可不是,下午三点的街道,人迹罕至。
      歌声在屋子里悠扬,母子俩坐在秋日的阳光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梅菲斯发现儿子这会儿好像情绪不大好,但这是常有的事,她帮儿子轻轻按摩,让他能趴得舒展。
      葛培森终于在舒服而焦急的等待中,等来米线被他灌多了水跑去洗手间。这一刻他精确谋划,现在却临阵彷徨。可是机会不等人,葛培森抓紧时间,几乎是咬紧牙关机械地爬上稍高一点的窗台,很容易就能推开轮轴良好的铝合金窗户——他,终于自由了。
      可是他忍不住依恋地回头打量一屋子熟悉的一切,那刚刚搭建的书桥,那帮他练习走路的学步车和布绳,那他曾拿来当呼唤铃用的黄色小鸭,那一桌子他每天都要吃的药,还有那玻璃罐子里的话梅糖。正好《Senson in the sun》的旋律悠扬响起,是该走了。
      “再见,米线我亲爱的,屋子里都是你温暖的香气,我依恋与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下一刻我将融化在蓝天里,像春天展翅的小鸟离开巢穴。米线,你要好好的……”但是葛培森哀伤的祝祷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他见米线飞舞似的扑来,他不能再等了,必须当机立断。不管跳下去还会不会转生到什么身上,他必须跳,他不能再忍受这种绝望的日子,也不能再害米线为他浪费精力爱心,这身躯壳本就不该来到世上,那就让他出手了结吧。他是成年人,他有最理智的思维。他不怕再死一遍,甚至从此消亡于这茫茫宇宙。他留给米线最后一句话,“再见,亲爱的米线!”
      他的身体又变得轻盈灵活,他张开双臂,在秋日透明的空气中优雅地滑翔。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拥抱死亡,在越来越紧的风声中,他翩翩飞扬,迎候死神的到来。
      他相信,米线必定会非常难过,可是长痛不如短痛,这一坎过去,她应该很快与他一样终于挣脱令人绝望的困窘,投入美丽新世界。那快马轻裘的新世界,才是米线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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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培森再次捕捉到他的意识。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意识还清楚着。而一段离奇到无法用他所掌握的科学知识可以解释的仔仔身体搭载之旅,令他无法贸然凭尝试来推测,他睁开眼将会看到什么。有明亮的光鲜透过薄薄的眼皮,让他感受到所处方位的光亮。而今他已经一死再死,经验老到,因此能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积极乐观态度面对未知。这次他是想都未想,就眼皮轻轻一抬,睁开眼睛。
      第一眼,葛培森便看见头顶熟悉的吊灯,那是他两年前装修完成,化三天时间驾车跑遍全城买来的最心水的吊灯。难道,他回来了?他兴奋得一跃而起,可不,正是他位于市中心闹中取静地段的二十九楼住宅。他心中的狂喜无以言表,一举蹦跳下床,眼看自己四肢完好,肌肉关节也运行良好,他欣喜得大呼大叫,立刻冲出卧室杀奔冰箱,他想念咖啡想念美酒想念一切只属于成年人的美食。
      才跑几步,就见他妈妈从厨房疾奔而出,身手异常灵活地一把大力抱住了他,几乎有把他这么大个儿子抱起来的彪悍意向,因此最切实有效地阻挡住他的冲锋。在自己亲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回忆中,葛培森几乎有恍若一梦的感觉,那与米线共同挣扎度过的几个月生死光阴仿佛变得不真实起来。他陷入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的怪圈。可人家庄子玩的是哲学,他玩的是自己的小命一条。虽然他也学着蝴蝶玩命地飞翔了一把。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凝神聆听妈妈声泪俱下的叙述,这几个月大梦下来,他最大感触是母亲太伟大了,他以后要好好孝敬妈妈。从妈妈的叙述中,他得知自己车祸后外伤累累,送到医院时候是血糊糊的一个血人。奇迹的是没有伤筋动骨,因此医生们对于他一直无法恢复神智迷惑不解,在医院观察再观察,等外伤愈合,医院便让他们回家疗养,由社区医院定时上门吊针维生。整整昏睡了四个月。
      葛培森此时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刚刚经历了生离死别,现在则是喜庆重生,他一颗心冰火两重天,不知如何自处。强按住激动听到这儿,他心里却立刻窜出米线给他讲的童话故事,愣头愣脑问一句:“没有公主来吻醒我?”说完就呆住了,这来自米线前天拍着他睡觉前讲的故事《睡美人》。米线现在做什么?痛苦,还是……,可是不,那是两年前。两年后的米线正在做什么?在哪儿?他还联系得到米线吗?
      他妈妈却絮絮叨叨地生气,“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孝子都没有,更别提女朋友。你那个都都,最先几天还围着你哭哭啼啼,后来就失踪了。你那些同事,最先送来的花多得塞满病房,到今天连慰问电话都没有……”
      “对,久病床前只有亲妈。谢谢妈妈,你是我最亲爱的妈妈。”葛培森而今深有感触,“连亲爸都没有。妈,我得打个重要电话。”
      葛母虽然高兴得意,可还是没忘记为丈夫辩护一下,“你爸也每天陪着你,他一下班就跟我轮班。你那个钟点工方阿姨也特别好,帮了我很多忙。呃,你给都都打电话?”
      “不是,我找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具体等我梳理一下再跟你说,我现在还混得很,还没弄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上帝保佑,菩萨保佑,哈利路亚……”葛培森激动地拨出一串滚瓜烂熟的号码,满心都是希望,希望听到那边传来的是熟悉而温柔的声音,那声音曾经每天讲着故事唱着有点儿五音不全的歌陪他入睡。他必须第一时间知道她怎么样了,她有没有如他的祝祷,活得好好的。但是,他的心底深处却有丝丝的担心。
      果然,他都不及细想,他的担心便通过电波化为现实。正如他飞越时空变成仔仔时候打他自己手机以及找所有与他有关系的亲人而不得,米线那只手机传给他的也是冷冰冰的电子女生,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葛培森黯然,难道不同的时空真的意味着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空间?
      另一边,葛母欢天喜地地打电话给丈夫,给父母公婆,给所有亲朋好友,她的宝贝儿子醒了。葛培森只够争取到一丝空隙,问清他的亲妈,在他昏睡期间有没有给他的手机办停机,答案是没有。葛培森心里焦躁,很想利用现在的能力获得可能的答案,他打电话曲里拐弯寻找一位据说已经是某大学物理副教授的高中同学,可没等他找到那同学,他的爸爸先飞车翘班赶来拥抱儿子。接着一个一个疼爱他的亲戚陆续出现,他被包围在亲情的海洋里,他从小到大都不缺亲情。哪像……不久之前,他与米线在斗室相依为命。
      即使一起到外面饭店去吃葛培森最爱的海鲜,大家也都是簇拥着他,往他碗碟里夹每一碟菜中的精华部分,葛培森自己也是吃着嘴里的盯着碗里的,胡吃海喝,深感有好胃口和有食欲是多么必须。吃着鲜鲍刺身,葛培森不禁想到米线不知道吃没吃过这种美味。他当时一边硬塞吃的,一边满心想呕的时候,脑袋里全是眼前这些海鲜的身影,可米线都已经为了他过好一点的生活而把房子都卖了,他还哪里好意思提出昂贵的额外要求。不过米线灵巧,能化腐朽为神奇,她做的鱼羹是多么美味。
      但父母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七嘴八舌地打断他的思路,让他根本就无法拥有自己的四维空间。饭后,他把上辈们都送回家,等车上只剩一个人时,已经是夜深人静,人迹稀少。他没有任何犹豫,从父母家出来,就方向盘一转,循着GPS定位奔向他刚刚离开的地方。车,还是他的卡宴,撞后大修,几乎已经恢复原貌,只有加速时候车门稍有轻响。爸爸妈妈疼爱他,不管他醒没醒来,依然花大钱将他的爱车送修。可怜天下父母心。
      斗室实在偏远,葛培森几乎横穿整个城区。离那斗室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快,恨不得第一时间知道答案。可是他在看到那幢熟悉的大厦时候,却停了。他跑进还没打烊的一家饭店,那是他和米线每天散步晒太阳的必经之地,他曾听米线憧憬地说起那店里卖的卤味鸭舌是如何美味。他直奔柜台,让店家打包所有的鸭舌。可惜饭店接近打烊,鸭舌不多,只得半盒。葛培森小心护着盒子,熟门熟路地来到公寓门厅。
      他其实不抱太大希望,节俭的米线不可能依然租住这处高价的单身公寓,而且也不可能继续留在这种伤心地,可是他又无限放大心中最小可能。无法接通米线的手机,这儿变为他能找到米线的罕有线索之一。不出所料,楼下登记时候,陌生的保安便告诉他那斗室住的已不是梅菲斯。他有些不知所措,呆在门厅好一会儿。好在他衣着光鲜,举止优雅,保安并没履行正常的劝离。
      葛培森有些儿茫然地看着几乎没什么变化的熟悉的门厅,可现在已是物是人非。他不肯死心,私下贿赂保安,上楼敲击斗室的门。令他激动的是,门也还是那道门。而且他借着廊灯看到,门板上还留有他以前使坏贴一张小小米老鼠的胶痕。这是不是意味着与仔仔有关的痕迹并未被神秘力量擦干抹净?他激动地敲开门,见到主人已换,他反而不甚在意了。他下去门厅,又递一支好烟给保安,强作镇定地问保安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有一个幼儿坠楼。
      保安受了葛培森好处,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啊,那时候我管的是后面那幢楼,听到消息赶紧来看,正好看到那孩子妈跟发疯一样抱起血肉模糊的孩子……”
      “你……你知道那妈现在哪儿?我找的正是她。”葛培森激动得语无伦次,这说明米线存在,与他在同一空间里,而不仅仅是门上的那些胶印。
      “啊,你找她?听说坐牢了。原因?听说养着个全身是医不好病的儿子,老公又跟她闹离婚,她急了,索性把儿子摔了,我亲耳听她跟赶来的公安说的。故意杀人,还能不坐牢嘛。”
      葛培森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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