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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身体的病痛,和满心的惶恐,葛培森的睡眠被恶梦割裂成溃不成军的片段,前一刻还水深火热,下一刻就刀山火海,而且总有无数细小而嘈杂的声音“嗡嗡”不绝。葛培森一身冷汗地痛醒时候,还在苦中作乐地想他这是肾虚,才会耳鸣不断。可他分明又听到熟悉的米线的声音从卧室门口传入,此时米线的声音一改白天的温柔耐心,变得尖锐而刻薄。
      “别忘了你是仔仔的父亲,神圣的父亲。”
      “我没忘,我不正是为了仔仔的医药费才每天做牛做马吗。你以为我喜欢离乡背井?驻外才有高工资,我没办法。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解释,你倒是遍地看看,哪个三十岁男人一年到头一小时娱乐都没?只有我。你对我公平点。”
      “丹尼,你说这么多掩盖你的心虚吗?别告诉我接到任命的时候你心里没算一笔经济细账,你是那么一个精细的人,你会算不出你驻外多出的收入还不够支付因你驻外产生的额外费用?而这其中更有你抛下我一个人照料仔仔的辛苦。你不如实话实说,你想逃避,你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寻找一个小时甚至更多小时的娱乐。”
      “你怎么可以这么猜度。”
      “很不辛,对你,我总料事如神。”
      “很不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驻不驻外,由不得我。”
      “你去找你们老总,告诉他,我们家不方便没男人,仔仔上楼下楼出门就医,一个女人对付不过来。遇到仔仔半夜急诊,你让我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吗?你忍心做甩手掌柜抛下我们母子?”
      “我没有,我这是工作,工作,我没办法,我要挣钱养家。”
      “你扪心自问,你这是逃避,你逃避你做父亲的责任!”
      里面的葛培森被外面压抑着声音的争吵闹得差点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他只听见外面那个仔仔的爹丹尼终于激动得无法压抑,大声吼道:“你小人之心。我想逃避,我需要等到今天吗……”
      “小声点。本就是你家坏胚子基因作梗,论逃避也轮不到你先逃。这是你的本分,你的责任。”
      “我已经辛辛苦苦养家……”
      “更轮不到你说这话,我们可以对换,换我出去工作养家,你回家。换吗?我原本的收入并不亚于你。好像我住家也没白吃白喝你,你怎么不体谅我的辛辛苦苦,你这个月有哪天正点回家,你伸手帮过辛辛苦苦的我一点儿忙吗,你好意思理直气壮。”
      葛培森在里面听得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个被他几句话就呛死的米线吵架挺勇,倒是能压得丹尼说不出囫囵话。从两人的吵架里,他大致听出这个家庭的现状。贫贱夫妻百事哀,拖着个全身是病的仔仔,这两夫妻即使原本家财万贯,也给一夜打回解放前了。不幸摊到仔仔这样的儿子,明知没有明天,却还得养着,还得精心照料着,交给谁都不敢放心,这样无望而辛苦的生活一过就是几年,对任何人都是煎熬。葛培森想,这两夫妻凑合到现在,也算是奇迹了。
      耳听着丹尼在外面气势全无,除了小声坚持外派无法改变,再无还嘴余地,葛培森才意兴消褪,疼痛顿时席卷而来。他终究是不肯照米线说的大声呼喊,他是男人,不屑如此。他摸到手边的黄色小鸭,狠狠按了下去,小鸭才一声尖叫,外面的米线就立刻道:“你看看,你又把仔仔吵醒。”但说话的米线旋风般地刮进卧室,一看儿子的脸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下手轻轻按摩,嘴里一改刚才的彪悍,轻轻哼唱小曲。
      米线的手指底下有奇迹,待得疼痛稍缓,葛培森才睁眼看去,却见夜灯照得隐隐约约的米线的眼睛里明显有泪光闪烁。他原以为米线把丹尼数落得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此时应该满眼的志得意满,却不料事实正好相反。他终于意识到,其实在这么日复一日无望的煎熬之中,这个傻女人已经濒临强弩之末了。透过米线的肩膀,他终于见到仔仔的亲爸爸丹尼,这是个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年轻人,恐怕这个人也是濒临强弩之末,看着儿子的眼神满是空洞。葛培森想,丹尼可能不是逃避责任,而是再也无法承担责任了,再多一份责任,可能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可是,可怜的米线又还能要求谁?
      葛培森现在是真的可怜米线,好好一个本来工资比丈夫高的女性,却现在形如困兽,生活的苦难是如此无边无涯,米线比丹尼更看不到前途。他忍不住对米线道:“米线,你别太担心,我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葛培森没想到,他这一句小小的安慰,却撕裂梅菲斯脸上最后一线伪装。梅菲斯大惊,忍不住迅速回头看束手无策站在一边的丈夫一眼,一直在眼皮下打滚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儿子懂事若此,让她感动,更让她对丈夫绝望。既然伪装开裂,积蓄多日的眼泪就跟决堤溃坝一样,刹车艰难。
      葛培森从小到大,最怕见女人哭泣,尤其是这种无声哽咽。他赶紧闭上眼睛,一只无力的手却勉强伸出,抢在丹尼纸巾之前准确地堵住近在咫尺的米线决堤的眼睛。梅菲斯读懂儿子的手语,可是儿子的体贴和懂事,却更让她满心委屈,她怕影响儿子,赶紧抽身离开,冲进卫生间才嚎啕大哭。这一刻,她觉得这么多日子的辛苦都值,不,她不委屈,她高兴,她为在儿子身上看到的进步而高兴。哭泣之中,有一线小小的希望,悠悠回归她近乎枯槁的内心。
      卧室里,一大一小两个默默地对视,但是很快,丹尼就避开眼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敢直视儿子这双清澈的眼睛,他似乎感觉自己更添了一份心虚。但是他终究不肯放弃外派的委任,他几乎是积极地抓紧时间连夜收拾行李,自己将所需生活必需品收拾得七七八八。他偶尔看一眼哭后沉默的妻子,更多时候是看着箱子里陈旧的衣服感慨,这些衣服几乎都是超过三年陈,这几年,日子几乎停滞,生活几乎窒息。
      丹尼走了。梅菲斯默默站在小小客厅中央,背着手不送。葛培森捏着现在被他当呼叫铃使唤的黄色小鸭,也默默看着对他挥手强打笑脸的丹尼,什么言行都没有。丹尼走了,这个小小的一室一厅,只留下母子两个。
      葛培森不想看着米线阴着一张脸,就捏捏黄色小鸭,对迅速转过脸来的米线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不疼。”
      梅菲斯哭笑不得,知道儿子是懂事取悦于她,她也眨巴眨巴眼睛,哭笑不得地道:“仔仔不可以狼来了。来,妈妈给你讲狼来了的故事。要不我们下楼晒着太阳讲吧?”
      哎哟,狼来了的故事,葛培森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几遍,他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老师分别讲了一到两遍,他早已耳朵生茧。他想搞脑子让米线忘记这事儿,就道:“干嘛出去呢?你累,我也不高兴。”
      葛培森已经够伪装幼稚无耻的口气,可是听在梅菲斯耳朵里却还是懂事的小大人状,因此梅菲斯很是高兴,儿子还真说到做到,不给他添麻烦呢。她笑道:“妈妈不累。仔仔需要经常晒太阳,多晒太阳,身体强壮。”
      “有用吗?”葛培森天性里的天才因子忍不住启动,非要戳穿这个谎言。他即使不问医生都知道他肯定没救,他相信米线也早知道。他一脸讥讽地斜睨着米线,看米线脸上的肉不明显的抽搐了一下。他立刻又有些觉得胜之不武。
      “有用,我们只要每天努力一点,总能改变什么,总能变得更好。”
      葛培森一听又把惜弱之心扔到脑后,忍不住快嘴接上,“跟你自己说,还是跟我说呢?”
      梅菲斯惊讶,好久无法言语。儿子这话歪打正着,却正戳在她的心口,是,她这话究竟是对谁说,给自己打气,还是给小小的仔仔打气?她愣了好久,才忐忑地道:“仔仔……想什么呢?”
      葛培森虽然心中有的是可以一把拍死梅菲斯的千言万语,可碍于身份,只好放弃,悻悻地道:“你不是说下楼吗。”
      “哦,你看妈妈都忘了。”梅菲斯这才略略放心,心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仔仔吃那么多苦,却一直早熟。好在仔仔这几天说话不再尖刻,也算是看在他爸离家的份上吧。孩子到底还是与她感情深厚。她心里安慰,将仔仔抱到床上躺着,先搬推车下去。
      葛培森等门声一响,立刻艰难地撑起身子拿来桌上的电话,他发现这只小手颤抖得不像话,他得咬牙再三,才能一字不差地拨出他烂熟于胸的一串手机号码。令他无法思议的是,电话里竟然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回答。他不敢相信,想再拨打一次,却发现双手更是颤抖,不知是无力,还是心慌,手中的话筒滑落,他在米线回来前失去这个机会。
      在米线抱他出门下楼的时候,他一直艰难地回忆,他究竟有没有拨错号码。然而记忆的片段清晰地告诉他,应该没错。那么,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什么?他根本无法解释,就像他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车祸之后醒来会以仔仔面目还魂一样,科学的不可知,有时真能让人耽于迷信。他,葛培森,就这么被抹得一干二净了吗?丹尼说走的时候,他还满不在乎,他只要联系到他葛培森的家长,一切可以迎刃而解,经济可以解决,人手也可以解决,弄不好还可以凭他多年积累财力弄到什么基因疗法,让仔仔的身体恢复生机。而现在他开始无法确定。他开始拿米线的话鼓励自己,要努力,明天继续努力,他要救自己,努力一定会有结果,一定会更好。
      可是葛培森终究是沮丧,即使梅菲斯把他抱到推车上,推着他走到阳光下,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想着自救,或者等死,想着满身病痛,日日痛苦,他的脑袋发胀,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迷惘。
      直到推车轮子磕到一处台阶,葛培森才回过魂来,他却忽然意识到身后那个米线也一直没说话。此事怪异,怪异得令葛培森都忘了自己的伤春悲秋,印象中米线应该是“妈妈妈妈”地总是喋喋不休的。他不由费劲侧脸看去,见米线直着眼睛在冒傻气。他一转念便想到,米线心里在愁呢。丈夫走得义无反顾,谁知道几天、几个月后,婚姻关系会出现什么变故。他们母子两个算是心往别处想,劲往一处使了。他不由暗暗叹声气,谁知道啊,他苦中作乐地想,现成有个赌局,丹尼和米线,究竟会在他死前离婚,还是在他死后离婚。也或许,他死了,两人反而可以轻装上阵,不会离婚了。
      他唉声叹气地晒着太阳,对周围属于低级小区由黄杨树和夹竹桃组成的绿化视而不见,只看到对面过来一个也差不多两三岁的胖小子和一个胖女人,他看出那胖小子一脸不怀好意地指着他道:“妈妈,妖怪,妖怪又出来了。噢,妖怪,小妖怪……”
      葛培森自己无所谓,这个仔仔的模样酷肖咕噜,可不就是妖怪嘛,仔仔长得丑又不是他的事。可是梅菲斯不干了,以往遇到这对母子她都走开了事,可今天她自己心里也不舒服着,见胖小子又侮辱她的儿子,她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这位孩子妈,请你管束好你的儿子。”
      胖女人还没说,胖小子就抢着道:“妈妈,管管妖怪,宝宝不要妖怪。”胖女人就顺势道:“你看,你听见没,你这位妈妈以后管好自己,别带你儿子大白天出来吓人。我儿子见你儿子一次,晚上睡觉出次冷汗。”
      葛培森讥讽道:“敢情白长了个子,遗传他妈的智商啊。”
      连梅菲斯听了都是一愣,阻止都来不及,心知闯祸了。果然那胖女人怒道:“小妖怪你说什么,你这长不大活不长的小妖怪……”
      “闭嘴!”梅菲斯怒喝,“你跟孩子计较算什么事……”
      “行啊,你想跟我吵架?吵啊,我陪你。宝宝,妈妈跟妖怪妈吵架,你跟妖怪吵去,吵不过打,咱不能白长了个子。”
      小胖子听他妈一说,立刻摩拳擦掌冲来。梅菲斯见阵势不对,急忙冲到前面阻拦,不料胖女人见梅菲斯气势汹汹,担心儿子吃亏,连忙打横冲过来,将她撞开。梅菲斯担忧儿子,想推开胖女人,一来二去,两个人缠斗在一起。白领文弱知识女性梅菲斯岂是乡野女人的对手,三招两招就被按到黄杨树丛,挨了好几个耳光拳头。可是梅菲斯担心儿子被小胖子打,也不知哪里的力气,一脚踢在胖女人肥肚子上,终于挣扎着起来。不料胖女人吃打更是兴起,跳起来扭住梅菲斯的头发兜着背心就是一拳,直打得梅菲斯眼冒金星。她这从没打过人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却只会祭出本能的招数,仗着指甲猛抓,一边又担心儿子受欺负,一心两用,越发处于劣势,从黄杨树从被打到地上,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周围有看见的退休老太只敢吆喝,却没人敢上前拉开两个似乎打疯了的女人。
      这边小胖子似乎是为证明个子没白长,不顾远处有人呼喝,奋力将坐着葛培森的推车推翻,葛培森大骂无效,随着推车翻倒,他一头撞地上,直撞得脑袋“嗡嗡”如同开裂。等他清楚过来,却发现上面一只穿着开裆裤的肥白胖屁股一股脑儿坐了下来。葛培森从小到大何尝受过这等屈辱,没料到他还有虎落平阳受胯下之辱的一日,他气得吐血,可他终究不是懵懂小孩,他有的是智慧。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在肥白屁股坐下来前死命一伸头,顺势一口咬住小胖子的小鸡鸡。顿时,随着小胖子一声惨叫,场上形势逆转。
      梅菲斯只觉身上重压骤减,立即妄图反扑,却一眼看见眼前形势,忙大叫道:“仔仔,谁敢打你,你咬断他命根子。”
      胖女人吓得立即刹住冲去的脚步,披头散发冲小胖子道:“宝宝,别动,别动,妈妈来救你。”胖女人原想即使踩扁小妖怪脑袋都得救下儿子命根子,可是看到下面小妖怪杀气腾腾的眼睛,心下竟然怯了,一叠声地道:“你张嘴,小孩子张嘴,不能咬下去。喂,女人,你管管你儿子。”
      梅菲斯想站起来支援儿子,可一时竟站不起来。她也不管了,手脚并用爬过去,早看到儿子虽然占据场上优势,可已经被小胖子坐得脸色发青。即使如此,小子依然死死咬住那小鸡鸡不松口。胖女人急小胖子的命根子,她更急儿子的性命。她急得歇斯底里地道:“你拿你儿子性命发毒誓,两母子不许碰我仔仔,我才让我儿子松口。”
      胖女人眼看着儿子惨嚎,什么都不顾了,什么毒誓都敢发。梅菲斯忙爬过去,用力把小胖子搬走,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那胖女人见儿子得救,命根子看似完好,她虽然拿儿子发誓不碰小妖怪,可没说不碰妖怪妈。她急忙抱起儿子,抬腿就给梅菲斯一脚。但是她不敢恋战,眼看儿子命根子通红,她得赶紧抱着上医院去。
      这边梅菲斯给一脚又踢得撞地,她都顾不得自己,紧紧护住儿子不让受伤,可她的手肘却是重重撞在水泥地上,痛得她差点儿抱不住儿子。旁观的人总算敢上前来将母子扶起,也帮将推车扶起。梅菲斯根本顾不得自己的疼痛,见儿子呼吸急促,她心如刀割,不知哪儿又生出力气来,尖叫着“仔仔,仔仔”,抱起儿子飞奔回家。一位老头看着他们可怜,帮助推车跟上。
      总算氧气袋见效,看到儿子脸上青气渐渐退去,又转为病态却常见的蜡黄,梅菲斯却终于没了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起不来。跟着来的老人将推车放下,提醒梅菲斯擦鼻血,可梅菲斯没动,呆呆看着老人道谢,请老人出门帮带上门。老人也不好多留,带上门离开。梅菲斯发了半天呆,等儿子终于睁开眼睛,她的力气也仿佛才回身上,两行眼泪才缓缓流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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