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不止苟且》述舟

1、GAY，信佛，英年早逝，这是老黎一生的关键词

　　一
　　老黎的死讯，我是在朋友圈得知的。
　　那天，我们给咩咩补过生日，老黎因为去外地出差，所以没有到场。
　　生日宴散场，我和老公回家，顺道送了张姐。
　　张姐下车的时候，没有回头，我降下车窗，想跟她道别，冬天的冷风吹到我张开了嘴里，堵住了我想说的话。
　　最终我什么都没说。
　　张姐在黑夜里向家走去，那个家里，有老黎的房间，有老黎静坐的佛堂。
　　我打开微信，向咩咩报平安，她没有回我。
　　然后，我在朋友圈看到了老黎的死讯。
　　咩咩说：“希望你在天堂一样能无忧无虑，开开心心。”

　　二
　　其实我和老黎不算相熟，我们只见过三面。
　　第一次见面，是张姐的局。
　　一桌人坐在酒吧昏暗的角落里，没有一个人喝酒。我们就着果茶和咖啡聊天，数老黎话最多。
　　老黎很瘦，不算高，爱笑。他打扮得挺潮，动作倒是不娘气，就是有点像孩子。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gay，而他也毫不避讳地承认。
　　老黎有过很多个男朋友，现任人士，是他的师兄，他们是同一个大师的俗家弟子。
　　他们都信佛，而且他们相爱。
　　他把手机里的照片翻给我们看，照片里，大师端坐着，后面站着三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老黎。
　　“这个是我师兄。”老黎指着给我们看。
　　那个师兄，长相平平，比老黎高一些，所有人都很严肃，看不出端倪。
　　有人问：“你师傅知道你们这关系吗？”
　　老黎一副生怕师傅有顺风耳的样子，放低了声音说：“我也不清楚，大概不知道吧，我们在师傅那里都很规矩。”
　　老黎像个说书的，别人问起，他也就讲了一些自己的故事，轻描淡写。
　　二十岁的时候，老黎跟家人出柜，被打出了家门，自己一个人外出闯荡。这些年，莫名其妙爱了很多男人，到现在都还相信同性有真爱，莫名其妙信了佛，定期去寺庙修行，吃斋，守戒，念经，到现在内心一片宁静。
　　老黎是个矛盾的人，他诚心信佛，但是个性鲜明。
　　“我懒，在床上就喜欢躺着，让别人动。”有人问他为什么喜欢男人时，他眼也不抬地回答。
　　多么出言不逊。
　　但是他对人满是真心，朋友的习惯喜好，他全都记在心里，不会刻意去照顾谁，大家和他在一起就是很舒服。
　　那天，刚好遇上酒吧有人求婚，我们好奇地围过去当吃瓜群众，在那个捧着花的男人单膝跪地告白的时候，我悄悄落了一滴矫情的眼泪。而老黎，他没有围过去，没有多作评价，等我回到座位上时，看到他静坐着，一动不动。
　　他只是静坐着，但你就是能感觉到他在倾听，在嘈杂中认真分辨那一点点感动的，那对恋人的幸福。
　　一开始，老黎给我一种错觉，他如此坦诚，一个gay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勇气直面这个世界。但是那个瞬间，他异常克制却向往的静坐瞬间，我感觉到了他的苦涩。
　　一个gay的故事，大多如他一般，被好奇，但是不被认同，也有人表示理解，但更多是异样的眼光。
　　他们被当做人群里的猩猩，总是要被观赏，被指指点点，甚至被要求回答“猩猩为什么吃香蕉”这样本能的问题。
　　猩猩吃香蕉，这是本能。
　　老黎爱男人，这也是本能。
　　他们的本能被指责，老黎无法改变，于是在遇上不理解时，他索性做一只无所谓的猩猩。
　　其实这很无奈。

　　三
　　第二次见老黎，是在张姐家。
　　做蛋糕能做成艺术的咩咩对柴米油盐一窍不通，烧厨房的事迹被拿出来说了一遍又一遍，大家都调侃，她的厨艺水平一定是白灼系列初级，半生不熟，且蘸水需要超市买那种。
　　于是她一怒之下承诺下厨给我们做大餐，张姐的家被征用。
　　我到达战场时离开饭还有两个小时，但是咩咩连摘菜都还没有开始。而老黎，跟着咩咩一起在厨房抓头皮。
　　我一看，不是白灼系列，难怪。
　　抓头皮归抓头皮，他们完全是因为不知道该从那里下手，抓完头皮，继续玩手机看电视。俩人一点都不着急，老黎更甚，不但不着急，他转而对我带来的狗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我和咩咩在厨房开始忙活，老黎一会儿兴奋地跟我说：“这只狗太有灵性了，她进了家门就直奔佛堂去。”
　　一会儿，又带着我家狗来厨房观摩，还饶有兴致地跟我分享他的养狗经历。
　　和分享他的爱情故事一样自如且真诚。
　　我从厨房忙完出来的时候，看见三十好几的老黎坐在沙发上，抱着大枕头，带着我家狗一起看电视，电视上打打笑笑，播的是《我叫MT》。
　　当时我想，如果不知道他爱着男人这件事，大概所有人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和我一样，觉得这个心里住着个单纯大男孩的男人，其实挺可爱。
　　但是性取向，让很多人忽略了一个人的本质，只记住了他爱男人这件事。
　　那一集，刚好是MT举剑屠龙救伙伴，现在想想，其实MT挺像老黎的，专拉BOSS仇恨，接受社会的攻击。很多的老黎，为了过命运的关，举刀屠龙砍怪兽，但是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闯关成功。
　　这次饭局，我知道了老黎几乎不回家，他在张姐这里有房间，他们共用一个佛堂，两人属于知心姐姐和贴心钙蜜的关系。
　　张姐也是个敢挑战生活，也被生活挑战的女人，没打赢老公的小三，没抢到孩子的抚养权，于是拍拍身上的尘埃一个人生活。物以类聚，大概被生活折腾的人，更懂得彼此在生活中吞的那些苦水。
　　饭后，我踩着小心翼翼的脚步进过那个佛堂，它和这个家格格不入，空，且静，里边有厚重的香火味，热火朝天的一顿饭香也影响不了。

　　四
　　在第三次见老黎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会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还是那一桌人，在我家里吃饭，为了试新菜。
　　那天老黎公司有事，来得晚，但是他一来，饭菜都能下着气氛吃。和他一起吃饭，能多吃一碗。
　　就像咩咩说的，老黎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当然，那是在别人眼中。
　　百味人生，谁还没点儿烦恼苦楚，老黎也不是没有伤心事，应该说，他的心事和包袱，重得能压垮一头驴。但是他是个明白人，生活的历练让他在三十几岁，就有了年过半百的心胸，他包袱重，就学会了不背，他把这一堆的包袱寄存在佛门静地，自己带着一身血肉之躯，在尘世间自由穿梭。
　　生活中有太多的绝望没法儿写在脸上，任凭口说，没几人能体会。于是老黎爱笑，那样起码不招人烦，不招人厌。
　　这就是我为什么佩服老黎这个人。
　　那天饭桌上，老黎说，他那里有好茶，改天带给我们尝尝。
　　但是我没想到，没有改天了。

　　五
　　老黎是在回城的路上发病的。
　　他做茶生意，经常出差，那天晚上他结束外地的工作回城，在半路上就不行了。
　　也是那时候，大家才知道他身患癌症。
　　所有的一切都太突然，没人想过老黎会这样离开，包括他自己。
　　现在想想，和老黎相处的所有细节都很清晰，但是得知他的病后，那些细节有了端倪。
　　比如，他很瘦，每次吃饭都要用我们中最大的碗，他开玩笑说自己怎么吃都吃不胖。
　　比如，张姐家几乎没有他的东西，他孑然一身，仿佛随时准备离开。
　　干净利落地离开。
　　多绝望啊，之前的人生里，最初是年少懵懂时发现自己对同性有冲动的惊惧和迷茫，然后摸爬滚打，遭家人嫌弃，还要一路斩杀渣男，现在终于遇到了和他有共同信仰共同话题的爱人，却被癌症折磨。
　　老黎并没有预见自己的死亡，在路上奄奄一息时，他都没有给爱人打一通电话，他不舍得自己爱着的人担心着急。
　　他坚信，自己这么多苦都扛过来了，这一次也行。
　　可是，这一次，不行了。
　　他知道自己要离开，他并不知道这么快。
　　我试图揣测过，他疼痛难忍，瘫倒在车后座的时候，在想什么。看着一排排后退的路灯，他是想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还是在扑面而来的疼痛中，感受到自己的行途末路，从灯影中看到了这些年自己走过的路，遇到的人？
　　我没机会问他了。

　　六
　　听说老黎的后事很低调。
　　是的，我并没有去参加追悼会，老黎的死亡，以及剩下的一切，我都是从咩咩口中得知的。
　　毕竟，我只和老黎见过三次，最后也没喝上他的好茶。
　　交情仅止于此。
　　我也没有去问张姐什么，我想，她只是守着那个空且静的佛堂，就已经足够难过了。
　　但是仅仅三次见面，我已经把他当做了朋友，我知道送老黎的人不会少，他不是一个缺朋友的人。
　　老黎看上去还有些孩子气，但是他已经死了。我叫他老黎，是因为他比我大，是因为他已经三十好几了。
　　如今再提到年龄，我只是惋惜，才三十几岁。
　　咩咩朋友圈里悼念老黎的那一条，配了他的一张照片，蓝天白云被夹在一条小巷子里，老黎戴着墨镜，看不到眼神，他身后是狭长的，很深的巷子。
　　墨镜里，老黎的前方是更长的巷子的另一端，巷子的尽头，接着天空。
　　他现在应该已经走在这条路上，如果老天尚且宽容，不为难一个死者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