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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寿 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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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发生在十四岁这年。
清晨我穿上青玄箭袖长袍,挽了铁脊弓,要去后院牵马。可打开房门,发现父亲站在回廊中。他负手而立,眼眸清远的望向长空。
我想,他又在思念故乡。
最近几年,父亲愈加消沉,偶有沉思悲叹。像他这样的闲散小官,不受朝廷重视也就罢了,偏生那些权贵还对他日夜提防。
幼时我总不懂,为何他不挂印返乡,跟母亲与哥哥团聚,而甘受讥讽排挤的生活。懂事之后,我渐渐理解了他的忠诚。――在我脚下的土地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需要他去全心守护。
为了这个,他可以放弃一切,也可以忍受一切。
我垂下头,心里很难过。
多年的京城生活,令我在襁褓之中,就离开了母亲。现在的我,完全不记得她的模样,即使是在梦中,我看到的,也都是乳娘尹氏的脸。
“莲贞。”
父亲看见我,轻轻招了招手。
我跑过去,搂上他脖子,“爹,跟我一起射箭去。”
“射箭,好哇。不过,今天可不成。”他溺爱的望向我,深邃又郁悒的目光撞得我心痛。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神情哀伤彻骨。
“爹,”我莫名的心慌,“出什么事了?!”
我猜到了今天的不同寻常,并且十之八九与我有关,不然,他不会一早就在回廊等我。我的生物钟与作息时间,都特别的固定,属于容易掌握的规律。
果然,父亲脸上一僵,“张后诏令你赴宴。”
鸿门宴吧?
我肚中腹谤,花样可真不少。以前为了钳制父亲,张皇后谕令我每月初一、十五,入宫晨省昏定,一为监督,二为盘查,可名义上却冠冕堂皇。
“今天太子寿诞,”父亲瞥了一眼我的袍子,“去换了女装。”
进了坤宁宫,已经有外命妇在拜谒,执事宫女就先安排了我在西暖阁等候。这间暖阁,我曾来过一次,那还是第一回觐见大明国母。她命我跪着背诵《女诫》,好给我个下马威。
那样大段整篇的东汉古文,她以为会令我当场出丑。
结果我背完最末一句,“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的时候,她那雪白的脸庞就更像是面粉敷的了,眸中全是错愕与不可置信。
当真是太痛快了!!
我坐在软榻上,望向那几块曾跪过的金砖,不觉已经带了笑意。
“喂,你过来,”一个骄横的声音突然响起,“把那本书给我拿下来!”
我转头一看,见一个与我年纪相当的小太监不知何时立在书架下,指着最顶层一格,颐指气使的命令。
他的袍子是石青色的,品服不高,气焰不小。
这孩子见了我,吃惊也不小,“你,你是谁……怎么这样漂亮?”
切,丁大的毛头,知道什么叫漂亮。看他聪慧机灵,我起身上前,一把掐上他的脸颊,“唉哟,真可爱呀。叫声姐姐来听!”
他当即被雷,双眼发直,傻傻的说:“……我,我没有姐姐。”我大笑起来,感觉他好有趣,把另一只手也捏上去,左右扭晃着他的小脸,“如果你不叫,我可不放开。”
看看,呆了吧?刚才还和我楞充大头,小肠小肚的家伙,敢找我麻烦。
“姐姐――”他乖巧的叫了一声,惹我心花怒放。不过下一刻,他又添上一句:“我可以香香你吗?!”
小色鬼,当了太监还不安分。想明白他那个“香香”的含义,我脸刷的绯红,居然被个萝卜头吃豆腐。
我手指点上他额头,狠狠把他脑袋推偏,“小心你主子打板子。”
他歪头傻笑,一脸无害。不过马上我就大吃一惊,他说:“我知道了,你是闵光敬家的野丫头。”
提到父亲的名字,我警醒过来。这孩子怕是张皇后身边的,我这样胡乱放肆,可能会给他添惹麻烦,谁叫我们身份尴尬呢。
“让不让香啊?”小太监更得意,一副小人得志的死样。
我把手伸到他腰间,狠狠掐了一把,“凭你也敢调戏我,有本事就告状去。”
他痛的呲牙,脸上依旧嬉笑。这时廊下传来脚步声,他跳了起来,摆脱我的魔爪,低声叮嘱:“可别说我来过……”说完,他猛冲到窗边,回首灿烂一笑,拉帘就跳了出去。
我也飞快的坐回到榻上,门上的暖帘被人挑开,有七八个宫女拥了进来。
当先一人却是个少年。
十六、七岁年纪,剑眉入鬓,凤眸狭长,面如敷粉,脸若春花,模样极为俊美。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蟒袍,头束流云冠,下垂黄金珰,腰围翠钿玉带,通身玉树临风,贵气逼人。
难道是弘治帝的太子?
今儿的寿星?
我垂手侍立,刚想行礼,旁边一个秀丽的宫娥说:“外头天寒,请世子爷先小坐片刻。奴婢这就去禀报娘娘。”
少年点头,大刺刺的坐了,眼睛往我身上一扫。几个宫娥端茶上点心,忙而不乱的服侍着。我向他衽福作礼,口称:“世子爷万福。”
他手一抬,极优雅的示意我起身,散慢的说:“今儿个我倒来早了,赶上命妇们都在。”领头的宫女殷勤的道:“都是您的孝心呢。倒是李大人、沈大人、牛大人家的夫人们好容易来了,这会儿正陪娘娘说话,少不得有些赖着的意思了,娘娘也不好硬往外轰。”
我暗自撇嘴。
诰命们都上赶着巴结,我反倒真不想来。宫里规矩大,走哪都受罪。特别我父亲原是外番人臣,不好来凑太多的热闹。不过,眼前这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少年,像是个厉害的主儿。既被人称作“世子”,又可随意出入内帏,究竟是寿宁侯的儿子,还是建昌侯的儿子?
“有明一代,外戚之宠无过张后者。”
这话指的正是大明朝第九帝,孝宗朱佑樘的嫡妻――张皇后。
她是成化二十三年选立的太子妃,父亲张峦原只是一名国子监秀才,后来因于弘治四年诞下太子朱厚照,家道才开始昌隆发达。先是父亲荣封“昌国公”,然后又是两个兄弟接连封侯。
大弟张鹤龄,封寿宁侯。
二弟张延龄,封建昌侯。
一时风头无两。
“我说,你是哪家的小姐啊?”少年见我垂头沉思,发言询问。我一惊,收心敛气,急忙起身回道:“奴家闵氏,遣明使之女。”
这几个文绉绉的字眼,我故意说的柔软清婉,让自己的身份不会显得突兀。
“你就是那个朝鲜外臣的女儿?”他突然来了兴致,“真新鲜了……说几句朝鲜话来听听。”
我哪有心情哄他高兴,当下低眉顺眼的撒谎,“小女不通朝鲜语。因着一岁便随父出使天朝,而今只会讲汉话了。”
“这么说,你连家乡都不记的了?!”他一脸可惜,啜下口香茶。
“是。”
这话倒是真的。我偷瞥他一眼,心想你是猪啊,指望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记住家乡。不过这几年我挑灯夜习朝鲜语,已经算是勤学苦练了。要不是看着父亲愈渐消瘦的面颊,做女儿的于心不忍,想要哄他开心,哪里会如此的孜孜不倦。
少年百无聊赖的转动拇指上套的玉扳指,冷不丁的说:“算起来,你也来京城十三、四年了吧,什么时候回朝鲜去看看?”
看似不经意的一问,却令我心中警铃大作。这是他的意思,还是张皇后的意思?我装做愚昧的样子,蠢笨一笑,“我才不要去什么朝鲜呢,大明富庶繁盛,我生活的很快活。要是离开这里,上哪去找这么上等的绸缎做衣裳呢?”
此间乐,不思蜀也。
蜀汉后主刘禅的这七个字,被我用小女儿态,很好的诠释一番。
他哈哈大笑,似是满心畅快,再看向我的神色,已夹了轻蔑与鄙夷。
那个秀丽的宫娥接我们两人入正殿。
我恭顺的走在这位高贵的世子身后,可还是被他睨到一眼,刹那间,那双近距离望过来的眸子,突然闪过一抹惊艳。
我被看的直发毛,差点绊在门槛上,一个宫女手快扶了一把,这才避免了让人笑话。
张皇后依然雍容华贵,她高坐在主位上,穿着朱红色五彩绣金凤衣凤裙,戴了一顶九龙九凤冠,耀得满室生辉。
这种传说的大妆饰冠,引来我几分好奇心,一边叩拜,一边悄眼打量。
只见有九条金丝编织的飞龙和九只翠羽粘就的凤凰,立在满是用珍珠宝石缀编的牡丹花,点翠的如意云,及各种花树之间。那十八只龙凤皆口街珠宝璎珞,垂珰缤纷,盘踞欲飞。凤冠后边另饰六扇博髻,左右分开,如五彩缤纷展开的凤尾。
珠光宝气,天下无双。
我心中轻叹。
它得多沉啊,就这样顶了一个早晨,真有点同情她。
张皇后见了那少年,满眼含笑,极慈爱溺宠的神色。我跪在金砖上轻扫一眼,见她还是那样的绝丽娇美,光艳动人。三十多岁的人了,脸上没一丝皱纹,明眸皓齿,色若春花,难怪孝宗皇帝这样爱她,终生不立嫔妃,与她同起同居,有如民间夫妇,笃宠异常。
换作是我,也会情动一生。
似是察觉了那缕偷视的目光,张皇后眼神飞扫下来。我不禁打个寒颤,极快的伏低下头,叩地不敢乱动。倒是那个少年,被张皇后招手唤了上前,与她同坐在宝座上。
我听他先是道喜,又是撒娇,后来开始嘀咕家宅闲事。
也不知跪了多久,少年仿佛才想起殿内还有我这个人似的,涎脸嬉笑着说:“姑母,您瞧她面带桃花,不知是哪位命妇之女?”
我脸色一变,心想这个混蛋竟敢陷害我。
果然,张皇后听到“面带桃花”这四个字,嗓音变得不悦起来,“哪是什么命妇之女。你不认得她,她是遣明使闵光敬之女。”
少年轻应几声。
一股压人窒息的气势笼罩下来,即使不抬头看,我也感觉到张皇后逼视的目光,“说来也奇,今儿个你怎么又穿了女装?本宫一时反而不适。”
我压低声线,用本分老实的语气说:“太子爷的万寿千秋,小女不敢劲服而来。”
张皇后到底生疑,命道:“抬起头来。”我两手交握,缓慢的轻抬头颅。举到一定高度,便不敢再扬,同时垂下眼睑,望向地上的金砖。
她“呀”了声,仿佛一时愕然。
那少年附在她耳畔轻声嘀咕,我隐约听到“桃花之色”、“太子”几个字眼,其它就都低不可闻了。
他说完之后,张皇后脸上遮了一片阴影。
“闵氏,听说你染了寒症……本宫体恤你体弱娇怯,今日特准你缺席寿宴。”她嗓音发紧,似极不安,“赐你‘万泉小园’小住,叫御医好好给你瞧瞧。”
不――
我心中狂怒起来!!
自幼弓马骑射,我被父亲当男孩教养,向来是不咳不喘,决不是个病秧子。她寻了这种借口,把我幽禁起来,到底是何用意。
难道想杀了我?
我跪在那里,全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