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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   那天午夜,叶玄羽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了江家女儿,梦见了柳门墓地里那书生样子的男鬼,他梦见那男鬼对他说,他要走了,他的娘子过的很好他便放心了,奈何桥前不必相会,愿她天长地久,长命百岁。在清晨快醒的时候,他梦见叶无名拖着他的黑金长刀站在自己面前,用那刀在地上狠狠的划出一道,火光崩裂,渗出黑色的血浆,叶无名站在那道鸿沟的外侧皱着眉望向自己的眼流出黑色的血泪,忽然地动山摇,叶无名的脚下坍塌,整个人随塌陷掉落,叶玄羽匆忙伸手去够,只抓到衣角,却看见叶无名用长刀割破被叶玄羽抓住的衣角,狠狠的说:从今以后,江湖再见。

      缓缓睁开眼,叶玄羽身后已然湿透,轻轻扶掉额上的汗,叶玄羽唤来了叶无藏,终有一日,殷墟要交给他。
      看着眼前挺立正直的少年,叶玄羽觉得,他比自己更适合殷墟,面对叶缘,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自己呢?十几年来,叶玄羽第一次觉得前路漫漫。
      “叶无名重伤离开,我始终放心不下,还是要去找他,我今日将殷墟交给你,我不在你则带我执掌殷墟,你可以吗?”叶玄羽问。
      叶无藏抱拳在身前,颔首行礼,慎重道“弟子定不辱使命”。
      轻轻点头,叶玄羽望向窗外,殷墟笼罩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如不知所措的前方,眼神迷离萧索。

      方井村,叶无名曾经提到过很多次,说是因为有一口方井从而得名,叶玄羽记得,那时候年少的叶无名用手比划了一个很大的尺寸,如今亲眼所见,果真那顽劣的少年是夸大了几分,也不过是一口平平的方井而已。
      村子里民风淳朴,不似外面繁华,也说不上是固步自封,若说是世外桃源却又夸大其词,有点像自我满足的小村庄。
      叶无名说过,在他没上殷墟之前曾来过这里,对这里的一切都念念不忘。
      叶玄羽坐在方井村邻村的集市上,看众生百态琐碎的日常,有时也觉得有趣,茶馆的凉棚可以遮出一块阴凉,叶玄羽坐在这里看村口的大黄狗抢小孩子的烧饼吃,看卖菜的大婶和卖糖葫芦的大哥因为谁占的地方多谁占的地方少吵得脸红脖子粗,看一个卖豆腐的清瘦少年吆喝着卖豆腐,看旁边书院里的红衣少年总是探出半个身子朝卖豆腐的少年微笑。
      小小的一方村落每天无非为了几两银子生计奔波,无非就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愁,卖豆腐的清瘦少年每天都会送一碗甜豆花过来,叶玄羽也曾问过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位长相清秀朗逸,身背长到的黑衣少年。
      而叶无名却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了无踪迹。
      望着层层如黛的远山,叶玄羽也曾问过自己,到底来寻他是为了叫他回去,还是只是为了寻到他才安心,是出于师父的关心,还是对心上人的挂念,百转千回,仍不得解。

      村子里卖豆腐的少年叫林双,叶玄羽来之前他家来了一位人们口中相传叫他财神爷的人物,林双一双眼睛干净清澈,每次集市结束总喜欢和叶玄羽坐在一起,偶尔聊上两句,每次聊到家里的那个财神爷,林双的眼睛总是会弯成月牙一般好看的形状,笑盈盈的说起,平日里话少的林双,如同话匣子被打开了一般滔滔不绝。
      “他于你来说是什么?”叶玄羽曾经问过他。
      瘦小的少年脸颊突然绯红一片,半晌才喃喃道:“是客”
      但叶玄羽发现,这以前精明算账的少年现在总是心不在焉,不是算多了就是算少了,算少了便摸着脑袋自嘲的说今天又赔了多少钱,算多了便第二天笑盈盈的赔着不是将多收的钱双手奉上,仿佛在少年的眼里,这村子里的每一处都是浓情蜜意的,摸着大黄狗的毛也笑盈盈的问道,是不是最近吃的好了,皮毛也好看了些。
      “最近有什么好事吗?”叶玄羽吃着他送来的甜豆花问道,少年红着脸,摇摇头。

      那日大雨,街上的人都匆匆忙忙避雨,街上的人所剩无几,叶玄羽看见红衣的少年捧着雨伞来寻他,将肩上的披风披在林双的肩上,握着他的手在口前哈气,远处那被称为财神爷的蓝衣男子眼神凝滞,曾经,在殷墟冰冷的仙居里,在被叶无名逼至墙角的夜,叶玄羽从叶无名的眼中,也见到过这种眼神。

      夜间,晓楼来了,那狼抖掉一身湿漉漉的水滴化身为人形,帮叶玄羽点亮房间的油灯,低着头喃喃道:“臭道士,你跑去哪了,那钱我都花光了,你不怕我再偷吗?”
      望上那双金灿灿的眼,叶玄羽知道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狼妖是有求于他的,方才道:“我来寻人”
      “我帮你寻”上前站立在叶玄羽面前,晓楼的眼底闪过一丝焦虑“我帮你寻,寻到了,用你的仙骨来换”
      这贪婪的妖,还在觊觎他的仙骨,叶玄羽无奈的摇摇头“我不急,自己慢慢寻”
      “但我急!”抓住叶玄羽的手臂,那狼妖的眼底渐渐蒙上水气“我没时间了,我要你的仙骨”
      “你不是不想成仙吗?”叶玄羽问。
      “现在想了”那狼妖敷衍的回答,被叶玄羽一眼识破。
      “你既不想成仙,要我的仙骨做什么?”
      “我……”金灿灿的眼被跳动的火光照得明亮,眼中的水气越来越重“是他……”许久那狼妖才缓缓道:“他没有时间了……”
      那夜微风沙沙作响,吹得木窗一角掉落的纸窗频频而动,晓楼走时不甘心的说“我定帮你寻到,但你要用你的仙骨来换”。

      晓楼走后不久,前些日子还总笑意盈盈的林双仿佛变了个人,整日眉头紧锁,卖起东西来也更加心不在焉,偶尔送来甜豆花,坐在叶玄羽面前也久久不语,叶玄羽问起他家的那人,林双也总是思虑片刻,摇摇头,一片愁绪。

      这几日叶玄羽频频发梦,甚至最后干脆他不再睡觉,只是打坐入定,但不知为何,他总是无法安心入定,书生男鬼,江家女儿,晓楼,林双,一幕幕一张张清晰的脸庞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些个他曾经一直以为与他无关的情愫扯得他生疼,望向自己银白的发,曾经一度认为是天赐骄傲的标致,如今再看,真的如枷锁一般,压的他喘不过气,而每场梦的结尾,叶无名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总会出现,“师父,你什么时候让我下山”“叶玄羽,你是看我辟谷太辛苦要给我开小灶吗?”“叶玄羽,你怎么这么无趣”“叶玄羽,我喜欢你”“叶玄羽,从今以后,江湖再见”。轻轻拂去脸颊的薄汗,墙角里滚在一起的潮虫在相应的季节配对,再生下一窝小虫子,自此两不相欠,低声嘲笑自己一番,连朝生暮死的虫子都比自己活的潇洒自在。

      晓楼再来找叶玄羽的时候,他干净整洁的短发不再整齐有型,而是随意散落在一遍,灰色的衣衫被荆棘挂的四处漏风,零星几条伤口还殷殷透着血迹,从头到脚都是一副焦急不堪的样子。
      “你究竟几日没睡了?”叶玄羽问起时,晓楼用手擦去滑落脸颊的泪,狠狠地道“叶玄羽,我要你的仙骨”
      “你知道这不可能”冷言冷语的叶玄羽嘴上这样说,脸上却闪过一丝动容。
      猛的冲上前一把抓住叶玄羽的手腕“这仙骨于你来说是枷锁,你寻到他,还留着仙骨有什么用?”
      “我毕生所求”
      “那你还寻他作甚!”金灿灿的眼瞪上冷若冰霜的道士“叶玄羽,你好好想想,你毕生所求,究竟为何物?”
      微风吹起叶玄羽面前的一缕发丝,吹至眼前,望着自己银白色的发,叶玄羽忽然想起那日在方井村,林双曾问过他:道长,你这一生可曾放肆过一回?
      窗外促织成双,藤蔓连理而生,燕子比翼双归,池鱼结伴同行。
      世间万物百态众生,若欢喜就拼劲全力在一起,若不喜欢就好聚好散,而他叶玄羽偏偏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画地为牢,因为殷墟,他连迈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一生匆匆几十年,何来放肆可言?
      终于,那个始终高傲的叶玄羽瘫软了下来,始终挺拔的后背微微弯起,木讷无表情的眉头深深皱起,始终冰冷的眼闪出丝丝水光。
      “好,若你寻到,我把这仙骨给你”
      松开叶玄羽的手腕,晓楼先是惊讶,随即大笑,笑着笑着便流下泪来:“你等着,我定给你寻到”话音刚落,少年矫捷的化身为狼,从窗中一跃而出,迅速的消失在浓浓的夜色当中。
      独坐在屋中的叶玄羽望着漆黑的夜色,叶无名啊叶无名,终于,还是要一个了解吧。

      “我寻到了!”
      是夜,还未见到身形,一声划破天际的声音遍从窗外传来,随即一条灰头土脸的狼从窗外一跃而入,落地便化为人形。
      “我寻到了!虎威山,二大当家,你那徒弟做了山匪!”
      手中的杯一颤,落地摔的七零八落,淋漓的茶水沾染了灰色洁净的道袍,叶玄羽整个人愣在原地,直到晓楼再一次摇着他的肩膀重复时他方才听清。
      “虎威山……”小声重复着,鼻尖忍不住微微发酸,不知何时那曾经冷峻的眼眶竟湿润了。
      “我要你的仙骨!你答应过我的!”抓在肩头的手不自觉的收紧。
      “好”叶玄羽站起身,迅速脱掉道袍,光洁□□的上身此生从没未视人,如今也毫不在乎了。
      晓楼只知道他必须要这仙骨,却从不知道仙骨于一位天赐的仙门名士来说意味着什么。
      叶玄羽伸出一只胳膊,另一只手四肢并拢,化手为刀,从肩膀开始缓缓割下,鲜血喷涌而出,一层皮肉顺着手刀慢慢落下,直露出惨白的白骨。
      晓楼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匆忙握住叶玄羽的手腕,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层薄汗挂满鼻尖,叶玄羽早已挥汗如雨,连身下的道袍都被浸湿,而洁白的中裤已经被鲜血染成红色,紧咬的牙关困难的分开,半晌,挤出两个字来“……没事”
      手刀继续割去,皮肉开绽,骨肉分离,紧紧咬死的牙关从嘴角渗出一行血迹,这种痛是常人无法理解的疼痛,但此刻的叶玄羽心中明白,如果此生再也见不到叶无名,那比这十倍百倍的痛则会日日相伴,夜夜相随,永不停息。
      随着叶玄羽缓慢割下的皮肉,从肩膀一直割至手背,一阵条惨白的手骨触目惊心的裸露在外,在这条白骨与皮肉之间,有一条白光盈盈发亮。没有一丝停息,伸手便去扯那条白光,而那白光仿佛深入骨髓,要扯下这条白光似乎比刚才割肉露骨更疼上几倍。
      叶玄羽伸手扯了一个边,便立刻疼的站不住瘫软下来,晓楼伸手去扶,下意识的喊了一声“别……”
      瘫坐在血泊中的叶玄羽一改往日的冷峻,嘴角挂上一丝笑意道“你现在才说别,也太晚了吧”
      说完眉头紧锁手上发力,那白光从骨髓中分离出来,而叶玄羽一头银白色的发从头顶开始慢慢变黑,从上而下青丝缠缠……
      直到完全将白光剥离,一头黑发的叶玄羽举着递给晓楼,一地殷红的血泊,叶玄羽那道洁白无瑕的胳膊上露着一大片白骨,大口喘着气,良久才道“仙骨,给你了”
      赶紧用法力止住伤口的血,晓楼修为不足但也尚可疗伤,那胳膊上的伤口缓缓合上,却留下一条狰狞的疤痕。
      “对不起,修为不够,只能这样了”
      叶玄羽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疼痛中出来,依旧大口喘着气,靠在床边,露出一丝笑意道:“不错了,我现在还不如你了”
      窗外的槐树开了一树淡紫色的小花,阵阵香味随风而入,房间内微弱油灯下的两个人,一个呆呆的站着,一个坐在地下靠在床头,面面相觑,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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