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阴》三尾狐

19、一叶障

　　苍白的五指猛地扣上了灵珑子的脉门，并不锋利的指甲此刻却深深陷进了他白皙的皮肤里，留下了鲜血般的红痕。越青幽冷冷地盯着他平静的脸，修眉微皱，染血的薄唇一张一合：“你并不想攻击我。”
　　灵珑子神色不变，眸子的颜色却深了几分：“我的诚意，这样够不够？”
　　越青幽低低地笑了，放开了他的手，捂着胸口压抑地咳了两声：“有趣。你想跟本座做什么生意？”
　　不愧是活过了无数岁月的老怪物，一语便道破了他的心思。刹那间，一个储物袋从灵珑子手中飞出，越青幽抬手抓住，抽开带子往里面扫了一眼，漆黑的眼中浮现出一抹诧异。
　　良久，他缓缓抬头，沉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灵珑子缓缓俯下身，直视着他的双眼：“我要你告诉我，李泽坤他到底怎么了？”
　　“呵，如果是旁人在这里，本座肯定会骗他们说，那小子是走火入魔了。”
　　灵珑子漠然道：“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走火入魔会令人功力大增。”
　　“我没有过去的记忆，在奇诡莫测的修真界面前，我只是个白纸一张的新手。而在场所有活着的生物中，只有你阅历最广，对修真界的事情了解的最多。”
　　“所以，我要你告诉我，而且是告诉我真话。”
　　“啧，你倒是聪明。”越青幽沉吟了一会儿，“一般的走火入魔，是不可能有那种威势的……所以那小子很可能……”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那也只是修真界一个传说罢了……本座今天倒是开眼了……”
　　“传说亿万年前，盘古开天地，清而生者为阳，浊而沉者为阴，天地间过多的阴气交汇，便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先天道体，名为阴浊之体。天生拥有这种道体的人，是修魔道的绝佳资质，修为一日千里，若修仙道，则进境缓慢……”越青幽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李泽坤消失的地方，“你的这位朋友本应修魔的。啧，真不知道他先前为什么一直压抑着自己的魔气，直到今日才令他的阴浊之体全面爆发……”
　　灵珑子缓缓站起身来，雪白的天光落在他背后，让他的面目看上去模糊不清。他转过身去，身后响起越青幽低沉的声音：“你去找他？”
　　灵珑子微微颔首。
　　“他已经入了魔道了。”越青幽状似无意地说道。
　　“仙道魔道，这与我无关。”
　　越青幽停了半秒，忽然大笑起来：“哈哈，你倒是看得开。”有些唏嘘地叹道，“如果不是此时此刻场合不对，本座真想跟你交个朋友。”
　　灵珑子冷冷道：“正相反，我对你可没什么好感。”
　　“别忘了，你曾经斩断过他的一条手臂。”
　　“是吗？”越青幽修长的食指勾着那只储物袋，数枚丹药从其中弹出在他掌心转动，“那你能不能告诉本座，这是什么呢？”
　　“紫金丹，墨灵丹……还有这个固元丹，本座记得这是元婴期的丹药，可贵局的炼丹师好像只是金丹期吧。”越青幽唇边挂着一丝戏谑的笑容，“本座可不知道，安管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
　　“就算是为了阴浊之体的消息，这个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吧。”
　　灵珑子的脚步一顿，微微侧脸。
　　越青幽盯着他的背影。
　　良久，灵珑子淡漠的声音才在光影中缓缓散开：
　　“强行燃烧自身修为，已经伤了你的根基了。”灵珑子的声线毫无起伏，“那固元丹是给你用的，否则，你的修为可能会进一步掉落。我想你一定不想从此变回元婴期吧。”
　　越青幽的笑容猛然消失了。他沉默良久，声音里似乎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为，什，么？”
　　灵珑子望了望那头双目紧闭的凶尸。
　　“修真者，视修为胜过生命。而愿意牺牲自己的修为去为一头万人唾弃的凶尸保存魂魄，说明你还没有那么丧心命狂。”微微顿了顿，“至少我见过的正道修士中，还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越青幽愣了片刻。
　　“本座从不欠人情分。”
　　“那你就扔了它们吧。”灵珑子把昏迷的林娜背在身上，淡淡道。
　　越青幽盯着手中散发着淡淡香气的丹药，一颗一颗地把它们放回储物袋里，目光深邃而莫测。下一秒，他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摔在地上。背部与坚硬地面的接触导致一阵巨大的冲击力传来，越青幽只感到口中一阵血腥味上涌，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越青幽勉强睁开眼睛，只见眼前青天白日的背景里突然出现一张俊美得近乎邪异的脸，拥有漆黑眼白的血色双眸正闪着亮晶晶的光芒，盯着他。
　　那头凶尸骑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他的耳侧，歪着头观察了他片刻，忽然伸出舌头，“滋溜”地在他的脸颊上舔了一下。
　　越青幽：？！
　　灵珑子：……
　　那凶尸砸吧砸吧嘴，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感觉，望了望往自己身下震惊的近乎呆滞的越青幽，弯起眉眼愉悦地“呜”了一声，整个人都压到了他胸前，伸出舌头欢快地舔着他的脸。
　　而在他的身后，似乎有一条蓬松的大狗尾巴，在一晃一晃的。
　　灵珑子默默地捂住了眼睛，不敢想象等越青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会是一副怎样惨烈的场面，将昏迷的林娜又往上背了背，迈开步子，向着天边走去。
　　此时天色已晚，鲜红的火烧云团簇着，灵珑子在湘西的原野上走着，
　　就如同踏在浓稠的鲜血中一般。
　　……
　　杭州安管局总局的疗养室中，那墙也雪白，床也雪白，四周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数个身穿白色医生服，带着口罩的工作人员在围着林娜的床转来转去，不时低声讨论几句。
　　灵珑子倚在墙上，穿着短裤拖鞋的楚卿焦急地抓着头，冲着走来的白衣人问道：“娜姐她……没事吧？”
　　那白衣人摇了摇头，摘下口罩：“林小姐她……被一种阴毒的法器——灭魂针刺入印堂，魂魄受损严重。如果不出奇迹的话，很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楚卿咬了咬牙：“这个该死的莫胖子！我就知道遇到他就没好事！要是老大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有办法的……话说道长，老大他到底去哪里了啊？他都走了好几天了，我好想他啊……哎，道长你去哪里啊……道长！”
　　没有理会身后兀自哀嚎的楚卿，灵珑子走下楼梯，绕到安管局门前，立在雪白的台阶上。璀璨的太阳落在他的长发上，仿佛初雪映出的湖光。
　　六天了……距离湘西凤凰城一战已经过去六天了，他将林娜带回杭州安管局，却带不会那个总是微笑着的宝蓝色身影，只能对外谎称李泽坤前去执行秘密的任务，以此稍稳军心。六天来他一直在找他，老单车“嘎吱嘎吱”的响声几乎落满了杭州城的每一个暗角，每一条街道。可那人偏偏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哪怕一缕发丝，一片衣角，都在杭州城明媚的阳光中化为尘埃，丝毫不可得见。若不是别人口中无意地提起，他几乎要怀疑，那个人的存在，是否只是想过去无数年间的那样，只是自己心中朦胧的幻影。
　　他仿佛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张模糊的笑脸，就像自己双手抱膝，坐在万年冰雪的山峰之上，大雪漫天……
　　灵珑子闭了闭眼睛。
　　他不相信他会不回杭州，受伤的野兽总会习惯性地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舔舐伤口，更何况是入了魔道的李泽坤……
　　灵珑子忽然从台阶上一跃而下，缓缓走入那茂盛的桂花林中。
　　头顶清脆的鸟鸣声声，碎汞般的阳光静静地躺在萋萋芳草中央，如同静谧的溪水。灵珑子抬手拨开面前的细小的枝条，几片翠玉般的小叶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林中那棵高耸入云的巨树清晰可见，破旧的老单车静静地靠在树下。
　　只不过那锈迹斑斑的后轮下，已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车辙。
　　灵珑子纵身一跃，踏上了那树屋，木质的地板在他的脚下发出了轻轻的“吱呀”一声，仿佛尘封的画卷开启。一束阳光从半掩的门中透入，照亮了屋内的黑暗。
　　只见那摆设整齐的屋内，仍然是空无一人。
　　灵珑子琥珀色的眸子中浮现出一丝不可察觉的失望。
　　寻找李泽坤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个他栖身了多年的树屋。但他多次回到这里，都未见他的踪影。
　　他的身体异于常人，即使不眠不休也毫无不适。夜晚的时候，他总会在屋里点起一盏灯，然后彻夜对着那摇曳的明黄灯火枯坐，直到天明。
　　就像那千年以前的白衣仙尊，在那仿佛由冰雪砌成的九重天上，等待着那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
　　可是除了这里，他到底还能去哪儿呢？灵珑子沉思着，毫无头绪，索性跳下树屋，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茂密的桂花林里人生隔绝，老单车稳稳地待在树下，而树根处，一片碧玉般的落叶正静静地躺着。灵珑子眉头一皱，俯身，将那片树叶抓在手中，高高地举起。
　　枝条间落下的细碎阳光透过那碧玉般的树叶，让它看上去薄如蝉翼，每一条叶脉都清晰可见，如同最精致的艺术品一般。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除了这里，李泽坤无处可去，千里万里，而泰山很可能就在眼前……灵珑子眼波流转，四下里望了望，将那片树叶收入袖中，缓缓启唇。
　　静谧的树林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你在这里。”
　　风声四起，柔软的天风穿过树叶，也穿过他月白的长发。
　　“刚才我上树屋的时候，这片叶子呆在树根下。”茫茫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灵珑子潺潺如溪流般的声音，“可等我下来的时候，它却变了位置。”
　　“当然，你也可以告诉我说，这是风吹的。”灵珑子轻笑道，“但你我都知道，我呆在树屋的这段时间里，根本没有起过风，除了，现在……”
　　茂密的枝叶瑟瑟作响。
　　“越青幽跟我说，你入了魔道……”灵珑子稍微顿了顿，低声道，“李泽坤，你这样很不公平。”
　　“我是去是留，你没有权利替我做决定……”灵珑子仰着头，缓缓闭上了眼睛，“至少在我看见你之前……”
　　他生性淡漠而内敛，如今说了这么一大段话，早已经近乎词穷。
　　“你知道，我可以不眠不休，不饮不食。李泽坤，不要试图跟我比耐性，你要明白，你永远都耗不过我。除非，你打算在你那个黑乎乎的地方躲一辈子。”
　　灵珑子干脆一掀衣摆，直接盘坐在了地上。
　　风渐渐地小了，远方不知疲倦的鸟鸣也渐渐止息。良久，仿佛终于认命了似的，那粗大的桂花树树干上，缓缓裂开了一道漆黑的缝隙，仿佛凶兽的巨口。
　　灵珑子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弹了弹衣袖上的草屑。抬脚，步入了那口黑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