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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他再宽慰张玉蓉几句,满心的残破的痕迹无暇收拾,瞧着他渐渐睡下便走出房,一路上又牵挂玉蓉屋里阴冷潮湿,身边又缺个殷勤服侍,不知仍得吃多少苦头。待出了花园,猛见着孙棠落正望眼欲穿等候着,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孙棠落本是绝顶聪明,明知道自己丈夫心存奇念,哪愿意直言点出来,忙和颜悦色对他道:“早听得相公宽恤待人,我也绝非是刻薄不容人的,只是张公子也算是自家人,日后熬药的活计大可交给下人,叫香娃候在厨房里守着,待煎好了立刻给他送过去,免得相公日夜操劳。我自然也懂得如何做事,刚才收拾出参膏鹿茸正准备送到花园里,也不知对不对病症,还请相公先过了目。” 周丹青听得一愣,深知他妻子所言句句殷诚,心中感激不尽,二人相伴着返回去,少不得一场夫妻恩爱浓情蜜意。孙棠落裹着水红的小衣,熏得面上红朴朴的又道:“说句造次的话,爹爹身边本不乏如花美眷,不如向他求了张公子,我俩分庭而居,都是伺候相公。”周丹青想了想笑道:“哪有你说得这般轻巧。纵是爹同意了,娘怎么能容他。”他心里又涌出无限愁伤,一边可悲玉蓉命途多舛,一边感激他妻子温润贤良,斜眼瞟着孙棠落,唯恐自己往日寒了她的心,忙把烦恼收敛住,一心一意陪伴她。

      自这之后,房里有孙棠落帮着操持,香娃每天熬好药交给他过目,周丹青只管捧着瓷碗巴巴送去花园里。那方子虽是古怪但确有奇效,玉蓉的气色果然一日胜过一日,周丹青瞧得欣喜欲狂,往日的愧疚一扫而空,坐在屋里只剩下欢喜。玉蓉披一件白褂子朝他冷笑道:“你这是替谁高兴,就算我死不成,也轮不着你过来,原该是老爷探问才是。”周丹青知道他说的气话,抿着嘴逗引道:“不如朝我爹要了你,你日后住到我那院子,我也免得两边跑动。”玉蓉听得身上一震,满眼绽出奇异的绚烂,却又听周丹青道:“蓉哥你别恼,我是跟你说笑话。你现在只管着养病,终究有一日我会把你放出府。”张玉蓉木愣了半晌,垂了眼淡淡说:“我早是就人不人鬼,到外边又有什么用。”

      天气好的时候,两个人到花园里散步,玉蓉虽久住在园子里,却从不曾好好游览一番,逛到草木深处,仿佛误闯进桃花源,四处乱红芬香、落英缤纷,拖着尾巴的白孔雀躲在假山后面,再有风疏云淡,碧水淙淙,几乎让他想一步步迈到天上去。周丹青笑道:“你过去被烦病扰得一叶障目,总瞧不见这世上的好处,等到身体康健起来,心里也自然快乐。”张玉蓉偏着头笑道:“可巧我偏偏叫那一叶害苦了,满园子的繁盛竟然从来没瞧见。”他穿的薄绸褂子迎风腾起来,好像霓裳羽衣化作云朵,笑容渐渐沉凝在脸上,连同着往昔眷恋不舍都深深烙进魂魄,周丹青猛一恍惚,想再说些温言软语,又不知如何言语。忽见桂奴远远的寻过来,见到他喘着气道:“可要小的好找。恭贺少爷大喜,香娃姐姐说少奶奶得了喜,请您赶快回去看看。”周丹青听了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张玉蓉,拔腿就要往园外跑,玉蓉忽然下狠劲扯住他,眸子里盛着一汪翻滚的水,嘴唇却紧紧蚌合,仿佛抵死仍是一言不发。周丹青笑道:“蓉哥你先回屋歇一会儿,我瞧过了棠落再来看你。”不由分说撇开张玉蓉,一边往前跑一边听着身后依稀有人高声呼喊他。待一溜烟赶回去,孙棠落正在屋里含笑等候着,周丹青忙问:“是个何样的孩子?”香娃站在小姐身后掌不住笑道:“现在哪能瞧得出。前连天小姐恹恹不思饮食,刚找了大夫来瞧,竟是害了喜。过去听说‘好事盈门’咱们还不明白,今天才懂得什么叫天上掉下来的福份!”周丹青听得丫头如此,心中更是欢喜,连忙赶着回禀爹娘,老爷太太自然喜不自持,忙叫人通告亲家,又捧了族谱黄历算日子取名子,周家上下一片欢腾景像。

      张玉蓉偏在这时候犯起病,趴在床上大口呕出血,一床薄褥被揉搓得不成样。桂奴只怕触了老爷太太的霉头,把门一关便任他在里面作死作活,自己落得清闲,跑进园子里打雀儿玩。到深夜里,周丹青高高兴兴端着药来瞧一蓉,推开门见那情形大惊失色,不知道一日之间他竟又病成这个样,双脚像生了根不知往前迈,张玉蓉尚存一丝余力,缓缓抬了手把他唤过去,周丹青这才连忙喊“蓉哥,蓉哥!”玉蓉气若游丝朝他笑道:“丹青…难为你这时候还想着我,可惜我总配不上,今日里受得种种都是自作孽。过去总也劝自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可终究看不透。这辈子挣得没完没了,等到死怕还是没完没了。”他分明攒了万千的委屈,可终归只说出这几句,周丹清听得模糊时作糊涂,待听到明白还是作糊涂。他好说歹说把药喂给玉蓉吃,此时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愿想,自己是即要做别人的父亲的人,再行不得当年那套荒唐,纵是尚存万般不舍,也强自压进心里。可玉蓉口口声声念的死,他又委实不敢想,人活着时早已经纠葛不清,那他死了呢,这一番有始无终又如何依托?

      周丹青无可奈何走出去,昏暗的背影像要溶进月光里,张玉蓉又哆嗦着爬到床台瞧他渐行渐远,银辉映着他瘦削的脸,本应是伤心致极,却忽然勾起唇角绽出明艳的笑颜。那一年,他和周丹青尚是亲密无间,半大的孩子已懂得朝朝暮暮,玉蓉本惯作这各式恩情爱慕,却从未真正被人爱,听了虚虚实实的海誓山盟,不由不信以为真,痴心妄想空守着少爷。眼瞧着周丹青渐渐年长懂得分寸,两个人再不好形影不分,他生怕往日少年懵懂无足牵挂,暗地买通太太的丫鬟给自己送了一碗汤,喝下之后装起重病。从此别人都以为太太害了他,周丹青再不能抛舍他,舍下往后十几年的荣华富贵、春风得意,只愿挣来周丹青一腔真心实意,到后来假戏真做,果真染上心病,周丹青待他好,他就能活着,待情意转至凉薄,他便只有死。可是对于他现在,死未尝不是好事情。玉蓉笑累了,摇摇晃晃又躺回床上,满屋的冰凉顺着指尖往心里爬,睁着眼睛数眼前缀出的无数不甘和愁怨,太多的恨与怨要他心慌神乱,再闭上眼,脑子缀着各式明暗交接的愁苦,混沌相偎着凝滞在面前,抹也抹不去。

      朝朝昔昔再熬下去,玉蓉的病总不见好。孙棠落在大雪天里生下个女孩,周家的人倒还算高兴,门口悬上鞭炮热热闹闹放一通。周丹青仍是每日里给玉蓉送汤药,手上缠得纱布又厚一层,拈着白瓷勺子把药喂进他嘴里。连着这一番细心调理,玉蓉身上时好时坏,骨瘦如柴再作不出贵妃样子,可周丹青仍以为他正渐渐康复,深冬屋子里阴冷,周丹青另给他置了火炉棉被,拨了手脚勤快的下人来伺候。赶上哪一日阳光明媚,他扶着玉蓉到外边晒太阳,花园子少了往日的浓荫繁茂,枝头上挂着一团团残雪,地上映出二人相互缠接的影子,他对玉蓉说:“我总也忘不了你唱戏的样子,待再吃几付药,兴许病就好了,你还给我唱‘贵妃醉酒’,掂着金樽直喂到我嘴里。”玉蓉仿佛影绰绰的见到那情景,点了头满口答应他,因为身上被太阳照晒,心里也渐渐的暖和,烦忧焦虑暂搁脑后,他心中也默默寻思,或许自己真能痊愈,周丹青虽是软弱,却终究爱着自己,他们之间远不会有结束,日子还早,谁知道已后会如何呢。
      张玉蓉在开春之前死了。

      几年后,周郑成把生意交给周丹青,只管作富贵闲人,大太太日日只管吃斋念佛,再无心打理宅子里的事,孙棠落另给周丹青养了个男孩,一家人欢欣鼓舞,摆了三天三夜的满月酒,大红的鞭炮皮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香娃年纪渐渐大了,孙棠落赏了嫁妆把她配给个生意人做续弦。那人家资算殷实,待她也还过得去,到了晚上房里然起明亮电灯,一屋人的面孔清晰可见,她抱着孩子给一群妯娌姐妹讲在周府所见的奇事,说完了扮杨妃的张玉蓉,有个小姑子忍不住问:“这倒真真奇了,你家少爷既喜欢那戏子,怎么又不肯要他?后来呢,后来又怎样?”香娃忙着奶孩子,头也不抬,只淡淡说:“我们小姐说:‘这一般没完没了的怨孽,有情有意,无缘无份,落得最后又能如何?不过充一场笑话。’这档事,没后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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