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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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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奕人第一次见到毕小宝,这五短小人正上吊在一根谷奕人轻轻一蹦就能够着、要折不折的矮树枝上。
站在树底下瞧那人翻着白眼吐着舌头,蹬腿都蹬得十分吃力了,谷奕人决定还是先救她下来。于是轻轻一跳两手挂住树枝,再用力一拉,咵嚓——
树枝应声而折,毕小宝也顺势掉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等缓过气坐起来,清醒后的毕小宝抬头望了望谷奕人,放声大哭,边哭还边嚎:“你干嘛不让我死啊?哎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太欺负人了呀!”
说时迟那时快,谷奕人敏捷地往边上退了三步。
毕小宝还在嚎:“都别拦着我,让我死!”
说着,便一起三落地往树干那儿挪。等手扶着树干了,她突然不嚎了,回过头抽抽嗒嗒甚不解地问谷奕人:“你干嘛不过来?”
谷奕人搓起手歪过头无比殷勤地笑开来:“你是要我帮你再选根树枝吗?”
“选树枝干嘛?”
“那你是要换个死法?”
毕小宝沉定地望着谷奕人许久,忽拍拍裤子站起来斩钉截铁道:“算了,下回再死!”
随后便大步流星,健健康康地跑走了。
没想到等谷奕人第二次见到毕小宝,她已经变成鹤壁城最大的酒家“仙客居”的东家了。诚然用“变”这个字并不合适,因为人家本来就是。
可谷奕人想不通啊!
“你是毕小宝?”
毕小宝一件黄土高坡上被风染过似的土黄绸缎长衫,道袍般宽宽套在身上,跟所有土财主一样翘起个脚晃荡着鞋,懒懒道:“是啊!”
“可你是女哒!”
“什么叫可什么叫可什么叫可呀?”毕小宝放下脚窜起来,“女的怎么了女的怎么了女的,怎、么、了?”
谷奕人被她自带回音的讲话方式逗得失笑,巨细靡遗把她上下打量个遍,摸着下巴咂咂嘴:“啧,说你是女的还真对不起天底下别地个姑娘大妈们!就你这个头儿这身段,横看无岭侧看无峰,头顶遭人擂过大锤,把你比作男还差个三尺三,惨惨惨!”
毕小宝眼瞪得鼓出来,脸都气大了,两手叉腰扯着嗓子吼:“圆圆,你给我滚出来——”
谷奕人正琢磨着圆圆乃何许人也,就看见仙客居的掌柜,人称张胖子的张一本圆圆滚滚地从里间颠了出来。
见人行礼,张一本弯着他那看不见的腰毕恭毕敬给毕小宝作了个揖,嘴上同样恭敬地喊了声:“东家!”
谷奕人下巴差点没掉了。
没有凌家人管不起的闲事,没有仙客居挡不住的恩威;没有沐昀阁留不住的风月,没有天颖楼断不明的是非;千里黄沙无尽处,大漠黑山雁云归。
——这是每个江湖人甭管闯也好浪也罢,在投身进这一潭浑水之前必先熟记的律条。群雄争霸,五强鼎足,鹤壁城的仙客居,向来是跟风铃镇凌家、金陵行乐坊、浡州天颖楼以及嘉峪关外归云寨分庭抗礼的江湖大家。
避祸消灾,只你踏进了仙客居的大门,任谁来拿,都不得允。还强硬不得,态度不好了人家就请后堂喝茶。又谁都知道,进了仙客居的后堂只有一种后果,那就是没有后果。因为从没见有人再从进去的门出来过。所以哪怕是来寻求庇护的落难人,都宁愿坐在店堂里喝上一辈子茶,也绝不想步入后堂。再好奇,甚而好奇得抓心挠肝,最后把脚剁了,死也得死在店堂里,好过进去后堂后死不见尸。
就是这么个高山仰止威风凛凛的处所,大掌柜啊,担待人啊,发号施令的将啊,他竟然给一个个头儿才到谷奕人上腹、胸前平坦得跟石碾子推平了似的女娃当卒子,还当得那样低眉顺目乖巧伶俐。
脑子里转过“伶俐”这词儿的时候,谷奕人下意识把张一本再好好端详了一把,不由得很佩服起这上下一样粗的胖子居然行动如此迅速,当真担得起“伶俐”二字。
“圆圆!”谷奕人回味着这个称呼,“大掌柜的花名还真名符其实!”
张一本比腰更圆的脸上满堆着笑,正面给谷奕人也鞠了一礼:“客官说笑了!”
——啧,真受抬举!
谷奕人心里那个美,觉得自己有地位有身份了,是个名宿。
没等他美够,就听对面毕小宝气势汹汹命令:“把他给我扔出去!”
无论从视线方向还是纤手所指,谷奕人都确信,要被扔出去的人是自己。他故意问:“为什么啊?”
没想到张一本也问:“为什么啊?”
这便叫毕小宝气得怒发冲冠了,冲着张一本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我让你干嘛就干嘛,哪儿来的为什么?”
张一本一副纵横等宽的体格本来就不显个儿,为了迁就娇小的毕小宝,他不得已低下头,把背拱起来,便愈发显得矮人一头。从谷奕人这边望过去,简直圆得完美无缺。而他竟然就这么无缺地,移动了过来。
只能用“移动”这个词。因为谷奕人压根儿没瞧清楚张一本是走啊蹦啊还是弹过来的,总之他眨么了下眼,这人就鞠着那副俯首帖耳的架势闪到了自己跟前。
轻功这门功夫谷奕人不是没听过,也瞧见好兄弟宋箴家的管家许稔使过。就那“万花丛中过,半点不沾身”的脚法,听宋箴他们这些练家子说起来都只算个泛泛之流,便已经把江湖出身、没有正经武学根基的谷奕人看得大呼眼热了。可惜在人家里赖了个把月,仍只学会了蹦跶,用宋箴的话说:“奕人能跳得比寻常人高些,即便打不过,逃命也是份胜算了。”
明显是安慰的话嘛!还是那种万般无奈、聊胜于无、好死不如赖活着一类的,令人十分绝望的安慰。于是谷奕人也就很坦然地放弃了。他不会难过,在他的人生信条里,原本不曾拥有的东西经过努力,哪怕只得到只鳞片爪,都是赚的,不赔本!赌徒最横的就是空手套白狼,他好歹也是抓了把狼毫,知足了。
更何况不久前,他还用这蹦跶的本事救下了正在上吊的毕小宝。诚然,那根树枝的高度他不用蹦跶也是可以够着的。又诚然,他救了人家,现下人家也不领情。
张一本晃身过来的一刹那,谷奕人便清楚这架不好打,对方是个实在货真武行。也就这么闪念间的功夫,谷奕人忽觉胸腹间一股气压迫近,撞得他呼吸一窒,紧接着便双足离地腾了起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见着周身扬起了巨大的沙尘,知觉麻木,好一会儿才让他强烈地感到——疼!
仰面躺在店门一丈开外的街道上,遗憾谷奕人却连这声“疼”都没能喊得出来,肩背重重落在地上的同时,他仿佛被一只手捏住了肺,不会呼吸,死去了一次心跳的瞬息。
空气涌回胸腔,呛得谷奕人半身弹了一下又落回地上,旋即剧烈咳嗽起来。他手脚并用爬起身坐好了,喘着气满脸通红瞪着门槛后的张一本。
“呸!”谷奕人吐出一口带沙的唾沫,“打不死小爷,再来!”
言罢,扶住腰气势汹汹站了起来。
张一本倒是好奇极了,歪着脑袋打量了下谷奕人,又微微偏头觑了身后的东家一眼,恍惚明白了什么,笑得大彻大悟。
“有意思!”张一本抬起大粗腿从门后迈出来,“谷当家想怎么打?”
“随便!嗳?”谷奕人心头一激灵,“你哪能晓得爷姓谷?”
“兴荣赌坊谷奕人,外八行里名头还是叫得响的。”
谷奕人嘿嘿一笑:“哟,别呀!千门有道,小爷可不精于算计,不敢冒领。赌坊虽小,坐镇一方,纳钱银结人缘,也算门生意,小爷,不过商人!”
张一本眉一挑,心说:你小子倒会给自己抬身价,九流上五流,显是要与我仙客居平起平坐。
“好!”张一本给他这个公平,“谷当家请赐招!”
大话放出去了,可谷奕人哪有招数赐教?他一身野路子的拳脚,没门没派,更连个正经带教恩师都没有,从来兵来将挡见招拆招,让他先攻,他就只能挥着拳头正面硬上了。
慢说是张一本,就连酒楼里的毕小宝都差点喷笑出声。这哪儿是比武切磋?分明是混混打架嘛!
可谷奕人自己心里还挺得意,因为张一本完全没躲。他自然以为人家是太胖了动不开,方才那轻功也是提前准备好的,临时发动不起来。直到一拳当胸命中,他还在幻想对方跟个球似的被打出去在地上弹几下呢!
结果,他只觉全身的力道都仿佛陷进了一团面里。是那种加了水和老面发过以后,蓬松柔软又黏手的面团。
陷进去便罢,还拔不出来;拔不出来不打紧,又不由自主往边上滑;滑着滑着,就出溜了。说着挺啰嗦,对谷奕人来说也就一瞬间的事儿,他都没来得及理顺这一连串动作的脉络,拳头就偏到张一本腋下了。胖子顺势一夹,笑眯眯把肉掌按在谷奕人脸上。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推,就见这赌棍连连跌撞,跟醉了酒下盘虚飘似的,直退出去丈远,一个屁股蹲,又坐到地上了。
谷奕人真摔蒙了!
以前听人说疼得钻心,可谷奕人觉得,心肝脾肺肾都被墩进肚子里,却比疼还难受。更难受的是,他又一次没喊出“哎哟”来!蒙圈儿了,吞声。
若说之前被人摔出来还可辩解是不备失察,这回可是自己打将上去让人三下五除二就给撂地了,岂止窝囊,简直窝囊死啦!
怒从心头起,谷奕人一咕噜爬起来,裤子都顾不得拍,一躬身,学那斗牛,蒙头直撞了过去。
嘭——
啪——
噗——
谷奕人一次次摔在地上,又一次次爬起来,很快整个人瞧着像矿山里炸出来的,灰头土脸,却留下双眸熠熠生辉。
入世以来阅人无数,张一本自忖皮糙肉厚骨头硬的人见识多了,不服输心气儿高的主也不是没有,可如谷奕人这般倔得如此鲁莽、傲得如此无赖的混混,当真属得起江湖一朵奇葩,为他生平仅见。
说实话,他有些惜才了。
“谷当家还是保重身体,回去歇一歇,改日再来吧!”
听这话谷奕人乐了:“我有病啊?下回还来找打?”
张一本和煦地笑着:“玩笑拙劣不当取,见谅!恭送谷当家!”
谷奕人两手叉腰:“我也没说要走啊!”
张一本神情一顿。
“要打今儿一次打过瘾了。要么竖着进去,要么横着出来,输赢我都认。接着来!”
话音未落,身已起,谷奕人猝然纵身飞跃,竟试图从张一本头顶越过去。
砰——
张一本压根儿没出手,只往边上闪了几步,及时避开了一头撞在门楣上摔得四仰八叉的谷奕人。
这回小子可算消停了。翻眼儿,淌涎,晕菜了。
张一本看看瘫在地上的谷奕人,又回头瞅瞅自家东主毕小宝,眸光里透着股戏谑。
“噫——这墩儿!”毕小宝狠狠捂了捂眼,摆摆手,“弄回去弄回去!”
张一本一本正经问:“弄哪儿啊?”
毕小宝瞪起眼:“你说哪儿?你屋里头!”
于是张一本摇头长长地叹了声,挽一副委屈的面孔,俯身捞起谷奕人放到肩上,边往里走边嘀咕:“客房一夜三两,少赚就是亏,亏了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