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九阴》莫祈湮

26、无色镜花

　　黑暗里，有些微红的光晕在眼前晃动着。木子杞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以婴儿般的姿势蜷缩在红莲羽车上，身处于一片阴冷潮湿的雾气里。

　　他神情呆滞地伸出手来，看见流泻在衣袖上的月华竟泛着诡异的红光，心里也空落落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得。习惯性地驱动着红莲羽车四下观望，终于确认了周围的景致正是在四时幻境之中。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阿简！阿简呢？

　　他想起来了，阿简已经将他带离了那口枯井。然后……她走了。

　　想到这里，藏在胸口的什么东西突然开始发出光芒，木子杞恍然错愕，将其取出一看，脑中顿觉一阵剧痛。

　　那是一支青色的羽毛。

　　依稀记得，这个物件似乎是被谁送给他的。和另一样东西一起，强势而又笃定地送给了他。

　　可是，是另一样什么东西呢？

　　木子杞想不起来。扭头看着弱水旁那颗孤零零的紫荆树，又觉得这树下似乎出现过什么人，以荆花带酒的姿态震颤了他的心神……那般倾世风华，让人只消看一眼，便甘愿三世沉沦。

　　他觉得疑惑。难道记忆里的那个人，竟不是阿简了吗？

　　在这个想法突然冒出来的瞬间，虚空中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伸了出来，将木子杞眼前的景象通通撕裂，然后，一面缓缓流动的水镜悄然而又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木子杞隐隐觉得，那水镜后方好像藏着什么东西，带着古怪地笑意，一闪一闪地，正在冷冷地窥伺着自己。心底有一个声音开始猛烈地撞击着他的意识，告诉他：不对，快走！

　　可是红莲羽车却仿佛扎根在了地底一般，纹丝不动。

　　木子杞心中焦急，猛一抬脚，发现自己竟然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支撑着他的，是身体里一股熟悉而又温暖的力量，就像他在大船上将手伸出伞外后触碰到的那抹阳光一样……

　　大船？龙骨伞？姑射国！那一瞬间，他豁然清醒。

　　自己现在绝不应该出现在四时幻境里。而是应该……和那个人在一起！

　　那个人……那个给了他希望和新生的人。

　　她叫……

　　“小杞！”

　　当他正要喊出那个名字时。水镜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清冷的呼唤。

　　木子杞回过头，看见阿简出现在水镜里，用干净得近乎献祭般的眼神凝望着他。

　　四周的空气沉静如水。木子杞看着眼前圣洁如莲的女子，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想，自己有多久没有看到她了呢？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她要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而离开之后，她究竟又去了哪里？

　　木子杞有太多的疑问想要倾诉，可是还没等开口，阿简的身后突然涌出了无数细碎的，密密麻麻的，泛着萤光的小虫子，那些虫子渐渐聚拢，直待拢成了一朵恍若无色的霜花，然后缓缓绽放，绽出光芒万丈。

　　他的耳边传来冰裂之声，眼前的镜子上骤然出现了一道裂痕，裂痕开始扩散，阿简也在慢慢破碎。

　　从她的双足开始，然后到她的腿……

　　记忆里的白衣女子，一直是浅淡的，安静的，寂寞地垂着头，极少讲话的样子。可此刻的她却匍匐在地上，敞开正在破碎的双臂，用几乎能将他溺毙的目光痛苦地凝视着他，声音似哀求，似魅惑。

　　“小杞，抱抱我，我好冷。”

　　木子杞不易察觉地后退了一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简，这种感觉太过陌生，陌生到让他恐惧。

　　他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伸出手指，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手指，双手黑洞洞的，心口也是黑洞洞的，上面有一个窟窿，正呼呼地漏着风。

　　阿简看着他，眼神里透出绝望，终于化成了一道红光，轻柔地没入了他的胸口。他的心脏被填充得温暖满足，之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木子杞瞬间心神剧颤。这是阿简，的确是阿简，他怎么可以怀疑这种感觉。

　　可阿简已经碎了。

　　她那么美，却只剩下了碎片，满地的碎片……

　　木子杞悔之无及，不可抑制地大叫了一声，一头就想扎进那面水镜带来的幻象之中。

　　“瞎叫唤什么？”

　　身后突然有人用力地拉住了他的手臂，语气严厉：“你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了，那怎么可能是阿简？”

　　“九湮？”

　　木子杞茫然地回过头来，视线落在红衣少女的容颜上，渐渐清晰起来。

　　“嗯！”九湮点了点头，道，“子杞，你现在所处的世界，乃是一方虚幻的微雕狭间，这里处处透着诡异，你万不能轻信眼前看到的任何人、任何事，懂了吗？”

　　“任何人？任何事？”木子杞懵怔地看着她，突然挣脱道，“那你呢？你可真实？你又是从何而来？”

　　“额……”九湮愣了一下，撇撇嘴，抬手指了指头顶上方。

　　“上面？”

　　木子杞正皱着眉头，兀自不解，耳边听得咚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掉了进来。他凝神去看，发现冰夷跌在了不远处的草地上，正神态自若地站起来，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朝九湮喊着：“阿烛，你急什么，这小子一时半刻又死不了！”

　　木子杞脸色突冷：“他怎么来了？”

　　九湮这才想起，这孩子虽然格外好哄，却也格外记仇。冰夷那厮好死不死的，初见时就捏着他的脖子，可算是把他给得罪透了。

　　“冰夷此番，是来帮忙的。”九湮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解释道，“我与他本在匣外观察着你的情况，熟知你会那么糊涂，竟连虚实都辨不真切，我们也只好进来阻止你了。”她说到这里，神色古怪，其实是刻意隐瞒了一些窘事。她此番进入，实在是担忧木子杞，一时情急所致，虽本欲在空中施展腾云之术，却意外地发现神力在此地竟然有所束缚，故而也同冰夷一般，是硬生生地摔了下来。

　　“阿烛，你可还好？摔得痛不痛，快让我瞧瞧。”冰夷追了上来，眼中急切，手却极不安分，眼看就要摸上九湮的身体，却在距离她臀部半寸的地方被她捏住了手腕。

　　“冰夷……”九湮阴恻一笑，那霜雪般的手腕上立刻传来了清晰的骨裂之声。

　　嗯，简单粗暴。木子杞几乎可以确认眼前的是本尊无疑了。他指了指地上的碎片，带着余下的心悸问道：“那她又是谁呢？”

　　九湮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辞色俱厉：“百目妖鬼！还不速速现形？”

　　“嘻嘻嘻……”

　　那些碎片上，忽地腾起了一团白雾，娇俏美丽的少女出现在雾气中，媚眼如丝，笑若银铃。她晃了晃身上挂着的无数绿珠，关节快速扭动着，像是有人将她的身体生生截断后拼凑而成。

　　“装神弄鬼！活够了？”九湮不喜欢这个出场，猛地挥起一拳砸在了她的脸上。那张娇嫩的容颜立刻瘪了下去，皱纹横生，转眼就变成一个蓬头历齿的老妪。

　　老妪捂着脸，声音沙哑，不敢置信：“入我微雕世界，你竟还能运此神力？”

　　“无知！”冰夷在一旁轻蔑地笑了笑，“阿烛是何许人也，对付你，也用的上神力？”

　　不是神力？那么说……是蛮力？木子杞凝神细想，再次确认是本尊无疑。

　　那老欧将他们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视线落在木子杞身上，突然阴邪森然地笑了起来，将身上的珠子尽数抛向了他。

　　九湮连忙伸手去挡，可那些珠子却恍若无形，直直穿过了她的手臂，穿透了木子杞的身体，然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他的身后。

　　百目妖鬼早已在抛出珠子的瞬间就消失在众人眼前，而木子杞的身后却开始聚拢起无数纷飞的流萤，萤光星星点点，化成一朵硕大的霜花。随着霜花的缓缓绽放，他好像突然失了神识，轻轻垂下了头。

　　“子杞？”九湮看不清他的神色，疑惑地唤了一声。

　　木子杞突然抬头，动作迅速地取下腰间的匕首，扬臂一挥。

　　那匕首瞬间化出一柄绯红的长刀，刀身裹挟着的雷电之气，直直朝着九湮砍了过去。

　　“阿烛！”冰夷连忙扑上去，带着九湮躲过了凛冽的刀气。他看着木子杞手中的长刀，神色冷峻，“阚炎刃？”

　　“嗯！上次白帝带兵来荆岛寻衅，我便解了这刀的禁制。只是没想到，木子杞竟能运用的这般灵活自如！”

　　冰夷见她说着，语气里竟还带着几分赞赏，无奈道：“现在好像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吧？”

　　九湮点了点头，看木子杞一脸木然的样子，皱眉道：“他被控制了，是有些麻烦。”

　　“九湮……”木子杞颤抖着举起刀，虽是冷漠地叫出她的名字，可神色里却突然有了挣扎，“走！你快走！”

　　冰夷闻言攥拳。他想，还真是可恶呀！看见这小子挥刀砍向阿烛，他心里本还窃喜，毕竟挑拨离间这种事情，也得遇上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才能事半功倍。以他对阿烛的了解，就算这小子当真砍上她一刀，她也决计不会抛下他不管，可如今他非要强撑着，还一脸痛苦地让她离开，阿烛只会对他更为在意吧……

　　“子杞……”九湮果真神色动容，愈发担忧地望着他。

　　大约是未曾料到木子杞会不受控制，那朵霜花忽然幻灭下来，化成了一团粘稠的液体，将木子杞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那些液体粘稠腥臭，当中正游动着数不清的绿色眼睛。木子杞拼命挣扎着，突觉指间一凉，他低下头，诡异的少女正攥着他的手指，用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白注视着他，微微笑道：“木子杞，你活得那么累，为什么不愿去死呢？”

　　死？他听到这个字，心中一痛。

　　少女用极尽诱惑的嗓音继续说着：“你的母亲抛下你了，你的阿简姐姐也抛下你了。这十方大荒里的人见了你，个个都想除了你。你说，你还活着干什么呢？”

　　活着干什么？他也不知道。

　　可即便是在那个冰冷无助的夜晚，娘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让他活下去啊。

　　“杞儿，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要放弃！”

　　“木子杞，你还在等什么呢？去死吧！”少女突然伸出手，抓向了他的眼睛，“在这之前，把你的眼睛先给我……”

　　透过她干瘪的手指，木子杞看见，在少女可怖的眼白里，竟突然涌出了成百上千个眼瞳，那些眼瞳快速翻转、碰撞、挤压、游动，像无数个挣扎困缚的亡灵，正在放声尖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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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我刚才修了一下，买重了的麻烦评论里说一下，我反红包哈。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