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九阴》莫祈湮

20、白狐祭司

　　夜深，九湮从天而降，轻飘飘地落在了卿府的茶亭里。

　　姑射卿坐在茶亭的石桌前，发上凝着夜露，明显等了许久。他将杯盏推到九湮面前，温声道：“九姑娘，请！”

　　九湮坐下：“我不饮茶。”

　　姑射卿笑笑：“猜到九姑娘会来，我准备的，乃是桜花酿造的清酒。”

　　“有心了！”九湮点点头，执杯轻嗅片刻后一饮而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酒！”

　　“姑娘喜欢便好。”

　　“嗯！”

　　“……”

　　“……”

　　半晌沉默。

　　“咳咳，九姑娘！”姑射卿开口，“夜里寒气重，九姑娘不妨有话直说，别耽搁了回去休息。”

　　“那好吧！我问你！貔貅珠如此贵重，你为何要送给笙箫？”九湮说着，敛起袖口给自己斟了杯桜酒。

　　姑射卿不解：“何为貔貅珠？”

　　“自然是那串青铜铃啊！”九湮凝眉，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怎么？难道你竟不知？”

　　姑射卿摇了摇头：“青铜铃乃是家母留下的物件。卿只知它有攘除灾难、祓除不祥、永绥百禄的福泽，并不知晓它的出处。”

　　“你说你不知道，倒也情有可原！”九湮放下杯盏，解释起来，“那貔貅为天禄瑞兽，其身形如虎豹，其首尾似龙状，其色亦金亦玉，肩有羽翼。你的那串青铜铃本应是拴在它脚上的东西，故名貔貅珠，数万年前曾被你父亲抢了去，又送给了你的母亲……”

　　“九姑娘！”姑射卿惊得站了起来，“你竟知晓我的父亲？他是谁？是人！还是……妖？”

　　九湮见姑射卿眼中急切，声音发颤，懊恼自己一时嘴快，垂眸片刻，平静道：“抱歉卿公子，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些！但我相信，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姑射卿定定地看着她，却也知道她是谁也奈何不了的人物。终于泄了气地跌坐在石凳上，有些失魂落魄。

　　九湮继续道：“就算你不知道貔貅珠的由来，可那终究是你母亲的物件，你如何竟将它给了笙箫？”

　　“有何不可？”姑射卿抬头看她，“姑娘神人，既然早已洞悉一切，就该明白卿的心意，笙箫乃是卿最重要的人！”

　　九湮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微微一怔，有些为难道：“可是……可是不行啊！”

　　“卿不明白！九姑娘到底是为何？一再不满卿与笙箫接触！”

　　“额……”

　　九湮陷入苦恼。

　　这可怎生是好？她好像成了棒打鸳鸯的恶妇了。

　　“姑射卿，我就跟你坦白说了吧。”九湮起身，看着郎朗月色，表情渐渐严肃起来，“笙箫那孩子，万年前经历了一些难以想象的事情，以至受了很严重的伤。我和四海之皇拼尽全力救她回来，却也只能迫于无奈，施法抹去了她的过往记忆。为了让她活得更加开心，海皇更是封印了她的部分灵识……所以那孩子，其实是有些不谙情愫的……”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叹了口气，“卿公子，她的身份极为特殊，远不是你能想象的！我并非想阻碍你们，我只是担心……”

　　“九姑娘不必担心！”姑射卿来到她身后，坚定道，“过往不在了，我与她还有未来，不谙情愫，我自会教她，不论她身份如何，我都会努力跟上她的脚步，姑娘若是觉得我不配与她执手，至少允我默默守在她身边，就算倾其所有，我也会给她她想要的一切。”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走出茶亭，来到了桜树下：“二十年了，卿等了二十年，这些年里卿和笙箫虽然处在同一个夜空下，看到的却是不同的风景。九姑娘，你的顾虑何其多余，其实卿苦苦修习术法，为的只不过是再见笙箫一面。尽管这份思念至始至终都没能抵达到她身边，但却像眼前的穹宇和坤灵一般从未改变。”

　　是呀，千般荒凉，以此为梦，万里蹀躞，以此为归。

　　这片桜花里有姑射卿和笙箫共同走过的痕迹，他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回来，和他一起看桜花飘落。

　　他对此没有任何怀疑。

　　那九姑娘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呢？

　　月色下，九湮揉揉眉心，的确格外的头疼和内疚。

　　她觉得，眼前的白衣公子，要比她对战的十万魔军都棘手。

　　罢了罢了，这种事情，她和云翳的想法，大抵都是要让笙箫开心吧。

　　“明明没人出头，却偏偏要我做这恶人！也不知是欠了谁？”九湮低头，将桌上的桜酒一饮而尽，逃也似得转身就走，却不料走得急，右眼又视物不清，竟一下子撞在了石柱上。

　　砰——

　　姑射卿觉得，自己堪堪酝酿出的那份悲伤，瞬间就被九姑娘的尴尬给冲淡了……

　　“告辞！”九湮头也不回，飞身离去。

　　姑射卿无奈地摇了摇头，刚一坐回茶亭，却又见她突然折返了回来，用高冷的姿态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姑射卿！”

　　“……在！”

　　“我方才忘了说了，你那酒不错，可否给我一坛？”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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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射历四月初七，终于到了荒川花祭的日子。

　　五更时分，夜色隐退，曙色降临。姑射百姓们鸡鸣即起，洒扫庭除，简单忙碌后，在彼此的眉心点上丹红，涂抹香灰，扶老携幼地前往荒川河岸。

　　待得河面金光灿灿之时，岸边也早已人山人海。

　　姑射卿的仕女赶到醉酣歌时，笙箫和月半正热泪盈眶地用着早膳。

　　为什么没有人通知她们，按照姑射传统，祭典到来之日，居然要提前禁食一天。

　　“这究竟是什么丧尽天良的传统？”月半一边用肉爪奋力地拍着桌子，一边委屈地朝嘴里塞着馒头，“到底要重复多少遍？本尊一饿，毛色的光泽就会失去保障！”

　　“安静！”九湮赏了他一个暴栗，“怀着饥饿，才能愈发真实的感念眼前的幸福，才能以更加敬畏的心态缅怀神女。你是神兽，万年不吃都不会影响毛色，堵住嘴，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好的！”月半被她敲了，反倒更是开心，吃得也愈发眉飞色舞。

　　木子杞的嘴角抽了抽，对他的行为十分不屑。

　　“我吃饱了！”笙箫刚一蹦起来，早已恭候多时的仕女们就围了上来。

　　“笙姑娘！公子今日事多，他吩咐我等为姑娘和姑娘的朋友们送些衣饰，晚些时候祭海结束了，他会带你们去逛庙会，以尽地主之谊。”仕女说着，招呼着随行的人放下东西，恭敬地退了出去。

　　“祭海？”笙箫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倍感焦虑，“不会是哥哥要来了吧？”

　　“云翳掌管四海，哪有这个闲心？他们要祭的，是前北海海神禺疆。”九湮道。

　　“原来是舅舅……”笙箫放下心来，兴冲冲地去看姑射卿送来的衣饰。

　　酒楼外人声鼎沸，前来参加盛典的贵人们将雕饰华丽的轿车有序地停靠着，镶金叠翠耀人眼目。

　　木子杞起身来到门外，正看见一列舞扇队伍穿街而过。队伍以花光满路，由面容涂抹苍白的垂髫之童在前端引路，诞笑着敲击桜鼓。戴着恶鬼面具的伶人紧随其后，八人一组合力抬舆。华丽的神舆上，姿容绝丽的翩翩少女以扇起舞，罗袖绮裳飘送芳香，曼妙而又诡谲。

　　木子杞看得入迷，没有注意到九湮站在了他的身后。

　　“小杞，走吧，听说荒川河岸还有龙标竞赛和艺人杂耍，我带你去看看。”

　　“你要去？”木子杞闻言惊讶。

　　九湮不解地看着他。

　　木子杞小声道：“我以为你不喜欢热闹。”

　　九湮笑笑：“我再不喜欢，也不愿悖了你的兴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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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繁闹。

　　几人醉心于观赏游玩，待抵达荒川河岸时，已是落日流金，余晖漫天。

　　河边的祭台早已搭好，容貌秀美的主祭司正高举着圣火，在众人祈望的目光下登上神坛。笙箫凝神去看，见那主祭司竟是醉酣歌的紫衣掌柜，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一旁祭鼓声响，十七位少年英俊的副祭师也缓缓登场，井然有序地跟随在主祭司身后。

　　他们临川而立，神情肃穆地望着远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天幕的尽头，太阳渐渐消失了。祭台周围薄烟渐起，荒川百里华灯映水画舫凌波，愈发美不胜收。

　　一盏接一盏的桜灯被岸边徘徊的丽人放入水中，把荒川变成了一条粉蓝色的银河，满目闪烁着，犹如数不清的点点繁星。

　　神铃终于响了起来，荒川连海，海的尽头传来一阵悠长的颂歌，沿着缱绻温柔的夜风，徐徐传达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信徒。

　　视线里，姑射卿正驾着一叶小舟，长袍似雪，从海雾中远远飘来。

　　除了发上斜斜插着的那根桜木簪，姑射卿浑身上下再无多余点缀，可不知为何，今夜的他依旧耀眼的让人移不开目光。

　　“想不到他竟是这场盛典的首席祭司？”笙箫眼前一亮，松开九湮的手，挤过人群冲到了岸边，对着姑射卿奋力地招手大喊，“卿公子！”

　　似乎是有所感应，姑射卿猛地朝她这边看了过来。他狭长的眸子里仿佛藏着魅人的蛊，被这海上的烟霞染上了三分妖娆，七分轻狂。

　　笙箫不由地看怔了。

　　果真是白狐之子啊。

　　她忍不住感慨……

　　对比河岸边的绮靡和暧昧，街道一旁的角落里却光影惨淡，弥漫着让人不适的阴霾与冷寂。

　　国师的眼睛一动不动地隐藏在黑暗里。她看着那对璧人彼此相望，眼中再无他物，面容愈发的阴鸷。

　　笙箫，你既然走了，又为何还要回来？这二十年来你没有一日守在公子身边，如今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那里，夺走他所有的目光。

　　“国师，你还在等什么？”九尾红狐蜷缩在一旁，见姑射昭毫无动作，不由得催促起来，“机不可失，若不趁今夜将她们一网打尽，你我再无可能！”她说着，动作有点大，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不禁疼得龇牙咧嘴。

　　姑射昭瞥了她一眼，冷笑道：“我提醒过你，莫要自取其辱，你那狐媚之术在公子眼中，不过一番不知廉耻的雕虫小技！”

　　“闭嘴！”九尾红狐闻言气恼，“姑射昭，你口口声声唤他公子，可他哪里还是你的公子，你且抬头看看，这满城的桜花都是他为那女子留的！你不过是个入不得他眼的可怜之人，又有何颜面嘲笑本夫人！”

　　满城的桜花……

　　姑射昭抬起头，眼底的哀伤逐渐结成了厚厚的冰霜。

　　“好！本国师这便将她送往彼方世界，让她看看，什么才是今夜真正的荒川！毕竟，这花祭的最终目的……可是要送万鬼归冥啊！”

　　她勾了勾唇角，缓缓地扬起了手中的权杖。

　　无数个冒着黑气的纸片人从权杖中倾巢涌出，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那一边，刚刚步上神坛的姑射卿转过身来，脸色徒然一变。

　　笙箫站着的那个角落，已然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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