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祷告》理葵

12、chapter 12

　　Chapter 12

　　“拿球拍的时候，手一定要握紧，否则球拍会被打飞的。”幸村蹲在一个八岁男孩的身边，极富耐心地教导。他被分配了四个孩子来教学，眼中都有单纯分明的光，能从里面看到自己幼时的样子。等孩子们都上场练习之后幸村站起身来，看到已经在球场外等了很久的野原千代子。
　　天气阴凉，灰蒙蒙的空气罩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阳光。外面的树都已经掉光了叶子，显得萧瑟可怜。野原递过来热咖啡，笑道：“看你在里面教他们的时候很是耐心啊。”幸村寻常浅笑：“只是看到他们就想起自己了。”
　　野原拿咖啡的手紧握了一下。她能够看出来幸村和村江本质上而言是相似的，心底稍微有些不安，又很快消逝了。她自觉手里有够重的甚至能终结一切的砝码。她是生意人，要拿下那些心中有所热爱的单纯地活在这世界上的人根本不在话下。她向往幸村身上的一些她所没有的事物，同时又想把他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这是很矛盾的，又确实万千地存在着的事实。
　　“前两天哥哥和你说的去德国治疗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野原本想喝一口咖啡，却还是放下了。幸村一时之间没有说话。野原医生有同他谈过，只是一个尚在进行中的医学项目，虽然有希望能够彻底根治他的病，但可能性微小，建议他慎重考虑，不要轻易尝试。
　　原本他在听到有希望根治疾病时立刻要答允参加项目，而野原医生后一句“很有可能危及生命或者只是一辈子都躺在轮椅上”的话让他犹豫了。走出医院时他自己一时都未明白当时为什么会产生犹豫，明明国中时成功率不高的手术他都有魄力地挺了过来。人真是奇怪啊。他慢慢想着，接着脑海里便浮现村江的样子。
　　“年岁渐长的时候，认识了越来越多的人，有自己认为无比重要的，有将自己视为无比重要的，因此即便仍有孤独，还是会觉得藉由这些人，和这个世界产生了形形色色的羁绊，意识到自己无法独断专行，或由一己之力承担一切。心里有了珍重，才对生活有了不舍，还有担忧牵挂，所以无法再痛快地选择。”
　　幸村从医院回来遇到村江时，女生这样说着，末了细细思考了一下，又笑道：“其实我更希望你能够没有牵挂地去选择，因为无论如何，真正在你身边的人都会支持你的一切的吧。”
　　这个时候坐在自动贩卖机前又想到了村江的话。幸村没注意到自己陷入了思考而已经把野原晾在了一旁许久。野原以为幸村仍是对项目的安全性心有顾忌，心下一狠便将业内较为私密的消息放了出来：“其实昨晚刚来消息，再过四五个月，那个项目就有结果了，到时候精准的数据都会出来。我个人对这个项目持有乐观态度，幸村君你可以再好好考虑一下。”
　　说着不远处的球场里忽然有孩子大声地哭起来，大抵是受到了别的孩子的欺负。幸村的思路一断，向野原抱歉，终究是没有说一句有关于自己的考虑的话就急着跑去球场安抚那些孩子了。野原依旧坐在木椅上，看着幸村远去的背影，捧着咖啡的手又紧了紧。

　　外面还是没有太阳，连窗外的树都不那么好看了。村江坐在琴房里，钢琴教授皱着眉，声音沉稳看不出任何情绪：“再弹一遍。”
　　村江松了松自己的手指，将手重新放回琴键，刚起了个头便自己停了下来。连她自己都已经无法忍受这样断断续续毫无章法的音乐声了。她找不回以前手指在琴键上飞舞得身心都无比轻松灵巧的感觉。老教授依旧皱着眉，一时没有说话。村江无法去看他的眼睛，只是低着头，看着手指下黑白分明的光滑的琴键。
　　“虽然很抱歉这样说，”教授开了口，“但这真的是我人生以来听过的最糟糕的钢琴曲，对于一个曾经受过专业训练的人而言。”
　　“真的很抱歉。”村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垂着眼帘。教授叹了口气，顿了一下，又道：“村江同学，你为什么会想重新开始弹钢琴？”
　　女生没有说话。又听教授道：“你有多久没再碰过钢琴了？”
　　“四年左右。”
　　“本来这个时间就已经有点久了，加上你在这四年里，做了很多粗活吧，”说着教授请村江伸出手，“手对一个钢琴家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你应该知道你的手对一个弹钢琴的人来说粗糙到了什么程度。”
　　村江收回自己的手，依然沉默着。
　　“这些其实并不是最主要的，村江同学，”教授忽然转了话锋，表情更加严肃起来，“也许通过不断的练习你可以流畅地弹出乐曲，去参加一些比赛，但是你绝对无法再获得什么奖项了，因为天赋是已经被决定好的。
　　有人说勤能补拙，这没有错误。但对于钢琴，是天赋大于勤奋的。勤奋很重要，天赋更加重要。恕我直言，村江同学，你的天赋，已经在四年前就用完了。加之你之后再未弹过钢琴，所以你已经无法再从钢琴上获得什么成功了。后天努力这些论调，是成功者给失败者的安慰。能够成功的几率本来就少之又少，抱有一点自知之明，对人生没有坏处。”
　　村江发现自己开不了口。她站起身，向教授深深鞠躬后便离开了。原本应该是回咖啡馆打工的，然而无论如何心情都低落着，这幅样子也不想被人看到。她慢慢走着，调整着呼吸，想要将心情平复下来。打工依旧是要去的，不管怎样都不应该和钱过不去。然而她却想起方才教授问她的话来。
　　“你为什么会想要重新开始弹钢琴？”
　　为什么呢。
　　村江伸出自己的手仔细看了一番，掌心粗糙不光滑，有很多茧子布在上面；手指虽然修长却已经没有以前弹奏时那么灵活；手背泛黄，有干裂的皮肤。大抵是冬天来临，所以手的状况比以前更糟糕了，等春天来了应该会慢慢转好吧。这样安慰着自己，最终自己也觉得无力。
　　为什么会想要重新开始弹钢琴呢。
　　因为。因为。
　　幸村收到来自一家网球俱乐部的招聘，在那里教孩子打网球。他说在握着球拍时虽然依然会心酸，自己的志愿尚未完成便去教导下一代，心中空落，但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单纯的快乐感。经由苦痛折磨后的人，对微小事物的感知会更敏感，能够从细微的地方感受到美好。在幸村渐渐回到正轨之时，自己该如何呢。能够想到的是未完成的钢琴理想，却只能再一次被现实磨灭。
　　手下流出来的音符让村江自己都感到害怕。那根本不是音乐，只是她理想破碎的呕哑嘲哳的现实泡沫的声音。
　　村江走在路上，闭起眼睛，忽然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