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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前尘追忆 ...

  •   不规则的鹅卵石铺设在小小的坟冢之上,墓碑上刻着苍劲有力的大字,“苏红之墓,兄苏毓立于正统六年”。
      这是苏毓三十九岁,死之前重建的吧。
      我摸着雨后有些滑溜的鹅卵石,想着孑然一身南下的苏毓,留下这些不值钱的石头的心情。
      他十岁那年,就是我在这溪边柳树下的一句话才救了他,而他三十九岁,竟又为我的失约而慨然赴死。
      命途如此多舛,再怎么无心之中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
      两百年前。明朝正统六年。
      苏毓身上的白色布衣已脏乱不堪,他指挥着没患上黑死病的病患焚烧死者的尸体,防止腐烂后,传染更快。这是他少数无法着手医治的疾病之一,能做的只有杜绝一切传染源,等待疾病自动消亡。
      “苏大夫。”一旁的小女孩怯生生畏过来,浓重的死亡气息让她恐惧。
      “走开。”他一甩手,将女孩推到。“别靠近我。”
      另一边的大人赶忙把孩子拉开,人群隔着距离围了一圈,有些妇女眼中含着泪水,注视着这个十天前如天神般降临这死亡之城的大夫,据说他还曾是太医院院使,现在却……
      苏毓手臂上开始出现一块块紫黑色,头脑发热,全身酸痛,他不用为自己诊脉也晓得病况如何。本来进这城后,他也没想过幸免,现今只是意料之中。
      可……他还没有见着她。
      病患死时,他仔细观察过,不知是他未见着,还是她不曾来过,总之,没有她的身影。早知自己赌运不好,就不自作聪明了。只是,他想起那时在发上拔下的银丝,若等到白发苍苍,再见到永远年轻的她,岂不更让他自渐形秽。
      回神后,发现周围百姓都看着他,眼中有感激也有悲伤。自从他们知道他也患病后,居然没有像避开其它病患般避开他,反而都聚集在他周围,想送他最后一程。
      他苏毓何时需要这样的怜悯了?
      “愣著作甚?快将这些尸体和衣物焚烧,别靠近,就拉根引线将火引上。”他再后退了几步,“张大个呢?”
      “苏大夫找张大个!”一声声传过去,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跑到苏毓面前。
      “苏大夫,我在。”他气喘吁吁。
      “东面城墙下挖的地道如何了?”
      “已经挖通了,可供两人并排行走。”二十几个青年人都没日没夜干了十天,刚开始对这大夫让他们挖地道的行为不置可否。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除了苏大夫,竟无一人进城来,显见是将他们抛弃了。
      苏毓几不可见地笑了笑,朝廷那帮官员竟还有点良知,没立即下令放火烧城,给了他们点缓冲的时间。
      “苏大夫,我们都要离城吗?”李大娘年岁不小,舍不下这世代居住之地。
      苏毓忍过一阵眩晕,“只怕届时你们不想离城,也非离城不可。”
      没过多久,喧哗声便从西面传来,“着火了,城门旁走水了!”
      人群开始耸动,先是瘟疫,后是大火,这千年古城的百姓早已是惊弓之鸟。
      幸好是西面先着火。
      这几日刮的是西风,城外的士兵不敢太靠近放火,于是便在风头放了火,指望风将火势蔓延,烧遍整城。虽费时长,但对他们畏鼠疫如畏鬼的心性,倒是方便了许多,也给了逃生的契机。
      “男子由张大个检查,女子由李大娘检查,身上下无黑斑者,无发热者,才能出城,”苏毓看着人群中几个面露绝望的百姓,放下声量,“你们也知道,就是出去了,没几日也是死的命,那又是何必。”况且有他陪这群草民,也不算他们太亏。
      他嘲讽地扯了扯笑,终于支援不住,摇摇欲坠。
      人群中冲出几个男子,扶住他,“苏大夫,我们这几个粗人也得了这病,反正横竖是死,能送大夫最后一程也是修来的福。”其它人也点头,都是一脸病相。
      “出城后,先找到城西我埋衣物的地方,那里约莫有五六十件旧衣,将原来衣物都烧了,找个小溪洗个身,再穿上。”他努力集中精神,想着之前想好的计划,“别再说你们是这城中逃出去的,若有人认出,便说是出城谋生意去了,错过了瘟疫。”别又被人抓去绑柱子上给烧了,他救他们可是煞费苦心,连命都搭上了。
      渐渐地陷入昏睡中,苏毓没再听他们感恩的涕零与嚎哭,只沉沉睡去。褪去清醒时的冷静自持,烧得迷糊之间,口中只喃喃问:“你为何不再出现?”
      ××××
      “这里是何地?”苏毓身处丛林之中,而身上原本的病痛也消失了,他看了看手臂,没有黑色斑块,“我死了?”
      席德露出抹笑容,“为何不想想是你被救治了呢?”
      苏毓打量了下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袍,五官无甚特别,“连我都治不好的病,我并不认为你有能力治好。”
      “苏毓,你的确狂妄。”席德笑意更浓,“连官府的焚烧都在你的算计之内。”
      苏毓不以为然,“太医院的藏书中,白纸黑字记载着朝廷对黑死病历来的处理手段,野蛮地一网打尽,毫无人性。”
      “为何要煞费苦心救那些你从来都瞧不起的人?”
      “因为有天理循环,既然我种善因,就应有善报。”苏毓想起一次无意中她透露出的,况且不过是举手之劳。百姓总是愚昧相信着官府,却不知官府不过只是将他们当成数字罢了,呈报死亡人数时才想到他们。
      “她透露的?”席德轻声一句话,却让苏毓神色悸动。
      “她在哪里?”眼底终于浮上在意。
      “如此倨傲不羁的你,居然会等个连面孔名字都没有的女子。”席德摇头,“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苏毓找了块石头坐下,竟不感觉石质冰凉,他估计真的死了,“你也说了,连面孔名字都不晓得的女子,怎能说不特别?”
      席德愣住了,从没想过这种回答。
      “你是谁?”他挑眉看向席德,他认识她,他却能清楚看清他的面容。
      “我是阎王。”
      苏毓笑了,他的人生真是千奇百怪,到死了,还能遇上阎王。
      “我给你两个选择,你的善举,让你积累功德无数,下一世可投入大户人家,若非皇亲,便是富贵,一生享尽荣华。”说完便停下看着他。
      “那还有一个呢?”苏毓问。
      席德笑的别有深意,“原以为你会毫不犹豫选前者的。”
      “既然有的选,当然是听全了才好。”半点不吃亏。
      “另一种,你将待在世上,作为一抹游魂,直至两百多年后,才会遇上她。”
      “两百多年?”他嘲笑,“等两百多年,我不疯了不成。”
      “只是寂寞,进而恨上将你抛下的人。”席德看着苏毓,即便掩饰得再好,也难掩盖住的怨怼。
      “有多恨?”他眼中确有恨意,终究是她出尔反尔,从满心期盼到绝望,他耗费了十九年。想起几年来心中积累的苦涩,偶尔梦回时,恨不能忘记,却总忆起这一身医术,还不都是由她教的。
      “苏毓,告诉我你的选择。”
      “为何给我选择?你大可让我投胎了事。”
      席德不答。
      苏毓想起她刚离开时,他总不自觉看着身旁,却发现无她身影。其它院判觉得奇怪,便在他身边多派了个太监,人影是有了,可惜不是她的。
      这些年他也爱上了喝酒,喝得醉意朦胧时会梦见她,见到她的容颜,可惜每次见着的容貌都不同,他便索性根据她的描述画了一幅,可惜那冲天辫总不对劲,约莫不是她说的马尾?
      那小隔间十几年来加了不知多少风铃,大的小的,挂满了整个屋子,第一次起大风时,整间屋子作响,他快步冲进隔间,又是一室冷清。后来这情况来得多了,他便在隔间住下,半睡半醒之间听着风铃声,反觉得安心。
      即便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但他苏毓这一世,若未见到她,总还是遗憾的,他倨傲不驯,向来不接受缺憾。
      “我选后者,”他作了抉择,“我要等到她。”若等不到,投胎又有何用?
      “即便那时我已恨她入骨,那又如何,至少我见着了她。”
      “你很执着。”面前的苏毓很冷静,甚至不曾犹豫。
      曾几何时,席德也能了解他的感受。
      “你刚问过我为何苦等下去,我告诉你,”苏毓凝神看着风吹叶落,不过是瞬息间的事,可等人却很漫长。
      “等人很玄妙,等着等着,便如赌徒上了瘾,赖在赌桌上,无人劝诫是下不来的,总想着下一刻她便会出现。”
      “我只是不幸等上了瘾,蹉跎经年。偏偏无人知晓我在等,也就无从劝诫。”人心易变,或许劝个几年就放下了,可惜他并没有给自己、给别人这个机会。
      席德终于不再笑了,他自己不也是个执着了九百年的傻子。
      阎王千年来可选择改变一个凡人的命运,他从未使用过这权力,而今用在苏毓身上,看来还是值得的。
      临走时,他只留下句语焉不详的话。
      “有一天,你会感激我让你等了这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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