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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Part 19-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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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9
见面的地点就约在大伯父叶咏靖家,常见的三室两厅公寓,正适合一家人居住。客厅玻璃门外还有一个十余平米的空中花园,叠落有致的假山和游鱼池被屋主凌乱的堆满旧家具和不用的杂物。
弦歌静坐在老旧的沙发上,二十余年前的老家具居然沿用到现在。空气中浮尘着酸朽的怪味,墙壁在时间的沁染下发黄,镀金的吊顶灯饰褪色乌黑,镂花雕刻的细缝内布满绿色的霉迹。
自从她7岁搬家后,就再也没回来看过这间处处保留她童年回忆的旧公寓。她手扶的木制扶手处,仍有一个细小的凹痕,那是她幼年不小心摔倒撞坏的痕迹,为此她足足缝了3针,疤痕未褪。有些伤,一辈子也褪不去。
大伯父和大伯母借口倒茶,一直待在厨房里不出来,十多年没有联系的亲戚突然约见,照例不是什么好事。
“弦歌,来,先喝茶,我们好些年没见面,你都长这么大啦?”大伯母走在大伯父前面,捧着托盘,满面笑容,开场客套话一字不少。大伯父局促的跟在她后面,表情说不出的奇怪,像尴尬、又像有口难言,唯唯诺诺的小心。
茶是毛尖,滤在舌尖苦涩难咽,弦歌向来不爱。出于礼貌,她只含着杯沿,装模作样的喝了一口。杯子放下,置在掌心,炽热的灼烧。她缓缓抬眼,不再浪费时间,“大伯父、大伯母,你们今天特意找我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夫妻俩对视一眼,眼神之间的交流像在考虑由谁开口。静默片刻后,大伯父不自然的向前挪动身子,两臂挺直按在膝上,极勉强的说,“弦歌,大伯父对不起你……”
浮光掠影,落地玻璃门的形状在空中花园的碎石地面上投影出条条框框,天空偶有飞鸟飞过,留下一个展翅的阴影,一晃而过。客厅唯一一扇窗大开着,无遮无拦,此时正值暑假,楼下孩子们成群结队的欢愉声像集群的雀鸟,叽叽喳喳。
说到七八分时,叶咏靖不敢再说下去,瞠瞠望着似听非听的弦歌。在他说话的整个过程中,她始终很冷静,没有疑问,没有激动,连眼皮都是低低的垂着,目光似停留在热茶袅袅的余烟中。
这样凝重的安静足足维持了两三分钟,挂钟秒针滴滴答答的走时被弦歌默数在心里,179秒后,她终于有反应,身体缓慢向后靠,最后倚在沙发靠背上,一双茶色眸子死死盯着叶咏靖,“你们商量的结果,就是卖掉这间公寓抵债?”
她幼时在充气水池中玩耍的小鸭子还在冰箱上放着,她几乎在进门的同时就看见那个醒目的黄色。旧冰箱上仍贴着花仙子、机器猫的贴纸,贴纸的边缘磨旧翻边,图案也褪色尽毁。这里是她储存回忆的最后阵地,就连她落座的沙发似乎都围绕着父亲的温暖,父亲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渺虚幻,不停的唤她“弦歌”。
她已经挫败到连这样一个旧公寓都保不住了。
“你们总共欠了多少钱?”玻璃茶杯“叮”声与茶几相碰,脆响仿如判刑的钟声。
叶咏靖呢喃的说出一个数字,她竟笑了。三百万,区区三百万就能将她叶弦歌的脊背压弯。
她敛笑,一字一顿说得认真,“这间公寓记在我的名下,你们无权拿去抵押还款。”她起身要走,身子一沉,手腕被大伯母死死钳制,“起来。”她说得面无表情,打心里厌恶这个女人。
在她幼时的记忆里,爸爸叶咏森与大伯父叶咏靖之间兄弟感情极佳,叶咏靖患有严重的哮喘,全是因为小时候为救弟弟叶咏森失足落水,险些溺死,从而落下病根,久治不愈。叶咏森白手起家小有成绩后,一直四处寻医问药为哥哥治病,现在的大伯母就是大伯父住院时照顾他的护士。因为她从中挑拨,在很长时间里,叶咏森与叶咏靖兄弟俩几乎反目成仇。如今,胡乱投资导致欠下巨额债务、唆使大伯父卖房还债,也全是她的主意。
“弦歌,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大伯母死死拽着弦歌不放手,“你要真不想卖,能不能找朋友借一点?你那个发小,岑家少爷,我看电视上说他几十亿身家,能不能跟他借……?”
“你们还找过缓羽?!”弦歌彻底火了,猛甩手险将她摔在地上,“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没说什么,只是偶然遇见,跟他要了你的联系方式,先前我们都不知道你回国了……”
弦歌气结,还想追问,余光一扫,便见大伯父闷声不响的坐在座位上,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直挺挺的坐着,一根接一根抽着闷烟。他蹙眉不语的模样像极他的同胞弟弟,就连眉心眉角刀刻般的皱纹也如一个模子印出来。他抽烟时也会用拇指、食指、中指齐捏着烟蒂,老式的姿势捏着自卷的烟草。在很多习惯上,他们两兄弟相似得可怕。
在那一刻,弦歌有点恍惚,满腔初升的怒气就像瞬间遭暴雨倾盆浇灭,浑身气一泄,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要找缓羽,这件事我自己想办法,这间公寓我不卖。”
在关键时刻,她仍想维持自己的尊严,哪怕她跨出那道门槛时脑中一片空白,明知所谓的尊严在悬崖边摇摇欲坠,她还不知放手。
Part.20
地铁站内人潮汹涌,弦歌被挤到车厢的最末端,无依无靠,左右摇晃。手机在她裤兜震动时,她还恍然不觉。直到站在她身旁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提醒她,她才慌不迭以的掏出手机。此时地铁进站,车身猛地一晃,她一个趔蹶,手指不自觉按下接听键。
其实这通电话,她并不想接。
岑缓羽的音调仍是懒懒的,带着玩世不恭的随意,第一句话就是:“叶弦歌,有没有想我啊?”
她脑子打结,连反抗的回敬都不会说,默不作声任他胡说八道。“你不是说一周就回来吗?这都去了大半个月了。”
“哟,想我了?日本美眉多啊,我乐不思蜀行不行?”他以为她会趁机挤兑,岂料电话那头只有嘈杂的人声,轰隆隆乱响。而她,沉默不言。他觉察她的异样,忙解释,“我开玩笑的。”其实为什么解释,他自己也糊涂了。“弦歌,你没事吧?”
“没事。”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如一缕浮云,风一吹,云就散了。又像雨滴瓷器,清澈悦耳,在一片吵杂中格外清晰。
他呵笑两声,将分寸拿捏得很好,再说话时调子已卸去轻浮,“喂,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化妆品、衣服、鞋包之类的,女人都喜欢的那些。”
她扑哧笑道,“你话中有话,拐着弯儿损我呢?我要是不喜欢那些化妆品、衣服、鞋包,就不是女人?你还真毒。”
“啧,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岑缓羽啧声反驳,心中松了口气。听她咯咯笑声,似乎连窗外的天空都变得水样湛蓝。他停顿了一会儿,再次确认,“真没有想要的?我多有诚意啊,打算给你带礼物。”
“不用,你平安回来就行了。”她说得无心,他却听得愣了,半响才回应:
“嗯,就快回来了。你好好照顾自己,病倒了可没人背你上医院。”
手机屏幕上提示通话结束。
岑缓羽背脊直挺,站在弧形双层落地玻璃前,看半空中一群白鸽飞过。雨后霞光初现,突映蓝天白云都像沁过水的淡色。手机在他手中还散发着通话后的余热,暖暖的,像在他手心的小太阳。秘书推门进来,告知会议休息时间结束,他颔首表示知道,嘴角那抹舒心的微笑挥之不去。秘书一怔,以为错看。他们与日方的谈判陷入僵局,回国日期一拖再拖。从一周前到现在,她几乎没见岑缓羽笑过。
他转过身,笑容渐淡,问了她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你们女人除了喜欢衣服、鞋子、化妆品外,还喜欢什么?”
这算什么问题?秘书莫名其妙瞪着眼看他,情圣级别的岑缓羽也有不知道女人喜欢什么的时候?她在心中琢磨答案,犹疑许久才答道:“要送有品味的礼物吗?送书怎么样?”
“老土。”他不经犹豫一口否决,在窗前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出休息室。
谈判正式开始前,他从西装口袋中掏出手机,借桌子遮挡,认认真真的调出通话记录,将“叶弦歌”改成“弦歌”,重新存入通讯录。
他是该回去了。
门锁咯嗒一声撞合,新一轮谈判正式开始。
“叮!”
叮声到站铃响,清亮的女声用中英双语报站。
弦歌顺着人流挤下车,一仰头,站牌上标着几个大字,她愣了愣,沿C口出站,S&M的Logo荧光牌就在马路对面的高层写字楼外。大楼外壁悬挂的大屏幕一遍一遍的播放着近期由S&M投资拍摄的几部大片的宣传片,S&M的Logo就在屏幕右上方,像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露出尖锐的毒牙。
Part.21
岑京堂坐在面前,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杏色针织衫搭配Hermes印度风丝巾,尾指高翘,像开屏的孔雀戴着钻石项圈,两指捏着咖啡杯柄的姿势矫情妖媚。他眼梢微挑,年近50的人脸上居然看不见一根鱼尾纹。
弦歌主动约见,在他意料之外,没想到他灵光一闪送出的那箱快递竟然这么快就见成效。玻璃折射室外灿烂的阳光,在她侧脸轮廓上打出一层淡金光晕,就像镜头中的侧逆光,勾勒人影朦胧,素妆淡抹,仍有不逊于明星的独特风采。
此时,她靠坐椅背,两手交叠搭在腿上,垂着眼,倔强的一字剑眉扬入鬓间,吸气、抬头、开口,仿佛她在一瞬间下定决心,“岑叔叔,我愿意加入S&M。”
临桌的顾客不慎打碎杯碟,炸开一声碎响,仿若若干年前喜庆的鞭炮声,她藏身街角,眼睁睁看着S&M挂牌成立。胃里的酸水涌动,当年那种四面八方涌来的乱流似乎将她重新包围,溺在水中。
当她走出咖啡店时,一切已基本成定局。支票簿撕裂的声音在她听来如针锥耳膜般刺耳,最后时刻,她按下了那张300万支票,执意要等正式签订劳动合同后再收。在她心里,对S&M几个字仍是抗拒,偏偏危崖耸立,潜意识里还想为自己留下一步退路。
滚滚车流如无数甲壳虫在平直的柏油路上穿行,骄阳炙烤地面,走在似火的街道上,空气中都溢满轮胎的焦味,吸入鼻腔的是心烦的燥热。老城区的街道狭窄曲折,胡同似的岔路四通八达,沿路可见整排即将拆迁的旧铺,黑墨迹潦草的标记“拆”字,再画一个大圈,轻而易举的就摧毁了这座城市曾经的部分历史。
弦歌漫无目的的拐进小路,白球鞋触及滚烫的柏油路面,挤出“哧哧”气响。不远处,一家标着拆迁字样的老旧商铺仍在经营,大红条幅的甩卖标语在一排死气沉沉的废弃平房中格外显眼。店老板端着小板凳坐在店门口,蜷腿躬身抽着闷烟。老式的自制卷烟,没有过滤嘴,烟雾袅袅,雾后是老板紧蹙的眉心。整个画面沧桑如陈旧发黄的老照片,细微至尘粒都逸散着老历史的沉重。
弦歌有些好奇,横穿过马路,一步迈进那家店门,眼睛瞬时因不适应阴暗的环境暂时性失明,木制货架散发着霉味,常年积在各个角落的霉尘在她脚下风烟撩起,一呼吸紧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
熟悉的烟草味在她鼻尖撩娆,淡淡的刺鼻呛味令她在睁眼刹那恍若时光倒流。
这是一间音像店,货架一角还整整齐齐摆放着数排磁带,半墙陈列着若干张早已过时的专辑,除了90年代的四大天王,就是一些已经消声灭迹的过气歌手,唯一能勉强追上流行的便是一张2005年选秀明星的合辑。与其说这是音像店,倒不如说这是一间博物馆,陈列着娱乐圈浮浮沉沉的灿烂与颓败。多少红极一时的大明星经不住岁月的侵蚀,被灰蒙蒙的岁月积灰掩褪外表的鲜艳包装,变得和这里不合时宜的商品一样,遭人淘汰。
老板似乎也看出弦歌不会买下这里的任何商品,索性继续坐着抽闷烟,眉心的皱痕愈深,几乎刻出血肉。
弦歌转身准备离开,一侧脸,刚抬起的脚步僵在半空,而后缓缓落下,踩飞寥寥尘灰。墙壁上贴着唯一一张大海报,海报上的颜色早已不再鲜艳,却与店内的其他商品截然不同——半墙高的海报上竟不见一丝落灰,干干净净衬出天王巨星级的蒋文帅气的姿态,他翘着腿,身子偏斜,像君王般靠坐在他的王座上。
蒋文,如今在好莱坞炙手可热的华裔影星,中美混血的优势令他可以突破国界与语言的界线,在好莱坞这个电影天堂如鱼得水。在秦筝之前,他是国内娱乐圈当之无愧的超级天王。海报右下方华丽的花体英文勾写着A-Star的花形Logo,字母A高耸如塔,S环绕其上,寓意站在塔尖的明星,Top star,顶级明星。
A-Star如其名,正是孕育顶级明星的殿堂级经纪公司,可一晃几年过去,神话覆灭,粉碎如贱末,被人踩在脚下。
弦歌憯然抿笑,潜藏在身体中蚀之不灭的仓颓渐渐溶入她的奔流的血液中,沉甸甸的压得她迈不开步子。
老板终于注意到店内唯一一位客人的异样,掐灭烟头,拍拍裤腿从矮凳上站起来,看向那张海报,问,“小丫头也喜欢他?”
小丫头?弦歌愣了愣,低头看自己一身装扮,白色小吊带配吉卜赛长裙,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幼稚许多,她微微一笑,回道,“唔……还挺喜欢的。”
“你们这些小丫头都喜欢他,我女儿也是,房间墙壁上贴的全是他的海报。”他重新掏出一根烟,捏着手指间,停顿片刻后轻声叹息,“如果我女儿还在,大概也跟你一般大了……”
“你女儿?……”弦歌突然住口,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事故,”店老板释怀的笑了笑,笑容中有一缕抹不去的惨淡,“高考结束那年与几个同学一块儿登山,从山崖边掉下去了……”
“对不起……”亲人匆匆离世的伤痛,刻在心上就是一辈子,结痂、开裂,每次忆起都是流血。
“没关系。”店老板摆摆手,猛地长呼一口气,“可惜了,听说他跑到国外去了吧?我女儿当时还一直想要他的签名,呵呵。”
“……老板,这张海报能不能卖给我?”
“卖什么,你喜欢就拿去吧。”老板摇头,踮足小心翼翼的撕下海报,用报纸卷好,递给弦歌。“用现在的话来说,你和我女儿都是一个粉丝团的。”他笑了笑,露出沾满烟渍的黄牙,无比亲切。
弦歌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掏出纸笔,“老板,你给我一个固定地址,我用别的东西跟你换,你女儿不是想要蒋文的签名吗?我用他的签名跟你换这张海报。”
店老板盯着她看了半秒,忽然意识到这可能只是玩笑,于是叼着未燃的卷烟,一笔一划写下一串地址,嘴里还念叨:“小丫头,你和我女儿一样,都是死心眼。这张海报送你了,有没有签名都送你。”
弦歌不理,指着空白处,催促他写下女儿的名字,这才作罢。
这个平凡无奇的小插曲随之遭人遗忘,那片老城区在不久后在隆隆机械声中被夷为平地,大红条幅压在瓦砾堆中,“甩卖”二字依稀可见……
三个月后,一个从美国寄来的快递包裹送递音像店老板的家中,“蒋文”飘逸的签名落在包裹内每一张照片、影碟、CD的右下角,每一份礼物都标明着它的主人,“To 冯贞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