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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竹影走龙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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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院深深,树影丛丛。
秋老虎还没有走,午后的皇宫闷热又压抑。几个得了闲的宫女三三两两聚集在浣衣局乘凉。这里邻近水源,每到夏天,除了皇上娘娘们这些主子所在的地方,便是浣衣局最阴凉了。
人越多的地方,嘴也越多。每每宫里有事发生,宫女各宫的耳目们就会自发地来到浣衣局附近,心照不宣地交流信息。
“听说,皇上一直关着的那人,跑了?”
先熬不住漫无边际的闲扯的是德嫔的贴身大宫女鸣鹂。德嫔虽然从潜邸时就开始伺候太子,是跟随新帝时间最长的妃嫔之一,但娘家却是个捐官得来的主簿,没读过几本圣贤书。
新帝继位后对后宫漠不关心,没有一个外戚得到过提拔,因而后宫众女除了几分样貌,旁的家世势力可以说是一概没有。
其他宫女尽管看不上德嫔全宫从上到下的小家子气,但总要有人开这个头,才好继续聊下去,鸣鹂这一句恰好点破了今日她们为何会聚集在此的原因。
“似乎是的。皇上重伤回宫,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彻查御林军,严禁各宫出入,一直有禁卫看守的东宫偏殿也锁了起来。”新入宫的胡才人的宫女凉竹接话道。
自从入宫,皇帝除册封时来看过一眼,胡才人便再也没得见圣颜,心里忐忑得很,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而心惊胆战。日子长了,她才知道,皇帝从来是不召后宫侍寝的,甚至辅政大臣们苦苦相逼,皇帝也只会翻了牌子后彻夜批阅公文,让妃嫔在暖床上空等一夜。
有这么个皇帝,这本来就没有几人的空荡荡的后宫,更是想斗也斗不起来。
大臣和宗人府自然不能允许皇帝无后的情况发生,联手逼迫皇帝广纳后宫,然而皇帝一意孤行,一句“朕欲在五服之内的皇族旁支子弟中挑选才能出众者过继,众位爱卿可有推荐”,就让散沙似的联盟瞬间因利益土崩瓦解。
皇帝犯傻,正是自己的机会。宗室们都回去研究怎么拉拢大臣,让自己的孩子在选拔中出人头地了。保皇派的老大臣们捶胸顿足,无力回天。
后宫在这件事上几乎没有发言权,仅有几个有些野心的女人想要联合宗室,把未来的皇帝接来自己抚养。
而德嫔就是其中一个。
鸣鹂娇笑道:“一个女人,能跑到哪儿去?趁着皇上不注意就以为能翻了天,真是不自量力。”
“对呀,想必这回龙颜震怒,这女人一旦被找着,就算皇上再心疼她,也不会轻易饶过了。”旁边有一小宫女符合道。
凉竹不置可否,道:“我进宫晚没见过,可众位姐姐都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七年间都没有人见过这女人,实在是奇怪。”
这是后宫里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皇上在太子东宫金屋藏娇。
没有人知道这女人是谁,守卫东宫的是对皇帝最忠心的禁卫,谁也别想从他们铁封的嘴里掏出什么信息来。
皇帝也从来不提封后封妃之事,宫中好像就没有这个人。只要有人胆敢在皇帝面前提起这件事,他的脸色就能让人在酷暑感到被冰水浇头似的冰凉。
有人猜测东宫住了一个出巡时被皇帝爱上的妓女或是男人,碍于皇家名声才不能被公布身份。也有人说那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什么不能见人的宝物,这才要重兵看守。。
赵淑仪就是后者之一,她的宫女柳儿一笑道:“是不是人还不一定呢,只要看过后皇上还去不去东宫,会不会来后宫,不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说的也是。”
“这事与我们何干,我看啊前朝都比咱们上心。”
“哎,我听说虎贲军派人来悄悄问过此事,连宰相大人也知道了。”
“前朝的事少说几句!咱们娘娘被困在后宫,能有什么作为,还不是干看着。你们的衣裳都干了好久了,还是散了吧。”
现在的后宫众人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和平,既然谁都不能从圣上那里讨到好,那么互相争斗纯属浪费精力。但如果共同的敌人“东宫那个”突然消失,这池水是清是浊,那就难说了。
于是众宫女带着各异的心思,结伴散去了。
养心殿内,刑栎正眼观鼻,鼻观心。
他恭恭敬敬站在皇帝身边,下首坐着的正是宫女闲谈中的宰相大人严正景。
刑栎很少直接被皇帝召见,更不用说在公开的场合召见,只是每次召见都不是什么小事。尽干些脏活累活的他如今站在这个地方,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严正景大大方方地打量刑栎,口中却一言不发。
皇帝也没有说话。
刑栎是后面才来的,他不知道皇帝和宰相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气氛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从小就跟着皇帝长大,熟悉皇帝的一举一动的刑栎明白这样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不是有人要死了,就是有人要连累全家一起死了。
如果这要死的人是宰相……刑栎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杀过的官儿最大的也就是个尚书,要真是这回轮到了宰相,那今日就是他的职业生涯巅峰了。
这时候,严正景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先帝圣明,为皇上留下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正是急用之时,还望皇上不计出身,为天下子民着想。”
这老狐狸真会挑时间膈应人,说得好像没有那些人,皇上就办不了事一样。刑栎暗道。主子不开口,他就不能插嘴,这是僭越,他只能在心中为皇帝辩驳。
皇帝道:“我明白严爱卿的意思,可是天下之大,又要我到哪里去找人呢?”
“若皇上信得过老臣,此事就交予老臣来办。”严正景信誓旦旦道。
皇帝拖慢了语调,说:“哦?严爱卿看来是已经有头绪了?”
严正景仿佛没有听出其中的危险之意,道:“确实有些线索,但还未确认,老臣不敢妄言。”
皇帝闭目不语,捻着手中的碧玉珠串,一直捻了十几圈,才开口道:“可。去办吧,三月之内,朕要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严正景扬声唱喏,退了下去。
刑栎继续目不斜视,安静等着皇帝的吩咐。
养心殿内香烟缭绕,太医在香中加了平心安神的药材,直熏得刑栎昏昏欲睡。香灰落下,轻微的扑簇声,和碧玉珠串的碰撞声是殿内唯二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枚碧玉珠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崩落在地,刑栎骤然清醒。
“这老东西,大概是已经知道了什么。”皇帝长出一口气,将珠串重重扔到地上,珠子被砸得四分五裂,到处滚动。
“你说,朕是不是真的比父皇差?”
这是个不好回答、不能回答的问题。皇帝和先皇一样易怒,但往往压抑自己,从未真正爆发过。
刑栎虽然一样崇敬先皇,但他是这个人的臣子,又是个粗人,想不出什么圆滑的说法,只好跪地扣头,答道:“皇上圣明,定会青出于蓝。”
皇帝看着地上滚动不停的碧玉珠,道:“如果是父皇,定不会输这一仗。”
刑栎直言道:“先皇手下将才如云,也不会亲身上阵。皇上此行已是准备万全,只欠东风,若不是那——”
“够了。”
刑栎立刻噤声。
皇帝问道:“大将军那里可有异动?”
刑栎道:“并无任何异动。”
“人找到了吗?”
“属下无能,前日才发现那人的暂住地,现下似乎已经离开了。”
又是一阵令人难捱的沉默,刑栎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度秒如年,皇帝阴沉的视线偶尔停驻在他背上,掀起一片倒立的寒毛。
“找到后,就杀了吧。”
几个轻飘飘的字砸在刑栎面前,他恍惚感到,那里面有着嗜血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