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事》瓜娃子汪

1、我是怎么了

　　顾朗面不改色地接过了来办公室报道的实习老师递来的茶水，喝下去一口只觉得人生苦涩。他扭头透过办公桌旁边的窗户向下看，一眼望去能看到自己的班级里一个早读睡了大半人的惨象，这场景他百看不厌，简直是渐渐枯燥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一个暑假过去，空调基本处于报废的状态，噪音尽责地充斥着尴尬的空气。
　　顾朗收回视线，轻轻咳了一声，“……你，去隔壁会议室搬把椅子来吧，就坐……”他看看这个明显没有宽敞到能塞下两张办公桌的教师办公室，恨不得把自己的桌子让出来。
　　年轻的实习教师从善如流地接过他未尽的话：“老位置？”接着自顾自地收拾了大办公桌旁边一张小课桌上堆得很缺乏平衡感的试卷，把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地甩上桌，然后从隔壁会议室拖进来一把极度委屈人的椅子。
　　叮呤哐啷收拾了一顿，人终于坐下了，顾朗却如坐针毡。实习生很巧妙且心安理得地堵住了他出去的路，因为坐得矮，肆无忌惮地瞟着顾朗办公桌以下的身体部位，惬意地来了声口哨。
　　一听到这声口哨顾朗就忍不住了，“徐亦明，有完没完？上房揭瓦了你？”
　　实习教师徐亦明乖巧地坐好，仰头看着这么些年稍显沧桑了的顾朗，轻轻笑了笑：“你不理我啊，没办法。”
　　徐亦明的笑容顾朗到现在都不敢多看。徐亦明当年平白无故荣获“二十四中校花”称号，在外校都声名远播，顾朗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学生，徐亦明的脸最是惊艳，从他一米八二的高个儿上掐下他的头，只看脸，就真不辨雌雄了。
　　顾朗听到他浪里浪气不知道哪儿学来的蹩脚播音腔就皱眉嫌弃，“能不能好好说话了？不能就滚出去。”
　　徐亦明立马原形毕露，大叉着双腿没骨头一样摊在椅子里，双手十指交合着放在肚皮上。
　　顾朗都想抬脚把人给踹出去。几年里徐亦明还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得意门生，二十四中作为老牌垫底学校，徐亦明这种能上好大学的学生如同珍稀动物一般被挂在公告上宣传得照片都发黄，隔一阵还要拿出来激励一下后生。
　　然而从万年垫底迈入了大学门槛的徐亦明还是那个徐亦明，再惊艳的脸都是过眼云烟的狗屁，有惊艳的时间都不够来处理他惹下的一摊子烂事，当年嚣张得校门口外一半等候的人都是约好了来堵他的人。
　　顾朗“砰”地一声放下了手里徐亦明恭恭敬敬地奉上的水，“徐亦明，你怎么回事？”
　　徐亦明仰头还有点疑惑，“我怎么了？”
　　“你一个工科的，你吃饱了撑的来竞争教师岗位？爱母校爱得死去活来啊你还来这儿实习？你上个工科大学就考了一张教师资格证拿份安稳工资？”顾朗都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概括自己此刻的心情，大概就是辛辛苦苦养出来的猪居然只想在自家猪圈里撒欢也不对着远方的小母猪发情。
　　徐亦明眼眸低垂盯着自己的手，嘴角上扬，“顺便考的教师资格证而已，再拜托我爸妈帮我通个气让我进来实习几个月，没多久就回去呗，真让我留在这儿你能打死我。”
　　顾朗心想你他妈知道就好。
　　“再说了，就为了看你一眼我得翘几个月的课，也挺死去活来的。”
　　顾朗心里一跳，紧张得手指难以察觉地痉挛了几下，一低头就看见徐亦明带着笑容看着自己。
　　他静静地看了会儿徐亦明那张不知该不该用姣好来形容的脸，想着：我是怎么了？
　　徐亦明这种曾经的混蛋，到现在都还是二十四中的普遍风景，不受教化、我行我素、冥顽不灵，气得教导主任这一岗位上的坚守者一任比一任秃，聚到一起也是一道风景。不过这么些年下来徐朗也习惯了徐亦明的花式挑衅滋事，万万没想到他还能再升级，现在敢当面实施调戏。
　　臭小子。
　　顾朗就着徐亦明的目光喝口水润润喉，再放下那上任辛勤的教导主任赠送的破搪瓷杯时，抬脚踩着徐亦明的膝盖连人带椅子推出去一米远，就贴着墙，“以后你就坐那儿，再敢张嘴说话就滚到隔壁办公室去。”
　　然后他踩着脑子里慌乱的神经跳动的节奏出了办公室，门在背后关上时离报废又进了一步。

　　当年顾朗从市区重点高中被调到二十四中的原因，到现在还被校领导压着，不过真有有心人稍微打听也能知道。顾朗从起初的愤怒到最后的释然，用了不长不短的两年半，人生那一刻的突变始料未及，任你神机妙算智勇双全。
　　二十四中也算历史悠久了，前几年新建的教学楼后面还保留着以前的建筑，建筑中间围出一个庭院，正中两棵百年银杏依旧枝繁叶茂，然而从前的紫藤花架梨树桃树都随着时光湮灭了，学校周围兴建的商场高楼也使得校内温度凭空低了那么几度。据说二十四中早先也风光过一阵，不过后来这座学校的校史就始终和黑历史勉强地相互扶持，几十年没摆脱过嘲笑和骂名，穷有钱可惜孩子不争气的家长，把孩子往这里一塞就算完事了，逢周三周五组织着送趟爱心见者有份，日子过得油水充足。
　　除了过于出名的学生，校内环境整体挺好，适合养生，因此全校老年教师都身心健康没大病没天灾。
　　顾朗那时候二十六七，刚开始工作没几年，正春风得意地在市区重点任教，没来得及施展拳脚桃李满天下就被踢进了二十四中，心理建设险些崩溃。灰溜溜地来到二十四中之后，他又知道了自己极其幸运地带了高二年级最混账的一个班，以徐亦明为代表的一众刺头热衷于随时随地找事干事，闹事范围随心情而定。
　　简直不堪回首。

　　顾朗站在走廊上，没敢摸出烟来——在任的教导主任老了也还有只敏锐胜狗的鼻子，一丝一缕气味都躲不过。
　　他想着许多早已经过去的事，心头一颤。
　　顾朗这个年纪，照学校里闲的到处找事干的老教师看来，那就是让人不得不发愁的年纪，有些人比他亲爸亲妈还着急，天天带着几个女孩儿的照片悄悄问他中意否。顾朗给他们礼貌的微笑，用笑而不语来拒绝所有人，如今已掌握娴熟这项技能，看见老教师向自己走来就无缝衔接上自己此刻的表情。
　　也因此逢元旦校内就有个投票讨论顾朗今年有没有机会参加校内宴会——要求男女成对，仅限教师职工及家属参加。顾朗从未踏进去过。
　　偶尔顾朗自己想一想也觉得不可思议，人都三十出头一点了，居然还没正儿八经交往过女朋友，毫无同龄人该有的压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光棍得干干净净。说是一心工作那也不完全是真的，也因为工作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人，但也没什么确切的说法。
　　学校勉强算半个伊甸园，因为许多原因，只凭借一堵墙，就与社会隔开，不用目睹墙外的暗潮。再顽劣的学生也带着几分天真，这也是后来顾朗才意识到的。
　　三十岁的人没资本装嫩了，顾朗老老实实地在衣柜里整齐地摆上衬衫西装，一时间人模狗样得连班上的学生都忘了他的暴脾气。顾朗偶尔不修边幅穿着西装踢踏着拖鞋就来上课，不过丝毫不影响他发脾气，当年徐亦明被两天一骂也是年级里一大盛事。总结下来就是暴脾气想什么时候骂你就给我听着。
　　教师都有个通病就是爱灌鸡汤，顾朗尤其爱灌毒鸡汤，心情好了就不骂人，一个一个喊出去私下交流，让你回来面色如铁失去希望。
　　老了的人都爱回首过去，顾朗三十岁生日那天拖着半残的身体倒进床，半睡半醒间还想起他在二十四中带的第一届学生——醒来就是一通电话，徐亦明坚持不懈地拨了半个小时，精神可嘉，但最后顾朗还是臭骂了他一顿。

　　现在徐亦明随便考了个教师资格证回来了，除了脑子有问题顾朗不作他想，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二十四中的铃声历史一般的悠长，黄昏时对着残阳下，时间有如实质可观可望。
　　顾朗身后的门“嘎吱——”地响了，踏出来记忆里四年后的徐亦明。几年里当年的学生们只有他大大小小的节日都要打电话问候一遍，当年单薄好看惹事程度与外表不符的少年如今也不单薄了，惹不惹事不知道，但强壮了是真的，露在短袖外面的胳膊纤长的肌肉纹理恰到好处。
　　“顾朗，你的课吧。”徐亦明低头看着自己曾经坐着的班级，“都快闹疯了。”
　　“让他们疯一会儿吧，早上特许了。”
　　徐亦明很惊奇，“怎么我当年没有这种特许。”
　　“因为你的疯可不止这点。”
　　“这倒是真的。”
　　顾朗嗤笑，“你还骄傲上了。”
　　徐亦明抬手拨开挡住了顾朗前额的头发，顾朗整个人一哆嗦，他就迅速收回手，低声说道：“应该的。”他转身又进了办公室。

　　顾朗直到放学还站在走廊上。他想起来手机里还有徐亦明前几天莫名其妙发来的短信——
　　那些没能杀死你的，终将使你更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