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我心非石》若三千发

1、第 1 章

　　执明原以为，他与那人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十年前那一战，怕是耗尽了昔日所有的情分。
　　他至今记得他领着千军万马围困瑶光王城时，那人孤身一人出城对峙时的风姿，只要见过的人，都很难忘却。
　　那一场战争，他没有赢，那人也没有败。
　　那一局，两败俱伤。
　　而后至今，十年来，两不相干。他安安稳稳做他的王，那人兢兢业业治他的国。
　　两国之间，无邦交，亦无战役。
　　执明常常想，就这样吧，就这样随着时间蹉跎，岁月老去，他们二人除非九泉之下相见，便老死不相往来。
　　执明仍旧日日去向煦台坐坐，喝喝茶、吹吹风、俯瞰整个王宫，羽琼花开落十载，日日夜夜，他在思念与痛恨中煎熬，既不放过那人也不愿放过自己。
　　但是该来的总会来，生老病死，人之天命。
　　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他以为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思念痛恨，在梦中一点一点勾勒那人逐渐老去的容颜。
　　但那个人，他再也没有机会老去了。
　　他就要死了，死在一个人本该最是意气风发的年岁。
　　方夜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地赶来，带给他的不是破冰的契机，却是永别的前奏。
　　方夜怎么说的呢？他说：“恳请执明国主前往瑶光，见吾王最后一面。”
　　他还说什么呢？他说阿离他以金针渡穴，吊住最后一口气，等着执明去见他，了了这一世的恩怨纠缠。
　　于是，他便来了。
　　一路上，他的忐忑与不安，无人可诉：他向上苍祈求，这一次他甘心一切都是那人的谋算，他甘心掉入陷阱，只求那人还能长长久久地活着，不要那么快、那么快就与这世间诀别、与他诀别。
　　然而，这一次他情愿被戏弄了，那人却没有那份心力了。
　　执明不眠不休的赶来，见到的是在榻上沉睡不醒的人儿。
　　十年，整整十年。
　　执明在这十年里已褪去了青年时的浮躁，面容坚毅，他甚至开始尝试蓄须，王者的威仪在他身上一览无遗。
　　只是时间仿佛向来优待他眼前的这个人，十年过去了，这人还是当年初遇一般的美丽，这种美丽只会在岁月的沉淀下越发锐气逼人却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老态。
　　阿离他，向来美得像是天上的仙人。
　　不，他定本就是那天上的仙人，否则，怎么会不过而立之年便头发斑白，却面容如旧？否则，怎会这么早早地便要死去？定是上天不忍他在这茫茫红尘中沾染了污浊，才早早的要他回归天上。
　　“阿离……阿离你快好起来吧，快好起来，我来见你了，我来了……”执明在沉睡的慕容黎耳边低语，他握住慕容黎枯瘦的手，心中悔恨的无以复加。
　　庚辰沉默不语地向他行礼，又一言不发地除下渡穴的金针，却被含泪的方夜与萧然拦下。庚辰顿住片刻，便声音沙哑的看向执明：“少主他只剩这一个心愿了，让他见了执明国主，也好了了遗憾……”
　　那忠心耿耿的二人，便收手退后，再不言语。庚辰这才得以取下金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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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黎甫一睁开眼，便看到了多年未见的执明。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王上……”，他唤起昔日的旧称，又平添了几分酸涩，“王上，你来了。”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终于在我即将离去的时候，才肯来见我……
　　哪怕你已知晓害死子煜的人不是我，派人去刺杀你的人不是我，哪怕我把开阳拱手相送，哪怕我说从前皆是阿离的错，哪怕我真心想要与你相交百年。
　　你却还一意开战。
　　阿离不怪你。一切皆是阿离自作孽罢了。
　　可是呵……人心啊，真是难猜……
　　是谁说为了我负了天下又如何，又是谁说这天下这万民在他心中不及我一人……
　　是你，执明。
　　是谁说我慕容黎的心是石头做的，又是谁说慕容黎确是没有心的人……
　　是你，执明。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
　　我信了你给的承诺，我认了自己犯下的错，你却再不肯回头看我了。
　　这人啊，真是犯贱，给你的时候你不要，偏要等到失去了才要死死抓住不肯放手。
　　慕容黎一生最是工于心计，谋算人心，最后却也不得不认栽。
　　他见执明面有悲色，眉头紧锁，艰难地抬起手臂，想要为他抚平眉头，“王上，你老了……这眉间都生了皱纹……”，却力有不逮，滑落下去。
　　执明抓住他跌落的手，紧紧握住，“阿离……阿离！”
　　“王上，”慕容黎回握住他，只是却没什么气力，轻飘飘的好似马上就要随风散去了。“王上，阿离年少漂泊，复国之后虽不敢说呕心沥血却也尽己所能不敢懈怠……这身子早已油尽灯枯，阿离早知自己时日无多，却碍于颜面不肯向王上示弱，直至今日，至今日，自知大限已至方才请王上前来，了却这一世纠缠……”。他说着话，示意庚辰取来了一方匣子。
　　“这匣中之物，各类珍宝画卷，皆是当年王上所赠，”他看着执明落泪的脸，笑笑，“王上所赠之物，向来是最好的，阿离舍不得丢弃，便一直留着，想着说不定哪日便会派上用场。”他叹了口气，“可惜，除了阿离偶尔想起取出赏玩，这些至宝竟一直在我这里蒙尘……”
　　“王上，人之将死，阿离不想骗你，”他急促的喘息几声，紧紧抓住执明的手，“阿离此生，除却灭国前的十几年岁月，只有在天权的那几年才是最开心的……这世上，阿离再寻不到能像王上一样对我这般好的人了……阿离，感激你……”他那苍白的脸上因为喘息染上了些红晕，看起来竟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模样。
　　“王上，当年，是阿离的错，是我错了……我不该欺瞒王上，是阿离对王上不够坦诚……”
　　“不，阿离，是我的错，是我，是我不够相信你，是我。”
　　“王上，从前，皆是阿离的错……你可否原谅我……”
　　“原谅，原谅，阿离，我原谅你，原谅你……”执明已记不起自己上一次这般哭泣是何时了，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随慕容黎去了。
　　“王上……王上，我心非石……”慕容黎挣扎着说，他的手臂，渐渐失去气力，慢慢地松开了手，逐渐滑落，“王上，我想要的，不过是，不过是……”
　　他已失去了生息。
　　只留给执明未尽的话语。
　　这个曾经在天下搅弄风雨的君王，仅着单薄的朱红单衣，躺在床上，无声无息。
　　他美丽的脸上不见一丝死者的狰狞，反而安详宁静，嘴角甚至微微翘起，释然地笑着。
　　他微笑着死去了。在昔日挚友的怀中死去。
　　了无遗憾。
　　“阿离……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执明喃喃低语，“你曾想要告诉本王，本王却不肯听……你如今为什么不肯说完……”
　　他呜咽着，颤抖着拥紧这消瘦的身躯，“阿离……我的，阿离……”
　　君心非石，我心亦非铁。

　　慕容黎死后，继位者是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了十年之久的弟子，世人不知其来历，历史已不可考证。天权国主执明在位期间，与瑶光建立邦交，与瑶光签订盟约，约定百世交好。执明其后执政三十一年，天下再未燃起战火，政治清明，海晏河清。

　　君心非石亦非铁，脉脉愁肠情难解。
　　我欲与君相决绝，却道黄泉好相见。
　　昔年望月月长圆，而今不肯照影来。
　　苍天有恨无处诉，鸳鸯梦醒不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