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同人——故人忆》若三千发

1、第 1 章

　　又到了羽琼花开的时候。
　　瑶光的旧民仍旧对故国的国花念念不忘，感念破碎的故土。
　　听闻，瑶光尚未灭国之时王宫之中遍栽此花，花开之时如云絮坠地，又如白雪堆积，幽幽暗香甚是醉人。那是瑶光王室的最爱，也是瑶光子民的相往。
　　只是如今，整个瑶光，看不到一株羽琼花。整个中桓大陆，能见到此花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嘉陵郡莫郡主的府邸，另一处便是天权王宫的向煦台。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亲历过那场战事的人，活着的已经不多了，还记得那个风华绝世的君王的人，想来，除了瑶光的旧臣，也只有那么了了的几个人了。
　　莫郡主在那场战事后的几十年来，再未踏进天权王城半步，他好像变了个人，虽仍爱附庸风雅，好音律，广交友，却再未与天权王上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他也变得勤政爱民，把他治下的领地治理的井井有条，若是他昔日的老师，已故的太傅大人还在世，只怕也会对他刮目相看。
　　只是，这世上，改变的又岂止是他一个人呢。
　　对莫澜来说，这变化最大的，便是那冰冷威严的王城之中，受万民敬仰的君王，他的挚友，昔日的天权王如今的天下共主执明。
　　如今，连莫澜他自己都已经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古稀之年了。他满头白发苍苍，蓄着胡须，面上的皱纹多得他的小孙儿都要嫌弃，哪里还看得到年轻时候的俊朗。
　　莫澜常常在想，若是那个人还活在世上，是不是也会随着时间慢慢苍老，变得两鬓如霜，脸上生着胡须，皱纹爬满那美丽的脸庞。他无法想象那样一个美丽的惊人的人儿老去的样子，他想不到也永远没有机会看到。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在这世界上留下一丝血脉，让莫澜连一丝慰藉也无法寻到。
　　瑶光王室，尽皆殉国，无一生还。
　　那一天，莫澜亲眼看着那个人，瑶光的最后一丝血脉，最后的王，从城楼跳下。
　　那个人，他像莫澜曾经无数次看到过的那样，着一身红衣，青丝如云。
　　那个人，向来是清冷的，像是平静的水面，不起波澜，那一日他依旧淡漠冷清，只是向来明亮的目光，变得黯淡而空洞。
　　那个人，他的箫声总是悲伤的，莫澜听了总要掉下泪来，只是那一日，箫声倥偬，竟听不出伤感绝望来，只是像对友人默默述说惜别之情。
　　他看着那个人，红衣灼灼，在大雨中，伤痕累累的站在城墙之上，面对着染血的战场，平静的吹完最后一支曲子，未留下只言片语，就那样，一跃而下。
　　绽开的血红色花很快被大雨冲淡，却如何抚平他粉身碎骨、面目全非的累累伤痕。
　　他大声呼喊，不要跳，求求你不要跳，先生，求求你。他声声泣血，却留不住一个一心求死的故人。
　　而领兵前来讨伐的天下共主，像是傻了，痴了，疯了，竟是无一丝一毫的反应。
　　只有莫澜，他听到那个后来无比强大的君王，用像是孩子一样的悲鸣声低声轻唤“阿离，我的……阿离……”
　　只有莫澜笑得嘲讽，他几次三番向你表明心迹，你不信他，如今，他人已死，又何必惺惺作态！
　　但是，莫澜知道，执明他确是难过的，甚至是痛不欲生的。但这天下间又有几人会信呢？了解他的人只会道果然权财动人心，连昔日最为真挚对待过的挚友都可拔刀相向，不了解他的人只看到入他囊中的天下。
　　没有人相信执明王会为敌国的君王悲伤。
　　说来讽刺，这天下，最后竟被曾经对权利最不屑一顾的王所得。
　　莫澜看着他，命人将瑶光王厚葬在浮玉山上，从那里一眼就看的到瑶光王城；看着他举行登基大典，群臣觐见，当真是威风极了；看着他下旨毁了中桓所有的羽琼花，封了凋敝破落的向煦台……
　　王终究是王。
　　莫澜本以为他再不会踏入变得冰冷的天权王城了，再不会见到执明了。
　　但他今日还是来了，来见那个狠心的人，最后一面。
　　天权王宫虽经历了几十年的时光，却没什么变化，楼阁亭台、一步一景，依稀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真是应了那句话：物是人非。
　　莫澜见到执明，几乎不敢相认，他们已几十年未曾相见，彼此又苍老的厉害，只勉强能寻到些旧时的轮廓。
　　“莫澜，你来了”，君王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笑容来，“你终于肯见我了。”
　　“王上……”莫澜面有不忍，垂下双目，“王上，我们都老了……”
　　“莫澜，我自知时日无多，恐怕也就是这几日的时间了……待我走后，还望你能替我辅佐新君，看护这天下……”
　　“王上，臣……”莫澜想要拒绝，“臣恐年老体衰，担不起此等大任。”
　　“你就当，就当是为了慕容罢，我若是去了，谁来看护他的瑶光……”执明展开一幅陈旧得有些残破的画卷，画上正是那一袭红衣的故人，“当初是我错了，以为自己用眼睛便看得明白，却忘了，有些事需得用心去看才能看得清。他对我虽有利用，却也不乏真心待我。”
　　执明笑笑，道：“是本王，偏执了。”
　　难道只是偏执了么？莫澜想要问他为什么要那么狠心，有些事他这个旁观者看得一清二楚，他却看不清。只是，莫澜看着那几卷满是摩挲旧痕的画卷，从水池下捞出的碟子，包浆匀润的血玉发簪，缺了边角的瑶光金印，他便不想问了。
　　“但是他为什么不肯跟我解释清楚……只说让我信他……他做的事，桩桩件件，不给我一点解释，他要我如何信他……”
　　他只是以为，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不必说你自会懂，他不必解释，你自会相信，他只是太过相信于你，以为你是不会变的。他一生最善谋算人心，怎么就忘了，人心最是易变，他若是对你怀有戒心，想来也不会走到那一步。只是这些话，莫澜只在心中想想，并不会真的说出口。
　　“莫澜，你便应了我吧，这天下间，我最信任的只有你了。我走后，你替我照看这江山，我到了九泉之下，见到阿离，也好对他赔罪，得他一声谅解。他若是不肯原谅我，我便在下面等着，等着你哪日也去了，帮我说几句好话，劝劝阿离……”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执明曾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无坚不摧，却在岁月的流逝中，随着年华的老去，渐渐变得清明，渐渐看清了他以为的所谓“真相”。
　　未曾看清之前他还能欺骗自己，骗自己那是他应得的下场，装作毫不在意，装作忘了那个人。
　　可是等他看清了，想明白了，已经过去了好多年，连想要追忆都变得艰难，他甚至很难睹物思人。
　　那个人，他当初是该有多绝望。
　　有多绝望，那个纤细却坚韧的人才会不言不语，一心求死。
　　是他错了。

　　据史料记载，执明王共在位六十三年，他这一生少年时期不理朝政，在与开阳的战役中幡然醒悟，成为一名勤政爱民的君王。在他励精图治的统治之下，百姓富足，天下太平，几十年间中桓大陆未起战火，很受百姓拥戴。
　　然，他一生唯两件事为人所诟病，其一，一生未曾婚配，未留下子嗣，继任者乃是同宗的嗣子；其二，攻下瑶光后，不顾百官劝谏，不问百姓意愿，一意除尽瑶光国花，险激起民愤，致江山不稳。
　　执明王在青史上是一位英明的君主，然，英明不英明，只有他自己知晓。
　　世人不知他的悔恨，他的迫切的想要见一见故人的愿望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的葬礼虽隆重，举国皆哀，只有他和莫澜知晓，随他入棺，陪着他在地下长眠，慰藉此生的不过两三陈旧画卷，一碟一簪一印而已。

　　与君离别后，相思缠成愁。
　　红衣难入梦，落雪染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