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憾》Har排

1、第 1 章

　　无憾
　　1.
　　   夜幕下的京城显得格外幽静，明月掩在层层薄云之后，若隐若现。顾尚靠在墙上，腹间的伤口还在不断流血，他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能惊恐地看着面前一步步走近的人，无处可逃。
　　   那人在他身前站定，脸上蒙着黑色面纱，手中的剑上几滴血珠妖冶异常。
　　顾尚强作镇定，深吸几口气，“你……到底是谁？为何前来加害于我？”那人笑了一声，竟是个女子。顾尚疑虑更甚，却只见她一双清亮眸子狠狠地盯着他，嘴中说道：“顾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不记得当年的作为了？”言语间挑下面纱，月光下的一张脸素净秀丽，却满是冷厉之色。
　　   顾尚看着眼前的美人，似曾相识的面容让他不禁皱起眉头，脑海里不断涌现出纷杂的画面：四处奔逃的奴仆、鲜血漫过的长阶、负隅顽抗的男主人，以及在自己刀下的，那双一模一样清亮的眸子……
　　多年前的往事再度呼啸而来，可怕的现实让他无法抑制地大喊出声：“是你！江家的余孽！你没死！”江染勾唇一笑，“看来顾大人想起来了，那我也无需再多说什么了。这么多年以来，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念着您哪。”顾尚不由得颤抖起来，伤口几经牵扯，更加疼痛。
　　他无意识地摇着头，口中喃喃：“怎么可能？我明明看着你倒下去的，你怎么可能还活着？”那一夜本就是个错误，他原以为所有江家人都死了，他的罪行便是个永远的秘密，谁想到竟还有人死里逃生等待多年前来复仇。
　　   江染冷冷看着他，扬起剑指住他的心口，说道：“顾尚，怪只怪你当年下手不够狠，留了我一条命。不然，怎会有今日！我问你，当年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顾尚回过神来，无意间瞥到江染腰间的挂穗，忽地抬起头。“你现在是聚灵阁的人？！”江染眼中略有波动，并未言语。顾尚却已明了，身体不再颤抖，“妙啊，这一步走得当真是妙。”他看着江染，突然露出分外诡异的笑容，“江家小姐，你这辈子，都报不了仇了！哈哈哈哈！”
　　   江染觉出不对，刚要收剑，顾尚猛地向前一挺身，剑尖霎时穿透心脏，他抽搐了几下便再没了声息。笑还僵在嘴角，在这黑夜之中令人看了分外不适。
　　   江染紧皱起眉头，眸色复杂。她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查出当年杀手的领头——顾尚，今日前来，本想借机逼问出其他凶手的下落，却没料到他竟主动求死。
　　   夜晚的风吹过来，卷起江染的衣摆，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像是把利刃将她包围，叫嚣着将她毁灭。她微微仰起头，望着皎洁的月色，那么干净的颜色，衬着此情此景，多么讽刺。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了报仇，她的手上，终归也沾了洗不掉的血。
　　   江染站了半晌，抽出了剑，撕下一条衣服下摆擦了擦，反手将剑收回剑鞘。最后看了一眼墙边的顾尚，转身迈开脚步。走到花园门口，她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繁茂的大树。层层的绿叶间，一个男子正躺在树干上，手里一把折扇轻扣着腿，见她看他，偏过头冲她一笑。江染没有说话，敛下目光继续朝前走去。
　　   男子注视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嘴角笑意更甚。江染，故事，才刚刚开始。
　　2.
　　   她又做这个梦了。
　　   那一夜没有风，一切都很安静。她躺在床上想起爹爹说的明天带她去逛庙会，兴奋得睡不着。最后还是抵不住睡意，渐渐迷糊起来。午夜时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寂静。她自梦中惊醒，听到外面不绝于耳的刀剑声，缩在床上不知所措。过了很久，她咬咬牙，下床穿好鞋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深吸了几口气，一使力，推开了门。
　　   眼前的一切让她放声尖叫，到处都是鲜红色，血沿着地面向她漫过来，像是一条条赤红的毒蛇。侍从们倒在血泊中，身上的伤口狰狞骇人。
　　奶娘趴在地上，挣扎地朝她伸出手，唤她：“小姐……”她跑过去，双腿一软，无法抑制地跪在地上，泪水簌簌掉落，怎么也止不住。她慌乱地哭泣起来，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奶娘满是血污的手攥住她的裙角，紧紧盯着她，气息微弱地说道：“跑啊……小姐……”她无助地摇着头，抽出手绢按在奶娘的伤口上，可血越来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身前的奶娘突然睁大眼睛，仿佛看见了厉鬼一样。她陡然止住哭泣，缓慢地转过身来，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月光被他的身形挡住，她看不清他的脸。他抬起那把不知道杀死了多少人的剑，冷漠地刺向她。她痛得哭喊出声，狠狠抓向那个男人，他身形一撤，剑也随之拔出。
　　   鲜血喷涌而出，她宛若秋天的落叶，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了，她心中生出无尽的绝望，爹娘一定都死了，她也要死了。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问：为什么？为什么？可是没人回答得了她。
　　   周遭再度恢复平静，房屋之中燃起大火，她感到扑腾而来的热气。朦胧中，那蹿起火苗化作无数个恶魔朝她扑来……
　　江染猛地从床榻上翻身而起，揪住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还停留在梦境中无法逃脱。
　　十二年前的灭门，让江家彻底消失在江湖中，也摧毁了她的整个人生。她被赶来的聚灵阁阁主救起，侥幸逃脱。甚至没来得及看爹娘一眼，江家便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毁的干干净净。那是她此生最可怕的梦，凶狠地盘踞在记忆里不肯消退。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门外响起众人的晨练声。江染坐在床上平复了一会儿，下地简单梳洗了一下，换好衣服，来到阁主楼前。
　　她的院落离阁主的念心楼最近，不过几百步。阁主喜静，手下的住所都被安置在外院。她是例外，当年被带回阁内后直接进了内院，成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有此殊遇的弟子。江染是个爱恨分明的人，承了恩情，便一心一意回报，一条命都交付出去。
　　   江染刚要敲门，里面便传来阁主淡淡的声音，“小染，进来吧。”江染暗自心惊，阁主感官敏锐，即便她走路几近无声，也总能被察觉出来。江染轻推开门，冲着端坐在上的男人躬身行礼，敛下眉眼，收起了一身锋芒。
　　   聚灵阁传至今天，已是第二代。阁主陈荆川正值不惑之年，自二十岁接手以来，手腕了得，将聚灵阁的规模足足扩大了一倍，当今天下有些名气的剑客也大都出自于此。陈荆川其人，武功高强，深不可测，江湖人士莫不忌惮三分，但他为人正派，是故各派又多与之交好。
　　   陈荆川抚着腰间的挂穗，看向江染秀丽的面容，勾了勾嘴角。“昨日之事进行得怎么样？”江染闻此，面上有些难看，语气颇有不甘。“顾尚自裁了。”陈荆川抚穗的手微不可微地停顿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正常。“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凶手不止他一个，总能查出真相。”江染点点头，突然想起顾尚那诡异的问话和笑容。
　　   他为什么要问我是否来自聚灵阁？为什么笃定我此生报不了仇？难道，这二者之间……
　　   “怎么了？”陈荆川问道。
　　   江染回过神来，忙应道：“没事，属下不打扰阁主休息，先退下了。”
　　   陈荆川摆摆手，没错过她的失神，那双望向她背影的眼眸，闪过一抹厉色。
　　3.
　　   江染自念心楼出来，便赶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顾尚的话让她开始警觉，决定从阁内查起。酒楼里来往宾客众多，酒酣耳热之际，往往能透露出许多秘闻。况且，专门贩卖消息的贩子也都聚集于此，只要肯下重金，总能得到线索。先前顾尚的消息，也是她在这里买到的。
　　   江染坐在客房内，身后脚步声渐近，她以为是线人，忙转过身来，刚说了一个“你”字便没了声音，清丽的眸子紧紧盯着门口的男人。
　　穆宣晃了晃手中的折扇，在她对面坐下，漾起一个无赖的笑。“干嘛一直盯着我瞧，难不成才一天不见，就这么想我？”
　　江染仍盯着他，强忍住把他踢出去的念头，问道：“你来干什么？”穆宣笑得更加开心，一双桃花眼在她面上打转。“江染，我想你了，就来看看你。”江染脸上染上一抹晕色，别开了眼，刻意忽略他那张过分俊美的脸。
　　      招惹上穆宣，是在一年前。那天她执行任务受了伤，晕倒在山路上。醒来之后已在客栈，救她的人，就是穆宣。当时他也是一身白衣，端正地坐在床前，端是个翩翩公子，结果开口却是个无赖。“这位小姐，我救了你，钱就不要了，你以身相许吧。”“……”
　　     后来，穆宣还是将她照顾到痊愈，期间不知说了多少次要她以身相许的话，她权当什么都没听见，待伤好了之后便不辞而别。然而，自那之后，她总能时不时地看到他。他就像是悄无声息的暗影，无法捉摸，又摆脱不掉。
　　     “把东西给我。”江染朝他伸出手。穆宣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什么东西？”江染眯起眼，不相信他的说辞，“你会不知道？把线报拿来！”
　　穆宣撇撇嘴，慢吞吞地从腰间摸出一沓信纸，放到江染手中，还不忘抱怨一句：“在你眼中，我居然还比不上一堆纸。”
　　江染撤回手，想起了另一件事，目光再度回到他脸上。“你昨日在顾尚那里干什么？”穆宣挑挑眉，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担心你受伤，过去看看以防万一啊。”江染哼了一声，半信半疑，拿起信纸刚要展开，余光瞥见穆宣仍站在原地，眉头一皱，“你怎么还不走？”穆宣看她一脸不满，自知不讨好，摇了摇纸扇走了出去。
　　     江染望着他俊逸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大致地看了看线报，正准备收起来，目光却凝固在一行小字上：“陈荆川少时倾慕一女，不得娶，深以为憾。”
　　4.
　　     夏日天气炎热，风都吹得缓慢，一道身影穿过重重花树，来到念心楼前。
　　     收拾房间的丫鬟自楼中走出，看见江染，忙福下身。“小姐。”“我来帮阁主取些东西，你先下去吧。”丫鬟点了点头，自知江染身份特殊，不疑有他，又拜了一下便离去。江染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反手轻带上门，开始四下探查。
　　     这些时日来，随着她收集消息的增多，以往不曾关注的细节开始一一浮现，她从来不曾想过，当年的血案，会与阁主扯上牵连。她此次行动，冒了极大风险，私自进入阁主房内，一旦被发现，难逃一死。但她必须赌上这一把，这是她的血海深仇，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
　　     专注的目光，扫过房间内的每个角落：一切都很正常，没任何特别，几卷散落的书，挂在墙上的剑，铺好的被褥，压在枕下的绣帕……绣帕！江染身子猛地一震，几个闪身来到榻前，一把抽出被压住的绣帕，待看清上面的花纹时，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明明是夏日，外面燥热难耐，江染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凝固了，一股寒意自脚下蔓延上来，遍布全身，让她止不住地抖了起来。就像十二年前的那一夜，天地都晦暗起来，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可怕的真相在她头中炸裂开来，让她眼前一片黑暗。
　　    门外脚步声渐渐清晰，让江染回过神来，她飞快将手帕重压回枕下，又再三确认毫无破绽，才狠狠压住心底的寒意，来到门前。门被推开，陈荆川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她低下头行了个礼，陈荆川瞧见她在自己房内，并未斥责，只吩咐她退下。江染退至门口，转身走出了念心楼，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却又努力自持。
　　    走进房内，江染再也无法控制地背靠着门瘫坐在地。那条手帕，她绝不会认错，正是娘亲随身带的那一条，本该在火中化为飞灰，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阁主房内的那一条。
　　    念心楼，念心，难怪啊，娘亲的名字，正是一个心字。江染突然笑起来，想起线报的末尾：陈荆川所倾慕的那名女子，后来嫁与他人，生了一女，自此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可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那女子全家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死的悄无声息。余下的女儿一直追查，活的艰难万分。
　　     眼中的泪不断涌出，江染仍笑着，嘲笑着自己的天真愚蠢。真是可悲，她当做恩人的正人君子，或许才是亲手毁了她整个人生的幕后黑手，她竟然傻傻地信了他那么多年，从未怀疑过。若不是顾尚的那句话，她是不是还要继续无果地追查下去，任凭凶手在背后冷眼旁观而不自知，更甚至为了护住他而丧命？太可悲了，太可悲了。她江染此生，真是可悲。
　　    日光偏移，黑夜降临，江染擦去脸上的泪，一双眼中再无波澜。
　　5.
　　    天上月几度圆缺，再度圆满时，已是八月十五。江染推辞了阁内众人的邀约，独自来到酒楼。透过窗户望下去，街上好不热闹，来来往往皆是过节的人，挽着亲人，脸上都是笑。江染仰头喝尽杯中的酒，她没有亲人，这个世上，只剩她一个人了。
　　     酒一杯杯喝尽，江染的意识渐渐模糊，心中的痛也好像暂时麻痹了。恍惚中，有人在对面坐下。江染偏过头，穆宣正坐在那儿，笑意盈盈。大概是酒意作祟，平日里不那么喜欢的笑此刻看起来格外好看，连这个人都可爱多了。
　　江染晃了晃头，有些惊讶他的出现。这样的日子，他怎么会来找她？她又想了想，穆宣好像总是会在她一个人时出现，将她从孤独的泥沼里拖拽出来，而在不知不觉间，她也已经习惯和他吵嘴。那让她感觉到，她的存在，是真的。
　　     穆宣抢过江染手中的酒杯，又看了看脚下的酒坛，语带责备：“你一个姑娘家，不应该喝这么多酒。”江染难得的没有反驳，只是眨着一双明眸看着他，酒意的缘故，往日里清丽的眼中升起些微雾气，倒显出几分柔弱。
　　穆宣的一颗心都柔软起来，伸手将她散在额前的一缕发丝别至耳后，动作格外轻柔。他的目光，一寸一寸略过江染细致的容貌，近乎叹息地喃喃道：“江染，你何时才能愿意嫁给我？”江染看着他满脸忧愁，直觉地想要安慰，不假思索地说道：“若我能报了仇，我就嫁给你。”穆宣的眼在黑夜中宛若星辰，“当真？”“当真。”江染拍了拍热烫的面颊，信誓旦旦地又补充：“我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穆宣的眼骤然深邃，脸上笑意收敛，变得格外认真。他托起江染的下颌，将她的头转正对向自己，坚定不容拒绝。酒意发酵，江染没有反抗，只看着他俊美的脸不断放大，放大，直至再无距离。
　　他吻住她。
　　江染睁大眼睛，灵活的脑子此刻彻底停止运转，周遭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她闻到他身上的干爽气息，如同最细密的网，将她整个人都缠绕包裹起来，无法逃脱。
　　他是酒，她真切地醉了。
　　6.
　　江染仍旧日日去给陈荆川请安，但或许是因洞悉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张平淡无波的脸在她眼中愈发刺眼。她还在等，她想要知悉当年的全部内情，然后亲手了结这段孽缘。
　　将自己的身子仔细藏在屋后，江染才探头向下望去。这个位置恰好在念心楼斜后方，可以观察到陈荆川的一举一动，又不至因为太近而被发觉。
　　陈荆川站在花丛前，身边是个男子，侧着身子，看不清容貌。阁内高手众多，有的只听命于阁主一人，就连她也不曾见过。眼前的这个男人，该是其中之一。
　　江染向前挪了挪，只觉那男子的声音格外耳熟，像极了某个人，想到那个人，江染嘴角不自觉翘起弧度，但下一瞬又忽然反应过来：我在想些什么？飞快地整理好思绪，江染又凝神观察着前面。
　　“江染近来没有什么特别举动，也没再去打听消息。”
　　陈荆川脸上浮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是吗？那我暂时不用除去她。真是可惜了，她是个好姑娘，可偏偏就是太倔，凡事都求个明明白白，若是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就皆大欢喜吗？”
　　江染按在砖瓦上的手渐渐加重力道，她早该想到，陈荆川不会信任自己，一定会派人来监视她，她太天真，逃不过他的算计。
　　突然，那男子像是察觉到什么，偏过头，一道凌厉的目光陡然射向江染的藏身之处。江染刚想闪躲，却正对上那人的眼睛。
　　那双眼，她分外熟悉，总是盈满笑意仿佛能将整个世界都包容。那双眼，前不久还映着她满是红晕的面颊。
　　穆宣。
　　他也认出她，脸上神色复杂。陈荆川有所察觉，狐疑地看向他，开口询问：“怎么了？”他收回目光，云淡风轻地一笑。“没什么，不过是只野猫，我太警惕了。”陈荆川看他面色如常，没再多问，继续说着方才的话题，而穆宣脸上的笑意逐渐凝结。
　　直到陈荆川走出很远，江染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自房上一跃而下。穆宣还站在那里，修长的身影像是幅画，可她已失了观赏的兴趣。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靴子踏在地上发出声响，格外清晰。经过他身边时，不经意间蹭起他的衣角，她伸手扯回裙摆，继续迈着沉重的步子。
　　自始至终，她没看他一眼。
　　走到花园中，江染听到后面急促的脚步声，手腕一把被拉住，用力一扯，身子便顺势转过去，直面那个不想再见的人。
　　穆宣难得的慌乱起来，气息有些不稳，却仍旧说道：“江染，我可以解释。”江染挣扎起来，却怎样也挣脱不开他的钳制，只能抬起头狠狠瞪着他，眼中浮起水雾。“解释什么？！解释你的一次又一次出现不是来监视我？解释当年救了我不是事先设的局？你还想解释什么？！”穆宣紧抿起唇，没有辩驳。
　　江染瞬间失了力气，他的反应犹如一桶冰水浇在她本就不灼烫的心底，冷意浸入四肢百骸，不知道还能否再恢复。她想冷静下来，泪却不受控制地掉落，父母之死已令她痛苦不堪，如今他的背叛又在她心上插下一刀。她已把他看的太重，面临现实时才如此脆弱。
　　她又扯了扯手腕，哭着对他说：“放手。我和你，再没什么牵扯了。”穆宣手上骤然收紧，自制力因为她的一句话而全数崩塌。他一把将江染抵在身后的墙上，封住她所有退路，英俊的面容绷紧，额上青筋浮现。他转过她的脸，目光灼灼地直视她，一字一句说道：“江染，我此生都不会背弃你。”江染望向他，原本坚固的心防上被敲出一丝缝隙，她哭的更加厉害，怨自己太过心软，竟然在这种时刻还存有幻想，帮他开脱。她什么时候，这样是非不分？
　　江染使劲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跑开。穆宣没有再追，她的泪还停留在他指尖，几乎将他灼伤，他开始后悔接下这个任务。
　　风开始咆哮，冷意弥漫开来，寒冬将至。
　　7.
　　许是那天穆宣的话，陈荆川对江染的看管渐渐放松，她也有时间继续查明真相。当年的行凶者大多被灭口，顾尚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成为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却还是死在她剑下，哪怕那日他没死，陈荆川也不可能放过他。
　　她花了许久，才找到一位当年阁内的长老，自灭门一案后，他便退隐山林再不出山。她在屋外等了三天，老人才愿意告诉她真相，毕竟当年他知晓此事却未阻止，对不住江染。
　　江染坐在石桌前，听着已白发苍苍的阁老讲起那段陈年往事。
　　“陈荆川这个人，心机很深又善妒，当年隐藏的极好，让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好阁主。结果，倒是我看走了眼。”老人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
　　“你娘当年明月之姿，陈荆川见到她惊为天人，便一直穷追不舍。后来你父母隐居江湖，没了踪影。他看似放弃，我们这些身边人却都知晓没那么简单。果然，几年后他费尽心思查到了你们家，偷偷找到你娘表明心意，却遭到你娘断然拒绝，心下不平才起了杀意。那夜他叫了顾尚过来，吩咐下去。我当时轮值，听的一清二楚，却忌惮于他，也只能默不作声。陈荆川把你救回来，皆因你长得像你娘，他得不到那个，便要想尽办法得到这个。”
　　江染想起他看她的眼神，不禁毛骨悚然。
　　老人讲完，一脸平静地看向她。“说到底，我终归是欠了你一份情，要杀要剐，随你了。”江染见他这般淡然，心底倒不怨了，陈荆川才是幕后黑手，她不想再牵连更多人了，她倦了。
　　江染起身朝老人道了个谢，正欲转身离去，只听得老人低低说道：“其实，你们家不是唯一被灭门的。”
　　脚步瞬间顿住，江染脑中不知为什么突然闪过穆宣的面容。
　　“当年还有一个穆家，也因为这个原因被灭门，那小子前不久刚来找过我，他大约是识得你的……”
　　江染长舒一口气，觉得这些日子来的阴霾终于有消散的迹象，她仰头望向天空，这么久了，是该结束了。

　　念心楼内，陈荆川倒卧在绣榻上，床脚的熏香散着不知名的香气，他深吸一口气，眼前一切都似梦似幻起来。开门声响起，他抬眼，一个女子渐渐走近，容颜秀丽。他眯起眼，觉得这大约是梦境，这女子曾令他肖想许久，想得不可得，今夜不知怎会入梦。
　　那女子走至他榻前，对他绽开一个柔美的笑，他伸手一拽，她便倒在他怀里，毫无反抗，温顺得不可思议。他抬起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闭上眼叹息一声又睁开，眼中朦胧。
　　“江染，你与你娘长得真是相像。”
　　怀中女子瞬间僵住，脸上的笑有些勉强。江染紧咬住下唇，不明白迷香怎么会失效。
　　他摩挲着她的脸，“香是好香，可是你也太小看我了。”
　　江染收起笑容，厌恶地别开脸，远离他的手。“你打算怎么处置我？”陈荆川将手缓缓下移，按上她的秀颈，微微用力，显露他的意图。
　　江染突然转过头，态度软了下来。“阁主，我知道你不会留我。能不能让我再抱你一次，就像当年你把我救回来那天。”陈荆川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一番，发觉自己面对着如此美貌着实狠不下心，看她又无还手之力，点了点头。
　　江染轻轻抱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陈荆川恍了神，只觉后背一痛，想要下手，却惊恐地发现使不上半分力气，他睁大双眼，无法置信。江染握住匕首的手力道又加重几分，另一只手紧紧揽住他的脖颈防止他移动。她贴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早知你不会上当，才又在身上抹了迷香。”陈荆川痛得说不出话，喉间溢出吼叫。
　　江染笑出声，继续说道：“还记得当年我抱着你时说过什么吗？”
　　“我说过，我会不计一切代价，找到凶手，为全家报仇。”
　　终章
　　天刚微晓，京城边上的小村庄开始升起炊烟，清晨的雾气弥漫在空气中，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湿润温暖。江染穿着粗布衣裙，拎着篮子，身姿轻巧地穿过乡间小道。
　　      “小九，去买菜啊。”
　　      “是啊。对了，王大娘，我下午去找您学女红。”
　　      “成，正午正好过来吃饭，快去吧。”
　　      道别过大娘，江染匆匆朝集市走去。今天她起的有些晚了，也不知道菜还新不新鲜。想到这儿，江染不由得笑起来，披肩长发衬得一张笑靥格外明丽。
　　      三月前聚灵阁阁主陈荆川忽然暴毙，十几年前的灭门旧案也被翻出，阁内遭到江湖中人的征讨，不堪重压之下就此解散。一时引起无数唏嘘。
　　      江染当夜便离开京城，找了个小村庄停留。山间人简朴淳厚，看她穿着考究，周身气质又大方沉着，便私下猜测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知因为什么逃了出来。她也不辩驳，顺着大家的思路编了个不满婚约的借口，身份一事便就这么过去了。村民们体谅她，平日里待她极为和善，她难得如此自在，索性住了下来，这一待便是数月。平日里种些花草，帮店铺做些工，虽清贫些，倒也是从前不敢奢望的生活。
　　      她已觉知足。
　　      买完菜回来，江染看见王大娘急匆匆地从她家院子里跑出来，担心出了什么事，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大娘，怎么了？”王大娘气喘吁吁，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身后，“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来追你了。”江染心下一凉，还未开口，王大娘又说道：“你的夫家来追你了，他说要把你带回去成亲啊！”江染愣住了。成亲？她什么时候有夫君了？不等江染捋顺思路，王大娘一把拽过她往前走，嘴里还在念叨：“啊呀，小染，要我说啊，你就答应这门亲事吧。那小伙子长得可真是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比他再好看的了。而且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嫁过去准没错啦。”江染好不容易想起自己先前的说辞，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身影，却又摇头否定掉。
　　      正想着，已来到院门前。江染望向院内，脚下再也移动不了半分。木桌旁，白衣男子手持一把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举手投足尽是风流。见到江染，他露出她熟悉的笑容，轻轻唤她：“江染。”
　　      江染站在原地，手紧紧握住篮子边缘，惊讶地无法反应，只能看着他慢慢走过来，站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眼带迷惑，“穆宣，你怎么来了？”穆宣仍是一脸笑意，“大娘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来找我未过门的妻。”江染又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指的是自己，慢半拍地辩驳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嫁你了？”穆宣挑挑眉，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去年中秋的时候，你可是信誓旦旦跟我说，你要嫁给我。”江染一听，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由得脸红起来，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穆宣却不饶人，低头凑近她的脸，直直地看着她。“江染，你不会忘了吧。”她瞪了他一眼，但也没法否认。“没忘。”“那就对了，你说要嫁我，自然就是我的未婚妻，我来找你回去成亲，天经地义。”
　　江染还想反驳，可当目光扫过他稍显凌乱的长发和明显瘦削了的身姿时，那些话全都梗在喉咙，说不出来。
　　她没法去怨一个风尘仆仆来找她的人，尤其那个人，是他。
　　她想起他彻夜的照顾；想起那个令人手足无措的吻；想起他灼灼的目光和万分坚定的话，一字一句敲在她心上，他说，“江染，我此生都不会背弃你。”那些往事像是陈年的美酒，任凭时间流逝不断发酵，让她的岁月都透出醇香。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原来，他说娶她不是玩笑；原来，她爱上他。
　　     江染松开篮子，抬起手臂环住了穆宣的腰，慢慢地，毫无保留地，偎进他的怀里。她感觉到他的身躯猛地绷紧，甚至开始轻微的颤抖。她轻声问他：“穆宣，为什么要娶我？”答案早已知晓，但她仍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穆宣低下头，眉间有遮不住的欣喜。他知道她的倔强，所以一直陪在她身边等她明了。如今，他终于等到了她的回应，世间再没比这更美好的事。
　　他将她抱紧，再不隐瞒，“我爱你。”江染闭上眼，无声地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江染闷闷的声音响起，“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只会和别人打打杀杀。”穆宣吻了吻她的额头，“彼此彼此，我也只会打架。”江染仰起脸，望见他眼中无法错认的深情。
　　     暖风徐徐吹过来，江湖里的那些勾心斗角、爱恨情仇，遥远得像是隔世。他在这里，在她身边，她这一生，至此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