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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卫景朝侧目望去,只看到沈柔仰着头,望着房顶。

      可是这样并不能使眼泪真的倒流回去。
      她那几颗忍不住的泪,还是缓缓地顺着泪沟淌下来,晶莹剔透地挂在脸上,欲坠不坠。

      太阳的光一照,泪珠便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如同荷叶雨露,美不胜收。

      卫景朝看的分明,心下微微怔然,便问她:“你哭什么?”

      沈柔抹了抹脸,低头道:“没什么。”

      她哭什么呢?
      沈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这一刻,她哭的东西太多了。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好端端的千金小姐,却遭到飞来横祸,一朝陷入泥沼。
      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连自己的名字和性命,都不能做主,全要听别人的。
      父兄新丧,无法守孝,尚且是热孝期间,就得为了活命,不得不屈服于现实,舍去身体与清白。
      不遇良人,一生凄苦,分明是早已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却对她没有一点情分,如今看着他,好像一眼就能望完自己的后半生。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值得大哭一场?

      可是,她又能对卫景朝说什么呢?

      她格外清醒地知道。
      人生的事情,大都冷暖自知,没有人会理解你。

      这些悲哀绝望的情绪,说了,他也不会懂。懂了,也不会当回事。

      所以,没有必要说。
      说的多了,也不过是惹人厌烦。

      她甚至笑了一声,曲颈垂首,遮住脸上的神情,慢声细语解释道。
      “我在想那位江姑娘经历的事情,越想越觉凄惨,越想越觉悲愤,实在无法想象人间有如此惨事,就忍不住哭出来了。”

      她说的有理有据,卫景朝便没怀疑。
      以前,此事刚发生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听后泪流满面,义愤填膺,愤怒到恨不得当场将孟允章挫骨扬灰。

      尤其是像沈柔这样柔弱的,感情充沛的少女,为此落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没有怒火中烧,已是理智。

      他看着沈柔,难得劝慰道:“事已至此,不用太伤心,不如写好你的戏文,让全天下人都去辱骂孟允章,为她伸张正义。”

      沈柔小幅度点头,轻声道:“好。”

      说完又提起笔,低下头,长发从颈后落下,遮住她的脸庞。

      她很努力地在纸上写字。
      可是,不知为何,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不受控制一般,滴落到纸上,晕花了写出的字。

      被划掉的“江如月”三个字,逐渐被一滴一滴的泪水浸湿,变得模糊不清。
      再也看不出最初的轮廓,变成一团墨。

      就如同沈柔的人生,墨色的底,墨色的面。
      一眼望去,一片漆黑。

      她的泪珠,更大了些。
      卫景朝再是个傻子,也不会听不见泪水“啪嗒啪嗒”砸在纸上的声音。

      侧目看向沈柔,默了片刻。
      半晌后,终于将她的泪,与方才的争执想到一处去。

      他是极聪明的人,只要肯用心,就能想明白其中关窍。

      片刻后,卫景朝无声叹了口气。
      他道:“沈柔,如月这两个字,是我为你取的字。”

      沈柔愣了一下,下意识扭脸看向他。
      眼底装满了不信。
      他怎么可能会给她取名字?
      沈柔不信,他会有这样的好心与闲心。

      卫景朝放下笔,娓娓道来:“当初你即将及笄,我便拟了字递给平南侯。只是平南侯顾忌你的名声,虽定了亲,但没有成亲,总不好来往太密切,便没有告诉旁人。”

      “你若不信,”卫景朝微微一顿,道,“想必你知道,我的字是仲也二字。”

      沈柔蓦然反应过来。
      仲也珠径寸,照夜光如月。
      ——这是苏东坡的诗。

      他的字,正是取自这首诗,京都人尽皆知。
      长公主对外解释说,希望仲也的品行与才华如同直径一寸的明珠一样稀世罕见,在黑夜中如月亮一样皎洁明亮,耀眼无双。

      而后来,他给她取的字是如月。
      他的意思是,将他自己的字,分了一半给她?
      还是希望她也能拥有,如明月一样皎洁的才华与品行吗?

      沈柔怔然,眼底浮现一丝挣扎与纠结。

      卫景朝淡淡道:“不哭了?”
      沈柔抿了抿唇,没吭声。
      卫景朝当即便道:“继续写,别耽误事儿。”

      沈柔刚刚升起的莫名情绪,顿时被他打散,暗暗摸了摸心口。
      握着笔,换了张纸,才继续写字。

      她在书房里坐了一天,笔耕不辍,认真思索,认真写了一整天,终于写完了第一折戏文。

      待到日薄西山时,她将手边一沓纸递给卫景朝。

      “这是第一折戏文,讲的是江燕燕有个未婚夫,感情甚笃,恩爱至极,于上元节相约赏灯,不料偶遇齐王章昀,惨遭调戏。”

      第一折的剧情写时,她极为伤感,极为愤怒。
      这里借鉴的,是她自己的经历。
      她本已有未婚夫,只等着嫁过去。
      却在春日游湖时,偶遇孟允章,从此被这么个恶心玩意儿惦记上,想想就觉得恶心。

      卫景朝闻言,点了点头,道:“很好。”

      章昀,章昀。
      这名字,正是允章二字反过来。
      而齐王,如今的国朝国号正是大齐。

      齐王章昀,有心人一看便知,指的是齐国亲王孟允章。
      可,无心之人,却很难发现。
      如此处理,倒是极好。

      卫景朝将那几张纸拿在手中翻阅。
      一刻钟后,他点了点头,评价道:“不错。”

      这戏文一出来,他更觉沈柔可惜。
      她不止是过目不忘,会读书。连写东西的水平,都不输任何人。
      说一句状元之才,也不为过。

      可惜,被久困深闺而不得出。
      一身卓然才华,全数埋没。

      要卫景朝来论断,哪怕是她那位传闻中惊才绝艳,风华卓然,京都第一的兄长,恐怕论起文采精华,也未必比得上她。

      单只看这戏文,明白如话,通俗易懂,偏偏又不全是市井白话,其中化用的典故,使用的意象,哪怕是不懂的人,也不会看不明白。
      而剧情更是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读完一段,便想去看下一段。

      如今虽只有一折子,却已经能够窥见,以后的悲剧。

      江燕燕活泼可爱,天真善良,热忱赤诚。
      与未婚夫见面时,她提着荷花灯,拉着他的手臂说,“等今年夏天,荷花盛开时,我就能嫁给你了。”

      可是,一转身的功夫,她的荷花灯被人撞掉,落到地上,被踩了个稀碎。
      这动乱,引来章昀的注意。
      回头的刹那,她的美貌,入了章昀的眼。

      第一折剧情,在此戛然而止。
      可是谁都知道,那踩碎的荷花灯,就是江燕燕被踩碎的一生。

      也是……
      沈柔稀碎的人生。

      卫景朝合上纸,倏忽沉默下来。
      沈柔只追问:“怎么样?”

      卫景朝低头看着她期盼的眼睛,轻声道:“很好。”
      她便弯唇笑了笑。

      卫景朝沉默不语。
      老实说,沈柔的确是他最好的写手,比任何人都合适。

      诚然,满天下有很多人会写戏文,尤其是他手下的幕僚,个个才华不俗,都是使文弄字的高手。
      可是,没有人会比怀着恨意的沈柔写的更好,更引人愤怒。

      而且这样危险的事情,关乎性命,他不可能交给旁人去做。
      他信不过这些文人。

      而沈柔,识文断字,过目不忘,写得一手好字,做的一手好文章。今儿写出的戏文,不比任何人差,直接拿去给戏班子唱,也必定高朋满座,满堂喝彩。

      最妙的是,她这个人,在世人眼中已经“死”了。
      他永远不需要担心,一个死人会出卖他。

      这一次,的确是他赚了。
      上苍送个沈柔给他,倒像是特意来帮他的。

      他本该高兴的。
      可是读完这戏文,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难得有几分难受。

      他透过江燕燕,看到了沈柔的心情。
      看到她曾是那么活泼天真,快乐地看着花灯,看着风土人情。
      看到她曾是那样深刻地期盼着,嫁给她的良人,既羞涩又大胆,矛盾又可爱。

      卫景朝想,或许,她也曾在心里想过,等今年春天,她就可以嫁给他了。

      可是,春天快要过去了。
      她却再也不可能穿上红嫁衣,嫁给心上人。

      江燕燕的人生,毁于那一年的上元节。
      沈柔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沈柔珍惜地接过他手中的纸,在桌案上捋平了,放整齐后,抬眼看向他:“这个放在哪里?”

      卫景朝抬手,从书柜上拿出一个盒子,将那一沓纸反着放进去,合上盖子,上了锁。
      “以后,你的书稿,就放在这个盒子里。”

      他顿了片刻,道:“钥匙明天给你。”
      这样,就算他不在,她也能打开。

      谁知道,沈柔却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不要你的钥匙,我只管写,保存是你的事情。”

      卫景朝看向她的眼睛。
      沈柔低头避开。

      卫景朝脸色微微一顿,没有勉强。
      他大概也是明白,她为何不肯收。是怕稿子丢了,或者泄露了,他怀疑是她所为。

      卫景朝的心,被人扯了一下。
      他只道:“天黑了,你回去休息吧。”

      沈柔问:“侯爷不去休息吗?”
      卫景朝道:“我还有一点公务,你先走吧。”

      他说着,就提起手边的笔,沾了墨,打开一旁另一本公文。

      沈柔答应了一声,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看着他。
      “还有何事?”卫景朝抬眼。
      沈柔问:“若是回去后,其他人问我在做什么,我要怎么说?”

      “什么都别说。”卫景朝淡淡道,“让她们自己猜去。”

      沈柔皱了皱眉,不解询问:“这样行吗?”
      卫景朝道:“行,听我的。”

      他既这样说,沈柔也便没再多思,走了出去。

      卫景朝看着她的背影走远,默默侧头,望着被窗户框进来的夕阳。

      她的戏文里写了一句话。
      十里长街一眼难望,花灯比月亮。
      我一眼望见情郎,他好像是我的神仙郎。
      郎啊郎,六月上,荷花开,等我与你做一个新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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