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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吴尹拎着一灌芬达歪在单杠下面,抬头看着灰扑扑的教学楼。六层高的老楼,趴在脏兮兮的阳光里。楼后土黄色的天成为一种颓唐的底色,把整个画面绞弄得晦暗不堪。
      大中午又是饭点儿,没几个人来单杠这边,倒是有不少初二的,三五成群出双入对走在操场上。还有几个夹着烟大大咧咧从厕所里横出来去小卖部买零食的。
      吴尹一手伸直,在眼前瞄了个准星,另一手轻轻一甩,易拉罐划出一道优雅的弧,“当啷。”——优雅地与垃圾桶失之交臂。
      你一个人坐着总有一种忧郁少年的气质——这话是于安说他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吴尹正叼着笔琢磨下一句应该怎么写,没反应过来。等他抬起头的时候于安已经溜回位置上了。吴尹远远看着坐在位置上给他竖中指的于安,吐出一声好笑的轻哼。
      “滚你丫。”他冲着于安做口型。
      扳过头来再看笔记本,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字。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只是觉得不能停下来。吴尹像个神经病一样写啊写啊,他觉得自己在教室里的每一分钟都在写。有的时候是一两句歪诗,有的时候是一小段话。
      吴尹大概是校文学社里的一个异类。在吴尹看来校文学社里的男生大概有两种。一种是一脸油光头发看起来几天没洗过还整天唐诗宋词自我陶醉的,一种是整天娘不拉唧整天寻章摘句咬文嚼字的。你若是拿着自己的文给前者看,大概会不屑地扫两眼然后用眼神告诉你继续努力,后者大概会因为一两个细节跟你吵起来。
      想着想着笔下突然就开始发虚,仔细一看笔没水了。吴尹无语,把笔塞上笔帽扔回笔袋里去。戳了戳同桌的手肘。吴尹犹豫了一会儿用本地方言说:“借根笔,谢谢。”
      吴尹转到这个班整整十四天,能记下来名字的也就于安一个。这事茬儿还挺久远的,还得追溯到六年级暑假,俩人在游戏厅打了一架。一般来说打群架都是一窝蜂上的,不知道那天两边的老大怎么脑抽,战前还认认真真下了战书约了时间地点,连人数都算好了,最后群架变成了组团SOLO。吴尹那个时候还没后来那么高傲冷艳,但是也不是那种成天挂着鼻涕还要装社会的那种小屁孩儿,听班里人说打群架,吴尹本来没想凑热闹,盖不住那一帮社会哥威逼利诱摆事实讲道理动刀子上老虎凳,最后举双手投降:我去我去。
      两伙人见了面,“客套话”说完,各自就抄家伙上了。吴尹很乖的站到了队伍最后,前面的一个一个配对成功投入战斗,轮到他的时候,那边也就剩队伍尾巴上那个小屁孩儿。怎么说,吴尹对于安的第一印象不深,跟街上那种脏兮兮满大街乱跑的瓜娃子没啥区别,他那个时候不知道何谓营养不良,就觉得看着于安像个蔫柿子。
      照理说吴尹这种二溜子开打的时候就是个软柿子,已经做好了宛转蛾眉马前死最起码也要挂点彩的觉悟。没想到对面那位更他妈怂,看着吴尹挽袖子一下就慌了。于是于安张着嘴比口型:
      “意思意思就行了啊。”
      于安说这话的时候一字一顿,吴尹辨认了一下口型,抬手比了个“OK”。
      然后于安撒丫子就开跑。
      吴尹懵了能有一两秒,瞬间反应过来,开始追,一边追一边喊:“我操!怂逼!站住你!”
      俩人在游戏厅里翻桌越座绕了大半圈,最后冲出大门重见光明。于安又冲出去能有两百米才停住。“不是你他妈傻逼啊!现在跑路你皮痒了?”
      “痒……你妹啊!”于安从高领毛衣里扭过脖子,缩着头稍微有点喘不上气儿。“这种事儿,认个怂不久完事儿了。大家谁跟谁都不算弟兄,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你不懂?”
      吴尹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心里的话是:“我确实不怎么懂。”
      “那啥,认识一下吧。以后喊着打架什么的,加你一个。”
      “你妹。”吴尹骂了一声,“你先说。”
      “圣人蛋。”于安笑,说:“于安。”
      “吴尹。”
      “隐?”
      “尹。‘伊人’的伊去了单人旁。”
      “一人?”于安伸手在空气中比划,“单人旁?”
      吴尹也伸手在空气中给于安比划了一下,于安还是不懂,索性烦了,“你知道怎么念就中了。”
      “哦。”于安把头矮进毛衣里嘿嘿笑了笑,掏出手机,“加个好友?”
      吴尹心说你这人有毛病?看见一个人就又问名字又加好友,你当你是人民警察?查户口呢还是□□呢?不过吴尹不太擅长拒绝人,就报了自己的Q号。
      “中。”于安在短信上敲了几个数字,“我走了啊,回见。”
      吴尹无语,耸肩,转头。
      吴尹人随便,名字也很随便。他爹姓吴,他妈姓尹。这么一联立,儿子的名字就算起好了。老爹是个律师,据说律师这个行当盛产工作狂,吴尹举双手赞成。有人说对自己来说最幸福的工作方式是把工作当生活,把这个定理推演下去,对别人来说最痛苦的工作方式就是把生活当工作。老爹就是这么一个人,一回家就横眉冷对,一坐在饭桌旁就像坐上律师席一样,就等着谁一敲筷子宣布开庭。对于他爹妈的感情,如果说吵架算是恩爱的表现,那吴尹家应该是世界上最美满的家庭,他家的客厅应该早就被爱的气息撑爆了。
      吴尹喜欢男孩子。
      很多gay都是到后来才发现自己其实喜欢男孩子不喜欢女孩子,但是吴尹不一样。吴尹觉得自己从记事儿开始就知道自己只对男人感兴趣。
      这里的“兴趣”并不是“性趣”。吴尹隔壁住了一对儿不怎么检点的夫妻,逢每周三五七日,晚上二十三点准点开始摇床,分毫不爽。人啊呀呀地叫,床知嘎嘎地响,无比精彩地打穿那层无辜的壁板直击吴尹的耳膜。他小时候不懂事还问他妈,他说妈啊吗啊隔壁是不是有个蹦床?
      他妈白了他一眼,没理他。
      后来他懂了,也仅限于懂了。提到“性”字,吴尹眼前就会冒出昏黄的灯光,汗涔涔的被窝,还有吱吱嘎嘎的床。吴尹觉得恶心。
      眼下他同桌“嗯”了一声,他突然想起来了,他同桌叫“刘志勇”。吴尹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刘志勇没说话,从文具盒里抽出一只圆珠笔,递给吴尹。吴尹没接,他从来不用圆珠笔,用于安的话说叫“事稠”,于是他问:“不好意思有钢笔吗?”
      刘志勇终于抬起头了。吴尹不怎么喜欢他这个同桌的长相,挺粗造的,皮肤黑,人也矮,应该算典型的城市贫民相,整个人挤在大红色的冲锋衣里像个土球,不过脸洗的倒还干净。刘志勇在文具盒里摸索了半晌……“墨水也行。”吴尹补充。
      刘志勇立刻从书包侧面翻出一盒英雄递给吴尹。吴尹觉得这人挺好玩的,不带钢笔却随时揣着瓶墨水,喝吗?
      “谢了。”吴尹说。
      刘志勇没说话,转身回去写作业。
      吴尹吸足了笔水,低头仔细看了破作业本上写到一半的文字:

      我又没有很想你
      拎着酒瓶疯天疯地的你

      开头第一句还是他不知道从哪儿看来的,觉得好,就印在脑子里。现在却觉得写不下去。吴尹试着写过好多后续,华丽的辞藻浮夸的修辞大篇大篇写了很长,写得很爽,可是写完了之后却觉得完全不应该是这样的,吴尹返回头再读,就感觉他好像在粉饰一具骷髅。
      恶心。然后就大段大段地划去改掉,改到最后就剩下这两行。
      吴尹索性不管了,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本书开始看。
      “哟,百年孤独?”不知不觉看到第三节下课,于安蹭过来,趴在前排座位上拗着脸,“这不是我的书吗?学霸终于赏脸看了?”
      吴尹微微勾了勾嘴角,没说话。
      “放学有事儿没?没事儿跟我去趟精品店。”
      “刘笑涵?”吴尹头都不抬。
      “嘘嘘嘘!”于安伸手呼他的脑袋,“瞎说。你爸爸就是想去买点东西提升生活情调。”
      吴尹不动声色,抬头看了看于安,然后悠然转头瞥了瞥门口,小声吐出一句:“棒棒哥。”
      “卧槽!”于安闻言慌了,提腿就走,差点带倒了凳子。
      “棒棒哥”是说班主任。他们班头儿是个半秃顶的男人,长相威严,脾气说不上好。嗓门洪亮,普通话说不上标准,上课的时候喜欢举着个小木棒敲黑板,由此得一雅号:“金枪不倒棒棒哥”。棒棒哥的讲课水准比起吴尹原来学校的数学老师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棒棒哥浑然不觉,因为压根没人听他讲课。据说棒棒哥原来是一个三流学校的教导主任,是被校长特地挖过来治七班的。转来这么久吴尹也听说了一些这个班的光辉事迹,据说初中两年气病了两个班主任,气走了一个。他还特地问过于安,于安想了想说,没那么夸张,其实第二个班主任是自己得了胸膜炎,不是我们气的。
      放学后,鉴于于安放学回家从来不拿书包,而学霸吴尹同学需要很认真地整理自己的学习资料,于是于安只能一边拽着门框边荡悠边吹口哨,一边等吴尹搞完。吴尹一边把数学卷子夹进《五三》里一边问他你他妈吹的什么,别辣我耳朵。于安奇怪地瞟了他一眼:“《认真的雪》”
      “你那个吹法,再唯美的雪都给你吹崩了。”
      “扯。老子可是有专业老师指导的。”
      吴尹不屑地抽鼻子。
      俩人从学校门口往精品店走,于安不再吹口哨了,直接改唱的。吴尹忍着于安半死不活地腔调欣赏着歌词
      “雪下得那么深,下得那么认真,倒映出我躺在雪中的伤痕……”
      突然有那么一两分想哭。
      “于安。”他叫于安。
      “咋?”于安被打断了有点不顺气。
      “没事。”
      “神经。”于安嘟囔。
      俩人在精品店里逛了快半个钟头,店长一开始挺热情地来招呼,到后来于安挑挑这个捡捡那个的劲头让店长都烦了,索性坐回前台打LOL。
      “这个笔筒挺好看的。”于安拎起来一个粉红的笔筒,吴尹扫了一眼就知道是高密度板仿的。
      【我的大刀早已饥渴难耐了!】
      “这上面有个表,你给人送钟吗?”吴尹说。
      【First blood!】
      “也是。”于安说。
      【double kill!】
      “我觉得这个手环挺好,我记得你送过刘笑涵一个粉的手表,正好配。”
      【trible kill!】
      “靠!我说你他妈除了刘笑涵还能说点别的吗?”
      吴尹心里说这货今天口风挺紧的,这是打算死不认账?恋爱的酸臭味。
      “对了,你百年孤独看完了没?”于安突然换了话题。
      吴尹有点懵,“我下午才开始看好吗?”
      “磨蹭。”于安扔下了手环,抬头去摸挂在墙上的大耳机,“你爸爸我两个课间就翻完了。”

      最后还是选了手环,两人付了帐各自回家。吴尹一边蹬车,一边挂着耳机单曲循环《认真的雪》。到楼下了,到门口了,吴尹掏钥匙开门,一开门就看见他妈歪在沙发上盯电视。
      “下班这么早?”吴尹随便问。
      “没良心的,下班早你还不乐意是怎么?”他妈吧唧吧唧嗑瓜子。左手麻利地把瓜子递进嘴里,嘴巴扑棱棱左右一动,最后嘴皮一歪,喷出完完整整地瓜子壳来。
      吴尹没接,又问:“他呢?”
      “出差,北京。”
      “哦。”
      吴尹突然觉得空气滞涩,从四面八方挤着他的胸口,压迫他的喉咙。他像揪住救命稻草一样揪住门把手使劲一拧,然后一下冲进房间里去,然后跟着整个人也摔在床上。
      “要命了!这么毛躁!”他听见他妈在门外说。
      吴尹挺累的,自从转回小城以后一直都觉得有石头压在心上。窗帘没拉,窗外夕阳渐渐颓靡消散,对面人家开了灯,斜斜洒在吴尹脸上。吴尹在沉默里躺了好一会儿,霍然坐起身来,冲到电脑跟前,开机。
      当天晚上吴尹把单机游戏刷了两个小时,一直到最后电脑死机。吴尹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一片漆黑的显示器死鱼一样瞪着眼,然后突然站起身来,以一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窗边,拉开窗户开始大喘气。
      真他妈的……闷啊……
      手机突然嗡一震,吴尹揪起来一看,于安要死不死地正巧发来一条信息,就一个字:“喵”
      “喵你妹啊!”吴尹飞速敲击屏幕。敲完了又愣住了,傻呆呆地盯着输入框想了半天,又把键入的字都删掉了。
      他想了想,认真地打了三个字:“什么事?”连问号都写得一丝不苟。写完了又从自己收藏的图库里找到一个半死不活的中老年表情包挂上。
      他想象着屏幕那头的于安瞪着那个花团锦簇的“什么事”图片的样子。
      其实于安不算丑。人家的孩子都是越长越歪,于安倒是越来越人模狗样。吴尹去省城上学两年回来,再看见于安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那个小土球不见了。那天他心怀忐忑地走在一中校门口,刚进门就听见一声吊儿郎当的叫唤:“嘿,吴尹!”
      然后一个足球噗地飞过来,刷地在吴尹面前来了个托马斯全旋,最后稳稳落尽一个家伙的手里。
      手……不错,挺白的,指节也算分明,细长那种。
      吴尹顺着胳膊把目光往上挪,就看见一个吊儿郎当的货,理个西瓜头,塌着脖子站在那儿——“于……”他一开口突然磕巴了,忘了这逼的名字。
      “于安。”
      简直他妈一语成谶,吴尹觉得肯定是于安报复自己,因为自己差点忘了于安的名字,自此后这个名字跟个咒语似的一直挂在吴尹嘴边,一边还友情附赠一句“我操你妈。”或者“你丫滚。”
      “吴尹我操你妈 ”其实说回来,于安也挺喜欢这么说吴尹。
      吴尹看着手机撇了撇嘴角,没搭理。
      差不多过了两三分钟,于安又发过来一条消息:人呢
      吴尹:飞升了
      于安:靠下来
      吴尹:我要是不下来呢
      于安:他妈给你揪下来
      吴尹推开窗户,果然看见楼下路灯昏暗处有一颗探头探脑的洗剪吹。
      那边于安听见他拉窗户的动静,也昂起头来。吴尹飞快地躲到房间里,同时爆手速给于安回了几个字:你爸爸歇息了,既然来了就跪安吧。
      于安:三分钟滚下来
      他一直挺纳闷的,于安为毛这么喜欢空格。
      比如给他回个消息,看那架势不打俩空格这货会肉疼。
      吴尹看见于安的时候这货正在一边薅自己的西瓜头一边刷空间。吴尹探头过去,于安刷地躲开。吴尹歪着脑袋看着于安护着手机一副贞洁烈女的架势,立马明白了。
      “我说你明天去学校再送不成吗?不差这一晚上。”吴尹白了一眼于安。
      于安低着头骂了一声操。
      吴尹没说话,站在那儿看着于安挂着傻笑点手机屏幕。等了快五分钟,实在不耐烦,一把薅住于安的宝盖头:我说你他妈走不走啊!
      所谓恋爱的人智商是负数。
      所以早恋影响学习是有科学道理的。
      刘笑涵的妈是十七班的数学老师,诨号“母夜叉”。这个诨号很俗,从孙二娘以来被无数女性同胞荣膺过。吴尹刚转来,有幸听过一次刘母训学生。那时候他拎着刚买的芬达从十七班窗口经过,走过去之后觉得耳朵都不是自己的了。
      因了这教师子女的身份,刘笑涵住在教师家属院。教师家属院入口位于学校大门二门之间,要穿过一个灯火昏黄的小巷。当晚俩人乘着月色,做贼一样从校门口溜进去。看门老头儿正在看电视,电视里重播还珠格格,他俩猫腰潜入的时候赵薇正扯着破锣嗓子唱“天可崩地可裂”。进去之后吴尹才发现不对劲,皱着眉头捅了捅于安:“监控。”
      于安抬头看了看那一圈红点点围城的监控摄像头,冲吴尹摇手说“没事儿,哥保你。”看吴尹不信才转过头说:“那监控录像在电脑上,老头儿忙着看电视,一般不看监控录像。”
      吴尹耸肩,于安撇嘴。俩人对视三秒,不约而同地迈了腿。进都进来了,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
      教师家属院里几乎漆黑,老师们作息习惯都很好。吴尹低头看手机,就看见“:”前面斗大的白字“22”。
      吴尹跟着于安穿过两栋筒子楼,走到第三排楼房面前停住。于安指着三楼西边的窗口对吴尹说:“你看你看这小妮子,说了多少回了,这么晚还不睡。”吴尹保持沉默,果然发现一整面楼都黑掉了,就刘笑涵屋子里点着飘飘悠悠的灯光,像是一盏昏黄的飘灯摇曳在夜幕下的海面上。
      “靠,看我怎么说她。”于安掏手机。
      吴尹皱着眉头却又感觉好笑,破天荒第一次主动挽住了于安的肩,凑过去说:“你他妈怂逼啊,这都到人家妹子楼下了还用□□?你他妈有种冲上去直接把妹子按床上啊?”
      于安骂了一句操,继续低着头敲字。吴尹玩味地挪了挪视角,及时捕捉到了于安脸颊上飞起的一抹红晕。
      他转学前,他们班曾经流行过一句酸话:“女人永远十七岁,男人到死都是少年。”他对此话曾经非常不屑,还差点写周记对其进行口诛笔伐。但是现在看起来,这句话最起码对于安适用。
      吴尹站在那儿看着于安腻腻歪歪地你来我往,兴味索然,关注点很自然地向上平移,挪到了于安地脸上。其实于安挺好看的,吴尹想,还是大晚上,只有刘笑涵屋里的灯光,流淌下来镀在于安的脸上。半明半暗里,连于安脸上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突然听见自己心里“咔擦”一声响,感觉有一种失去已久的情愫飘悠悠地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
      这种感觉持续了大概三秒钟,突然听见于安叫他。他猛地回魂发现于安已经开始朝来路撤退。“妈的你就这么走了?”他一边低声吼,一边张牙舞爪地表示自己的不敢置信。但是所谓“口嫌体正直”,他也跟着迈开步伐。于安停下来等着吴尹走进,才低声拽了一句文言文:“古人云,兴起而来,兴委而去,如此而已。”

      第二天第一节就是棒棒哥的课,于安不负众望地迟到了。吴尹作为新转来的的很自然地坐在后面一排,第一节课上到一半就听见于安在后面悄咪咪地问棒棒哥转头没有是不是在黑板上抄题。
      然后半截粉笔擦着吴尹的耳朵瓜子“ROU”一下刮过去。吴尹惊了,身边的刘志勇还像一尊佛一样做在原地沉思数学题。

      毕业班的日子说不好过也不好过,说好过也好过。特别是对于吴尹这种喜欢清静的性子。于安说吴尹这种是属闷葫芦的,也就自己(于安)这种愿意花钱买醉的酒中仙人能让吴尹开开尊口。
      吴尹听完这话就斜眼看坐在一边的刘志勇。于安说这货不是闷葫芦,整个一板砖,内外一体无懈可击的那种。
      吴尹真的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打球踢球之类的,交朋友算是专一,社交圈也不大,属于那种出了班门一个人都不认识的那种学生。
      一学期很快过去,那本《百年孤独》也一直躺在吴尹桌斗里。于安跟吴尹还是经常一块溜达回家,沿途买点关东煮烤冷面,一份要辣椒一份不要辣椒,互相混着吃。
      俩人都很有默契,基本不提刘笑涵。于安就是说也是说“我媳妇儿”,吴尹则选择装聋。
      后来有一天吴尹上厕所回来发现《百年孤独》封皮不见了。
      快到期末的时候,文学社社长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召集社员开大会,在讲台上喷着吐沫星子做演讲。他们文学社社长姓艾,是个少白头,而且发际线贼高,一开口旁征博引,由此得一美称“艾子”,仿效“孔子庄子孟子”故事。
      吴尹向来是坐在后排乱涂乱画,根本没听。谁知道第二天文学社就开始招新,艾子还特地找到吴尹班门口,拍着吴尹的肩膀说老吴啊,都知道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啊,这三楼的几个班的招新事宜就交给你了,我很看好你啊。
      吴尹目瞪口呆,一瞬间智商下线。
      于是吴尹搂着羽绒服,拿着社团资料和纪律在三楼一个班一个班问过去。
      三楼总共四个班,下午第四节自习,十七班他压根没打算去,十六班和十五班他还没进门就被班主任轰出来了。吴尹捏了捏手里的几张打印纸,走进十四班。
      “靠,哪儿来的唐老鸭。”
      一进门儿,十四班的一帮社会哥就开始起哄。
      吴尹懒得理他们,对着纸就开始念。
      “哟,这不是省城转回来的学霸吗?”
      “……积极参加社团组织活动……”
      “嘿,原来学霸长这熊样,有鼻子有眼儿的,嘿。”
      “……定期发行社刊……”
      “刘笑涵,这人长得比你男朋友好看嘿。”
      “扯淡,龙哥最帅。”
      “刘笑涵你说,龙哥帅不帅。”
      吴尹按下打印纸,从门口跑了出去。

      走廊和楼道,他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里冲过去的,终于他撞进了班门。
      “咚”
      五十多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就剩一对眼睛还盯着黑板,眼睛的主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名刘志勇。还有一双眼睛低头看着□□,那就是于安。
      棒棒哥站在讲台上,满脸懵逼。
      吴尹压根没搭理棒棒哥的尴尬,大跨步朝于安走过来。
      事后吴尹自己回忆,自己那一刻真是星爷附体了,不知道哪儿来的气场。
      还是天公作美,下课铃声解了围。
      于安正在桌子底下打阴阳师。吴尹一把把他手机抢了。于安啧一声抬起头,“毛病啊?”吴尹本来的气势被他着一声彻底败掉了,反倒是嗫嚅了半天才问出口:“你跟刘笑涵……分了?”
      于安表情变了。本来因为被打扰蹙起来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他把手机从□□上面捞起来甩到桌面上,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早分了。”
      吴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哦。”
      像是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身处池塘底部,脚腕上还缀着沉沉的大铁砣子。

      文学社招新之后开了新群,一群文艺青年天天利用上课时间聊□□。
      群刚刚建立,大家彼此都觉得新鲜,聊的话题天南海北,思维信马由缰。
      不知道怎么话题就转到了近视。
      艾子是个高倍近视眼,不戴眼镜三米外男女不辨,五米外人畜不辨的那种。于是艾子做了指导性发言:“我认为近视不一定是坏事,可以让我们换个角度看世界。”
      吴尹敲字:“我只想要一双明亮的眼睛。”
      艾子没说话,下面的文青们纷纷跟进。
      吴尹接着说:“最好是能透视的那种。”
      有个文青说:“一眼能看清世界的污秽。”
      吴尹说:“一眼能看清满世界的春光。”
      艾子终结话题,做总结性发言:“今天教导说来查仔自习,大家先收了吧。”
      有的时候吴尹也会在群里发一些自己写的歪诗。
      比如那个两句话的断章。
      可是一般没人理他。
      然后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哪家火锅好吃上去。
      于安探头过来,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评论说:“你太文艺了。”
      吴尹白了于安一眼,按灭了手机屏,用两根手指揪着手机在于安眼巴前晃了晃:“是他们太文艺了,我是二逼。”
      那一段临近期末了,各科老师都极尽霸课拖堂之能事。英语老师是个钟爱于教辅资料的女老师,正占用下课时间推销一套她新发现的卷子。学生对老师这种巧立名目习以为常,没几个人理他,出去游逛的都开始做原子热运动了。于安抬起一只手抓住吴尹晃来晃去的小臂,“今天晚上,阿香火锅店,去吗?”
      吴尹拽回手臂:“没兴趣。”
      “今天是爷请你吃饭啊,过这村没这店了。”于安一屁股坐到了吴尹桌子上。
      吴尹淡淡地说:“我数三个数,你再不起来我让你摔个满天星。”
      当时吴尹完全没察觉出来于安的异样,一直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天气不错,漫天的乌云看着都能拧出水来。前两节照惯例是帮帮哥的课,吴尹歪着脖子乱涂乱画。课上到一半,棒棒哥的手机响了,《爱情买卖》,特别洪亮的那一种。棒棒哥脸色变了变,放下手里的棒子,推门去走廊里接电话。班里瞬间炸了,像是沸腾的水突然找到了一个茶壶嘴一样的发泄口,喷薄出火车鸣笛一样尖锐的声音。吴尹蹙着眉头抬头看了看斜前方六十二点五度于安空空荡荡的座位,突然有点不祥的预感。
      棒棒哥推门进来,有意无意把目光投在吴尹的面前。只有零点一秒,吴尹却看得真切。下一秒班里的噪声平复,棒棒哥走上讲台,一切风平浪静。
      下课了棒棒哥揪着吴尹到门外,吴尹塌着肩膀吸了吸鼻涕。
      “于安是不是早恋了?”
      吴尹心里笑,心说棒棒哥恐怕早都知道了还问他做什么,于是很乖地点了点头。
      棒棒哥脸色又黑了点,张了张嘴啥都没说,最后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放学以后帮于安收拾收拾东西,去他家看看他。他父母最近有事出差。”
      吴尹没搞懂棒棒哥的意思,不过放学的时候还是很认真地帮于安收拾起东西来。常用的作业册都被于安带走了,吴尹抻手在于安的桌斗里薅了一把,就扒拉出来一大把鼻涕纸,把吴尹恶心的要命。另外还有两三本岛国原版的某色漫画,吴尹随便扔进于安挂在一边的小手包里。
      手包是蓝色的,稍微发黑,那种颜色应该叫藏青。鬼使神差的,吴尹轻轻把手包举到鼻子边,仔仔细细地嗅了嗅上面的味道。
      肥皂味,清新,平淡,像是阳光里粉尘的感觉。
      走出校门的时候终于下雨了,吴尹护着两个包,一路小跑去赶公交车。公交车站新建的有自动贩售机,吴尹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钢镚,按了灌常温的芬达。没拉开,咚一声扔进书包里。
      于安家的小区是原来的电厂大院,挺旧的,不过在老城中心,交通便利四通八达,最近几年房价涨的厉害,也就没提搬家的事儿。
      吴尹用芬达罐猛捶双层防盗门,发泄一样。
      里面飘出来于安有气无力的声音:“钥匙在脚垫底下,自己进来。”

      打开门,一股霉味就扑鼻而来。
      那种老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在农村尤为常见。
      吴尹把书包放在三层的鞋架上,踩在铺了一层厚塑料膜的地板砖上,吼了一嗓子,“人呢?”
      “丫,右边右边。”
      循着声音看去,一扇木门座落在玄关尽头。
      吴尹耸了耸肩膀,拧开门锁,走进去。
      “丫不开灯啊?”吴尹说。
      “没看见老子疼着呢?”于安嗓子稍微有点哑。吴尹眯着眼才看出房间正中间有一张大床,床上拱着个人影,像是于安。
      “于安?”吴尹蹙着鼻子试探了一句。
      “丫,不是你爸爸还是谁?”于安的声音,这下不会错。“你家灯开关在哪儿呢?”吴尹问。
      “墙上。”
      “废话。”
      “我是说,就是你身后墙上,摸到了吧?”
      灯哗一声打开,灯泡稍微熏黄,衬得灯光也昏黄一片。这下看清楚了,一大床被子,还有于安油腻腻的脑袋。
      “没洗脸啊?”
      “丫你像老子这样还有心思洗脸?”
      吴尹这才注意到于安整个人都藏在大被子里,就露出来个不大不小的脑壳。“你咋的了?”吴尹揪了一张瘸腿凳子,在于安面前坐下。
      “没事儿,放学给人堵了。”
      “卧槽,这么点儿背?”
      “呵,是吧。”于安嗤了一下鼻子,不屑地摇头。
      “说实话。”
      “啊?”于安没料到吴尹来这一手,一下子懵掉了。
      “我说说实话,懒得问第三遍。”吴尹淡淡地重复,随手摸到自己的书包,揪出那罐芬达,扔给于安。
      “丫有病啊,来探视病号带碳酸饮料?”
      “别转移话题。”
      “好好好,你不是知道刘笑涵跑了吗,我就……”
      “你去找龙哥,找打?”吴尹眉头刷一下就锁起来,扒弄书包的指节也僵在半路。
      “没那么过分,我就是去要个说法。”突然变成于安慰抚吴尹。
      “你他妈有病啊!”吴尹突然提高了声调,“就你他妈这小身板,日你妈逼,你去找社会哥要说法?你觉得你他妈有百分之几的社会啊?”
      “学霸淡定,别说脏话啊。”于安怂了吧唧的,苦笑着缩在被窝里。
      吴尹直接撂凳子站起身,“不过分!?你他妈现在就跟个荷兰猪一样窝床上哼唧哼唧,学都不上了,棒棒哥都找到我头上来了,你现在他妈跟我说不过分?”
      于安也呵地笑起来,“感情你丫是因为被班头儿逮了啊。得了得了,下次请你吃饭。兄弟没做好,还连累你了是吧。”
      吴尹被他这一呵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于安我说……”
      “你说。”于安低喑喑地补了两个字,这下子彻底沉默了,灯光像是在摇晃,像是能摇晃出多余的影子来。
      过了半天,吴尹一把抓过于安床上的芬达,拉开拉环开始猛灌。
      “你丫有病啊,说给我买的,自己喝上了?”于安哭笑不得的腔调。吴尹喉头猛地抖动,送进去一大口汽水,这才扳正了脖颈,低低地睥睨了一眼于安,“老子不乐意给你。”
      “事儿。”
      于安摇头。
      沉默再次降临,于安扭着头不说话,吴尹一口一口啜饮着芬达。过了好久吴尹才意识到于安在哼歌:
      “雪下得那么深,下得那么认真。
      倒映出我躺在雪上的伤痕。
      我并不在乎自己究竟多伤痕累累,
      可我在乎你今后有谁陪。”
      吴尹没来由地插了一句,“哼得还这么难听。”
      “是啊。”于安沧桑地赞同道。
      “我说……”吴尹顿了顿,“那个妮儿,真的那么好?”
      于安没说话。
      “虽然这话都说烂了,我还是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于安背对着吴尹摆了摆手,意思是理都懂不必多说。
      “帮我换药吧。”于安突然说了一句。

      换完药,吴尹整个人虚脱一样歪在一边。
      于安眯着眼嘿嘿地笑,“咋了学霸同志,被你爸爸雄壮的胴体吓到了?”
      吴尹白了于安一眼没再说话。
      有几分吧,于安说对了。不过就于安的小身板,还怎么都算不上雄壮的水准。
      感情,是在什么时候流露的。
      可能是在吼于安的一瞬间。吴尹一直觉得自己不算太糙,可是现在才觉得男人真的是神经很大条的动物。可以在某种感情一触即发的状态下还一边跟感情的对象扯皮谈笑风生,聊男人的黄段子。
      这大概是二律背反,村上春树说的。
      村上春树还说,生活的一切都是隐喻。
      如果这一切真的是隐喻,那么现在的一切,污浊的空气,飘飞的尘埃,带着油污的窗台,又究竟在隐藏什么,又是什么驱使着他们放弃了属于自己的色相,甘心坠落在这个无边无尽而又幼稚无比的文字世界,堕落为一种隐喻实体呢?
      吴尹不知道,只是觉得脑子很乱,也很累。
      “我的包。”耳畔于安说。“什么?”吴尹问。“我的包,劳驾拿一下。”
      吴尹反应过来,从身后摸到那个被坐得皱巴巴的小手包,攥给于安。
      于安接了,从里面摸出来一本书,攥回给吴尹,“拿去看吧,不谢。”
      吴尹接过来,低头,好容易才看清书名:《霍乱时期的爱情》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我不要。”吴尹冷冷地丢下一句,把书扔回给于安。
      于安仍旧是意味深长地一笑,很猥琐地把书收起来了。
      “我要睡了啊,你该滚就滚吧。”于安突然拉起被子蒙住头。
      “操,老子就看你睡了,怎么?”
      “那你看吧,爸爸不在乎你耍流氓,真的。”
      丫的,这货换药的时候跟个寄居蟹一样,弄得被换药的比他那个换药的还累。
      吴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于安又把被子拉开了,露出里面的脸。
      吴尹想笑,于是微微勾起了唇角。他从自己的书包里翻出作业,开始写。
      两个男孩子,中间隔着一本作业本,窗外是黑漆漆的天穹,几方或白或黄的窗口缀在远处的黑幕上。
      似乎过了好久,吴尹才从一道阅读理解题里回过神来。掏手机看了看时间,不早了。那边于安呼吸也平静下来,看来真他妈睡着了。
      吴尹打算回家,他站起身来,把东西一件件扔进书包里,手指碰到芬达罐的时候木了一下,随即感到可笑,捞起罐子随手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最后,吴尹背着书包回头看了一眼于安。
      那天那个撒丫子就跑的小男孩。
      还有那个阳光下有点脏的手指,比出来的“OK”。
      直男癌?说于安吗?大概。
      其实有的时候也是因为自己藏的好。这是每个自卑的人都会习得的保护色。
      两唇相碰的瞬间,吴尹脑海瞬间短路。
      下一秒他就觉得自己的后脚绊倒了微微凸起的地板,整个人向后倒去。
      巨大的碰撞声惊醒了于安。于安迷迷糊糊地睁眼,却正好看见吴尹落荒而逃的背影。
      “龟儿子,见鬼了?”
      这是于安再次陷入睡眠之前脑海里最后的想法。

      吴尹拎着包,一口气冲到楼底下。足音在楼道里的回音挺厉害的,吴尹都没心思去听。最后吴尹按着胸口,大冬天里靠在褪色的居民楼底下,呼哧呼哧地喘气,一口一口白腻腻的哈气此起彼伏,身后脆弱的墙皮一阵嘶嘶拉拉。
      不太懂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害怕吗?不害怕。
      为什么要跑。
      渐渐的呼吸趋于平稳,糅合进一个不算太苦涩的笑里。
      脑海里突然响起薛之谦的歌,没来由的那种,也许是因为刚刚听过于安哼唱的《认真的雪》。
      我们的爱情到这儿刚刚好
      剩不多也不少
      还能忘掉
      我想我可以
      把自己照顾好

      于是引吭高歌,一路唱到大马路上。

      第二天,第三天,吴尹都很忠于职守,准时按点出现在于安门外。第三天于安直接把那把备用钥匙扔给吴尹让他拿着。
      吴尹攥了一会儿,感觉体温都渗透进那一把钢铁里。
      “你他妈,睡够一切太平,吴尹再也没有像第一天那样,只是他习惯了等于安睡着以后再走开,以后的一个星期,吴尹客厅里都能听见他妈含含糊糊的埋怨声。
      了就爬起来上课去。”吴尹面无表情地把一床杯子撂到于安身上。
      于安恢复能力超强,一个星期终于能长时间下地了,腻腻歪歪地跑去客厅趴着,满房子找遥控器。
      “你爹妈也真是心大,儿子给人怼了还这么放心。”
      于安顿了顿身形,一秒钟后转头呲牙咧嘴极其腻味地笑着说:“这不是有你呢吗?”
      “感情他妈把我当贤妻良母啊?”
      “不是吗?”
      吴尹败倒。

      于安爹妈在期末考前三天到家了,于安用□□戳吴尹,当时吴尹正要死不死地叼着冰棍,收着□□发了会呆,冰棍粘在嘴唇上,差点没薅下来。

      期末考,风平浪静。吴尹考了第一,毫无悬念。于安缺考。考试那天天气不怎么好,整个天像个倒扣的锅盔,吴尹一直在琢磨会不会下雪,数学题一直挨了二十分钟才开始写。
      其实小说里写的不对,爱这种东西,是在潜意识里的。人不一定时时都想着他。也惟其如此,最是伤人。不信翻翻三国演义,麻痹敌人,打伏击,可谓是打败反派的绝妙杀招。

      期末考试过后,轮到吴尹在床上趴着了。
      在家里攥着半个橙子看电视,突然就眼前一黑,醒来以后发现眼前一片白,定睛才发现是医院的白天花板。
      嗅觉回来的稍微晚一点,不过还是可以分辨出那种酸乎乎的消毒水味。
      他妈正坐在一边,红着眼眶,床头柜上放着半包瓜子,都是完完整整的炒瓜子,不是瓜子壳。
      没等吴尹开口,他妈突然就哭了,接着突然就站起身来躲进浴室里。
      吴尹不擅长表达情感,或者说,他根本不喜欢在外人面前表达过多的情感。久而久之,整个人都像个大皮蛋。一看到这场景,脑子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还能活多久。
      好在隔壁床的病友是个挺和蔼的老大叔,啧了两声,说小伙子你妈挺爱你的咯。
      吴尹尝试着措辞,问自己到底昏迷了多长时间。
      结果得到的答案让他没倾倒过去,打他送到医院来,到现在也就是五十多分钟,医生前脚出病房,他后脚就睁眼了。还没来得及打针。
      所以究竟是什么病?
      病?发烧,算是。
      莫名其妙的晕过去,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的体温已经升到三十九度。本来想回家,无奈他妈一再坚持,要他住在医院里。
      晚些时候他爹终于到医院了,两手各自拎着大包零食。吴尹发烧发得头蒙,哦了一句懒懒的不想说话,就感觉他爸温热的大手粗粗糙糙地按着额头,纹路和额头不是太契合。
      ”怎么样?“听见他爹说。
      “就这样吧。”吴尹说。
      接着他爹问了不少话,吴尹都含含糊糊地答应着。病友大叔也不插嘴,时不时就嘿嘿嘿笑两声。

      第二天吴尹醒过来,发现手上已经被插了静脉注射器,他爹没影儿了,他妈坐在床头,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烫过的头发在肩膀处分成两股,一股向前,一股向后。
      第三天亦如实。据说人生病了就会变得虚弱,吴尹倒是也深有体会。有的时候他会想到于安。看着窗外,躲在摩天大楼背后的云霭,铺陈在铅青色的天空里,他会想,于安你个没良心的,老子照顾了你那么久,这下老子快挂了,你人在哪儿呢?
      于安还是来了。
      第三天下午,于安在病房门口探进来半个脑袋。他妈去赶下午商场促销的跳楼价,病房里就吴尹一个人抱着本百年孤独。一抬头就看见于安的半拉脑袋,抬头纹都快出来了。
      吴尹皱眉头·,于安巴巴地跑过来,扔给吴尹一罐芬达。
      吴尹:“……”
      于安:“爸爸是不是很贴心?”
      吴尹:“滚,圆滑一点。”
      于安笑了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我在门口看见你妈了,我就想着你丫指定一个人在这儿寂寞呢,就来看看你。”
      吴尹把手里的百年孤独扔给于安:“你拿回去吧。”
      “看完啦?”这下轮到于安惊异。
      “不看啦。”吴尹伸了个懒腰,扭头望天。
      “暴殄天物。”于安叹气。
      两个人无话坐着。突然就无话了。
      “我可能要去省城上高中。”于安说。
      吴尹惊了一下,故作嘲讽,“就你他妈,还能去省城上?人要你吗?还不如上动物园抱一只猴儿。”
      “我爹说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可能下学期就走,不过更有可能是高中再去。”
      “土豪家庭。”吴尹嗤之以鼻。
      “屁事儿。”于安哼唧着,突然觉得怀里一空,低头一看刚那本百年孤独没了,抬头一看已经跑到吴尹手里了。
      “你丫。”于安讶然。
      “这书,我的了。算你留给我的遗产。”吴尹轻飘飘地说着,手指象征意义地在空中画了个圈。
      “事儿。”
      吴尹笑眯眯地盯着于安。
      “刘笑涵……”于安说。
      吴尹立刻警觉。
      “今儿个她把我好友删了,在我空间留言。”
      “说什么?”
      “我没敢看,你丫帮爸爸看看。”于安说着把手机解锁,调出□□空间丢给吴尹。
      吴尹想都没想,一把挥开,“你自己的破事儿,我没什么兴趣。”
      “别这么说……”
      “说你个头。”
      于安服软,把手机捡起来,“得了得了,病号为大,爸爸这次听你的。”
      吴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会是因为想让我帮你看那女的的留言才来找我的吧。”
      于安愣了一下,连忙说:“哪儿能啊,这点事儿还劳烦您老啊,随便找个人就解决了。”
      吴尹哦了一声,默了。
      手机突然丁咚一声响,吴尹愕然了一下,摸出手机,一看又是那种该死的全员消息。
      文学社的群,连管理员带群主就一个——敬爱的艾子社长。
      社长不无豪情,很是书生意气,在群里发消息,摘录如下:
      时维腊月,序数隆冬,霁月光风,佳期难遇。如此良辰何?
      下面立刻有人回:
      不妨踏雪寻梅,也是一大乐事。
      吴尹败倒,无法理解艾子的脑洞,更是搞不懂大白天哪里有什么霁月光风。
      但是他克制住了扯淡的冲动。于安凑过来想看看谁给他发的消息,给他一巴掌呼走。
      于安一脸“虽然我不懂但是我还是要装得很懂”的表情,冲吴尹咧牙。
      吴尹不吃这一套,哼哼唧唧地把手机塞进枕头下面去。

      寒假,其实归根到底就是过个年而已。
      吴尹向来对过年这种东西不怎么感冒。伏低做小,低声下气,换取金钱,这种行为总让人联想起一种经常能在火车站或者商场地道见到的诈骗行为。出院是在住院以后第四天,吴尹的爹特地开了车来接,吴尹没怎么吭声,坐在车后座,两道视线跟倒后镜保持一定距离。吴尹的爹也不故意来大话,只是是不是粗喘一声,像是某种河马。
      吴尹的爹把吴尹仍在楼道门口,例行公事一样宣布一下自己还有事,开车走了。
      吴尹一个人低着头泥鳅一样往楼道口滑。
      或许只是因为这篇文章的视角是吴尹,所以才会有以上这些描述。
      成年人有自己的苦衷,叙事的不成熟带动了意识的不成熟,或许反之。
      除夕的晚上,吴尹爹回来了,差七分钟八点,吴尹妈喊吴尹吃饺子。吴尹才推门出来,客厅里密密麻麻坐了一堆人,蒸开水味和烟味绞在一起,糊在在鼻黏膜上非常违和。
      吴尹爹声调很高的喊吴尹的名字,然后用同样的声调给吴尹介绍二姑三大爷。
      “吴尹,打招呼。”他妈在一边低声。吴尹装着听不见,大剌剌往空凳子上一坐,捞起一双筷子夹了一片火腿。
      他爹在一旁咂嘴。他妈也低声斥责他。吴尹懒得搭理,反正人多,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裤兜里手机震动了。吴尹掏出来,万幸万幸,不是艾子。这脑残最近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非要组织大家写对联,还专门在群里开了讲座讲古今名对。对此吴尹保持沉默,因为害怕自己一开口就说出什么自己都觉得脏的话。
      是于安,一如既往,不发标点。其实刚刚他们两个就在聊□□。
      “怎么样”
      “随意吧脸还能看”吴尹打字。
      这是在说于安的新女友。所谓女朋友,便是了直男的标配,特别是在中学这个无所谓社会责任和家庭责任的年纪。于安也不例外,这次的目标挺现实的,一个本班的妹子。吴尹对这种事向来不感冒,他一样是个对自己不喜欢的事完全懒得上心的人。
      门外他妈喊他出来吃饺子,吴尹锁了手机屏,薅了一把乱糟糟的毛,大声吼回去。

      寒假倒数第二天,吴尹约了朋友。俩人好久没见面,约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厅。咖啡厅门口有一架夹娃娃机,年头挺长的了。吴尹就看见过一次有人夹出过娃娃来。那是个胡子拉碴的肥子,一脸油腻。那天吴尹放了学去咖啡厅里买面包,一抬头正好跟这人打了个照面。那天天儿挺热的,二百斤的人,拎着俩毛绒玩具,也是挺拼的。
      还好此刻坐在吴尹面前的不是肥子。吴尹抓起桌子上的冰沙吸了一大口。
      “又换女友啦。”吴尹开口。
      面前的人嘿嘿嘿笑了笑,“哪儿能啊?”
      情圣学长,一星期能换七个女朋友不带重样儿的。吴尹对这四个字不置可否,甚至有点嗤之以鼻。
      “那啥,我写的,大佬你看看呗。”情圣学长递过来半张纸。吴尹接过来一看,哟,一首诗。
      鉴于保护著作权,诗的内容这里就不摘录了。吴尹的评语是:“还行,还能抢救。”
      最后吴尹落了一个帮情圣学长改诗歌的重任。俩人临分开钱情圣学长还再三嘱咐,说他们语文老师临时脑抽,布置了这个操蛋的作业,身家性命就交给吴尹了云云,对此吴尹自然敬谢不敏。
      学长走后吴尹一个人歪在咖啡厅的座位里,懒懒的不想动。窗外没有雪,水泥地干净地令人发指。远处破破烂烂的小卖部搭着白绿相间的塑料顶棚。吴尹突然觉得难过。
      掏出手机,在手机备忘录上写下不知道几行字。

      我又没有很想你
      拎着酒瓶疯天疯地的你
      窗外的风不算很快
      橱窗也只是脏得刚刚好

      彩色的树叶嚼不出味道
      我又没有很想你

      开学后的日子一切平常,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吴尹换了个新同桌。新同桌叫远超凡,两个眼睛之间的距离挺大的,鼻梁挺扁的,有点像科普杂志上插图里的唐氏综合症。
      远超凡有个毛病,特别喜欢回头,吴尹问远超凡干嘛,远超凡也只是嘿嘿嘿不说话,偏偏这仁兄人穷志不短,知道坚持不懈的道理,不论吴尹如何炸毛,远超凡还是每半节课就能够做到如是者三。
      自然这种事,对于吴尹的同桌,好学生刘志勇来说,都完全不是事儿。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于安还在。报到那天俩人在校门口就撞见了。于安从里面出来,吴尹从外面进去。吴尹眼睛一亮,想了想还是不怎么想搭理于安,于是在于安迎上来的时候干笑一声就往里走。
      傻逼,就说你去不了省城上学,还不得在这儿给老子老老实实趴着。
      一个学期是怎样长的时间?吴尹不知道,到了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吴尹才蓦然发觉,满脑子里都是一句网红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不知道为什么。
      吴尹的感情,整整一个学期都如同寂静的水一样。谁知道为什么呢?现实生活不是小说,毕竟没有那么多高潮迭起。
      所以,让我们迎接结束吧。
      真的结束了吗?为什么一切都如此突兀?

      中考前于安一直打着灯看百年孤独。大半夜的,他小心翼翼把台灯拢在被窝里,不让它从门缝里钻出去惊动客厅里喋喋不休的二老。说实话他不太能看懂,就是觉得好,或者只是喜欢这本书的名字。后来看得多了,也觉得马尔克斯的文字有种魅力,似乎沉进去就能忘了现实。
      于安曾经对他说:看马尔克斯的书像是从八千米高的地方掉下来,你能摸到你的瞳孔渐次涣散,听到你的指节渐次冰冷。到最后一切沉浸到冰点以下,你蓦然挣扎出来猛地呼吸,才发现一切只是书里的幻象。
      吴尹很煞风景地指出了于安话里的语病。
      于安说:我在网上搜的,我看回帖里好评挺多的,怎么到你嘴里成了泥腿子。
      吴尹说:“不是泥腿子,应该叫垃圾。你这么说是对泥腿子的不敬。”
      中考前三天,他一如既往地在第一节上课后二十七分钟才走进教室,班头儿正站在讲台上吐沫横飞,敲着黑板嚷着他的“准普通话”。吴尹一抬眸子,却看见自己位置所在的桌子空空荡荡。刘志勇没来上课。
      破了天荒了,这东方不亮西方亮啊。
      如果你认为吴尹会到处问问刘志勇去哪儿了怎么没来上学啊云云,你大概是太高看吴尹了。
      最后吴尹靠着墙霸着大条凳睡了两节课。还是第三节的下课铃把吴尹从周公那儿拽回来。吴尹感觉有人戳他,一睁眼就看见远超凡一张大脸超近距离的霸屏。吴尹面无表情地伸手把远超凡的脸推开一段距离,低头做看自己爬满鸟篆的本子。
      最后知道刘志勇的下落,是在最后一次的升旗仪式上的校长发言环节。
      “通报批评:
      初三七班刘志勇,前日因故意伤人已经被公安机关拘留,。这种违反国家法律的行为严重违反了本校校规,也破坏了本校的形象。经研究,决定对刘志勇处以劝说退学处分。决定做出,望各位同学引以为戒。”
      消息出来,七班的队伍炸了。
      故意伤人?三巴掌打不出个屁来的刘志勇?这货还是不是刘志勇了?
      最后还是棒棒哥说明了真相。升旗仪式之后,棒棒哥满脸黑气望将台子上一坐,全班同学都识相闭嘴,棒棒哥敲了敲黑板,掀开保温杯的盖子喝了一口。
      “这一口,我敬刘志勇是条汉子。”
      事情的真相是这样,我们天真的可爱的刘志勇同学,某天下了补习班赶回家,一推门正好看见自己亲爱的母亲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刘志勇当场失控,抡起板砖往那男人的磕头上砍去。
      至于那板砖究竟是哪儿来的,不好意思,这属于那种校园十大不可思议级别的谜题。
      传说里学霸都是二愣子,古人诚不欺我也。
      这件事最后的波澜跟于安有关,于安跟吴尹那天放学以后走在回家的路上,俩人各自推着车,很默契的没说话。
      空气安静了好一阵,于安没头没脑得来了一句:“事儿逼,给你吹个曲儿吧。”
      吴尹没说话,闷着头走。大夏天的,阳光正好,远处的树都像是用久了得牙刷,枝丫狂乱。
      于安等了一会儿,吴尹不说话,呵呵笑了笑,吹起《认真的雪》
      Sol sol sol la do mi, sol sol la do re re
      雪下得那么深,下的那么认真
      倒映出我躺在雪上的伤痕
      我并不在乎自己有多伤痕累累
      “可我在乎你今后有谁陪……”
      于安吹出最后一个音,叹了口气。吴尹哼出最后一句的歌词,几乎是脱离地在笑。
      于安,叹气了。
      于安说:“我就要离开了。”
      原文摘录于安的话,如此文艺的六个字,着实不像是出自于安同学的嘴。
      吴尹说:“我知道。”
      早就知道的,半年前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一天早晚躲不过,真正到来时又何必哭丧或惊惧。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吴尹又说:“你吹得更难听了。”
      尽管是违心的,尽管于安的口哨技巧已经突飞猛进了。
      说谎,不需要给任何人解释。

      三天后,中考开始。
      五天后,中考结束。

      放假了。

      吴尹这辈子最痛恨郭敬明,却突然想起了郭敬明《夏至未至》里的句子。郭四娘矫情完了整整一本书,到最后还不忘了做个总结,写出来矫情散文的集大成者叫“夏之墓志铭”,里面有这么八个字是这什么说的:

      “那些夏天,早就死了。”

      那么近的地方,却是离得最远的夏天。

      我在这里用这些郭四娘相比不会在意,毕竟四娘也是抄袭界的元老级人物了,大概会有那种原谅无知萌新的气度。

      于安离开的日子是个星期天。吴尹在暑假里罕有地起了个大早,他站在镜子前认认真真盯着镜子里人模狗样的家伙看了半晌,然后一把水直接泼上去。于安的电话从九点开始就一个接着一个,吴尹被呼到不耐烦,接起来连珠炮一样吐了一串:“喂,没良心的别再呼叫你爸爸了,你爸爸很忙日理万机要忙着挣钱养活你,今天能腾出时间来去看看你已经很不容易,你如果是亲儿子就要学会体谅体谅你的生身父亲。好了就这样了,债见。”然后他把电话挂了。
      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听到于安的声音。感觉一种宏大的绝望正从心里晕染开来。
      挂了以后于安又有几个电话打进来。他不想接,直接设置了勿扰模式。
      所以他一直到坐上出租车才看见于安发来的□□:
      “火车晚点赶时间提前坐车去省城了在那儿转车 Q联系”
      吴尹花了快一分钟才明白过来,于安,也已经不在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儿地查了查,统共给他留了二十七个字,包含空格。
      他想自己回家以后要认认真真把这二十七个字符誊抄到本上,就用自己考试写作文用的那种“馆阁体”,最后还要写上“吴君尹尚飨”。然后认认真真把那张纸裁下来烧了,算是聊聊祭奠一下这段有始无终的感情。
      他很冷静地对出租车自己说:师父,咱不去了,掉头送我回去。
      正好车窗外有家音像店放着石进先生的夜的钢琴曲(五)。
      滴滴咚咚的音乐,吴尹不懂,但是突然有点鼻酸。

      暑假最后两天,吴尹回来重新审自己写的一大堆废纸,认认真真看了两页,发现大部分还是写的自己初三的日子。
      说来也挺奇怪,才过了一个多月,竟然觉得那些事都像是飘在失重的真空里一样,怎么使劲都够不到了。
      他才想起来他们文学社的语文老师说过,瞎编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真正的经历如同白水。那时候应该是刘志勇小朋友冒着傻气儿地问道:那老师开水怎么煮才好喝呢?
      语文老师想了想说:把所有的矿物质都煮没了,把水煮软了,大概就好喝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那么一两个人真的有耐心看完了这一万七千字,那又何妨做个朋友。
    喜欢的人总是那么多,却找不到真正能够走一辈子的人。
    作为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gay,我觉得未来可能还是有那么点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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